菊花醉-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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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孝增见马尔骏不说话，又道：“我恨不得明天就与你走起。不过，我敢肯定我那堂客是不会同意让我去的。”
　　马尔骏听了，笑着说：“这你就说差了。恰恰相反，花夫人不但愿意你去，连她也愿意一起去。”
　　“你说的都是真的？”吴孝增意外地问。
　　马尔骏说：“莫非我还骗你不成。”
　　吴孝增跳了起来：“走起！我要到西北去！我早就说过，要离开安化的。”
　　六
　　十五天后，胡英在阿萨姆的茶园里，真正地让麦金农与沃森特兄弟见识了他的茶艺。
　　阿萨姆河谷，土壤肥沃，气候温暖，雨量充沛，山雄林茂，胡英一到这儿，就仿佛到了家乡。当时正赶上采摘春茶，茶园里茶芽新发，青枝绿叶。身穿纱丽的印度姑娘们在采青，一边采还一边唱着歌。虽然是异国风光，却与故园景色分明相同。胡英不由得心生感慨，意气纵流。
　　他漫步在青翠嫩绿的茶园里，一种久违了的深情又浮上心来，他轻轻地吟起了范仲淹的《和章岷从事斗茶歌》：
　　年年春自东南来，
　　建溪水暖冰微开。
　　溪边奇茗冠天下，
　　武夷仙人自古栽。
　　新雷昨夜发何处，
　　家家嘻笑穿云去。
　　露芽错落一番荣，
　　啜玉含珠散嘉树。
　　胡英很快就吟不出来了，因为他看到了那些漂亮的女孩子们在胡乱地采青。要是在家乡，他早就会勃然大怒，下令全部倒掉了。
　　

《菊花醉》第七章（13）
经过几天的调研，胡英弄清楚了这儿种的大多是武夷茶树的种苗，有些竟然属于“大红袍”“铁观音”“白鸡冠”“水金龟”等名丛的变种。这四种茶树，可是武夷山茶树中的四大金刚。
　　武夷茶树的一大特点，是单株选育，分株采制，经过多年的栽培，才能获得品质超群的单丛，亦称名丛。
　　此外，他还发现了安徽、浙江与湖南一些名茶的树种。看来，沃森特兄弟在茶树的种苗上，是花费了心血的。可惜的是，如此优质的茶树种苗，栽种在如此肥沃的土壤里，却制不出上品的茶叶。
　　原因是，不但茶树的栽培管理有问题，而且主要毛病出在采青与制作上。
　　武夷的极品好茶，第一道工序就是采青。要根据茶芽的不同长势，要求采摘人必须做到“标准采”，也就是说，只能采一芽三开片的青叶。如果这一道工序把握不住，那么就根本无法做出极品的春尖、春芽、春蕊好茶。
　　沃森特兄弟与麦金农都到茶园来了。今年的采摘与以往不同，已经开采的行动全被停止。茶园的所有印度工程师和技术人员包括采茶工人都被集中了起来，听胡英与其他的中国茶农讲课。讲课是在露天课堂也就是茶园里进行的。老师们也是人手一篮，篮子里铺垫上了干净的白布，边讲解边示范。麦金农充当着翻译，满茶园乱窜，累得他上气不接下气，几乎承受不了。但采青技术的奥妙深深地吸引着他，使他也就乐此不疲了。
　　胡英一边采青示范，一边讲了中国茶叶从古代的咀嚼鲜叶、生煮羹饮、晒干收藏、蒸青做饼、炒青散茶的演化、发展，一直讲到绿茶经过不同的制作方法，用不发酵、半发酵、全发酵的工艺而形成的黄茶、黑茶、白茶、红茶、绿茶、青茶（乌龙茶）的六大分类。
　　麦金农听得很兴奋。他忍不住让胡英为他表演一下武夷红茶的制作。他要亲眼看看绿茶是怎样神奇地变成红茶的。
　　胡英来到了茶厂制茶车间，在其他茶农的帮助下，亲自表演了正山小种红茶与祁门红茶的制作。正山小种红茶是近几年刚刚创制的，主要产于武夷山星村镇桐木关一带海拔八百至一千五百米的高山上，为了与其它产地的红茶有所区别，故称正山小种。胡英前两年到福建，专门去武夷山拜访了当地名师，学到了制作方法。
　　小种红茶的采青是第一关，萎凋则是第二关。萎凋的时间、程度是红茶品质形成的基础，要根据季节、鲜叶的老嫩等因素来确定。
　　萎凋一般有两种方法，自然萎凋与加温萎凋。自然萎凋时间不能超过一昼夜。根据阿萨姆河谷的温度，胡英选用了加温萎凋，用了两个时辰。因为春茶的含水量比夏秋的要略低一些。
　　阿萨姆的海拔高度与武夷山大略相等，所以茶树的生长环境也基本相同。这是胡英保证制作极品茶叶的成功关键。
　　萎凋完成之后，就是发酵，这也是决定红茶品质的关键工序。发酵室的温度、相对湿度与空气的流通都要严格控制。
　　四月的阿萨姆河谷，由于喜马拉雅山脉的影响，温度比加尔各答要低十几度，早晚甚至要穿棉衣。
　　胡英在没有发酵室的条件下，完成了发酵。接着就是烘焙、复焙、筛捡等程序，看得所有人都眼花缭乱，头晕脚酸。
　　阿萨姆茶园的印度工程师在招聘时都说在中国学过，其实大多是在中国的几个租界里当了几天巡捕，哪里明白制茶叶还要如此多的讲究？
　　等第一批红茶制作出来，麦金农与沃森特兄弟迫不及待地抓起观看。只见成品茶条索肥壮紧实，色泽乌黑油润，与自己原来的工程师们造出来的茶相比，真有天壤之别。
　　矮胖子沃森特对几个垂头丧气的印度工程师说：“尊敬又可爱的先生们，你们骗了我！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们用这样的方法制作红茶？你们总是把茶叶放在太阳底下晒了，再堆起来，就说是红茶了。怪不得王室供货商协会要取消我们的资格。这种损失，我们要很好地算一算。你们这帮蠢猪！统统地给我滚开！”他开始还和颜悦色，最后突然一变脸，破口大骂起来。他一定是想起了多少年来被人愚弄的结果与遭受的损失。所有的冒牌茶叶工程师与技术员们，手忙脚乱地蜂拥而出，狼狈地逃了。
　　麦金农忍不住拥抱了胡英，大声说：“谢谢你，我的朋友！是你给了我恢复名誉的机会，我要写一篇论文，详细地论述绿茶与红茶的关系与演变，我要刊登在欧洲所有的报纸上。”
　　第二天，胡英又为他们表演了祁门红茶的制作方法。祁门是胡英的祖籍地，他家又在那儿有茶园，而且祁红本来就是仿照武夷红茶的制作方法生产的，因此做来得心应手。
　　等红日西沉，一轮明月从那加山脉的高峰爬了上来的时候，白天稍嫌闷热的气温降了下来。
　　胡英让阿洛与楚儿下厨，做了几道湖南菜，款待沃森特兄弟与麦金农。其中一道麻辣鱼，因为没有湖南辣椒可用，楚儿就多放了一点当地出产的花椒与辣椒。谁知大鼻子沃森特与矮胖子沃森特吃了一口，都扔下了叉子，在屋子里跳起蘑菇舞来。两个人把舌头伸出老长，嘴里吸溜声不止，眼泪都流了下来。
　　麦金农在中国生活过几年，能吃一些辣的，所以倒平安无事，在那里看着两个人的形状暗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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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花醉》第七章（14）
楚儿站在门口，忍不住，就蹲在了地上。矮胖子冲到她跟前，指着自己的舌头说：“你要这样做饭，哪个男人敢娶你做老婆？”
　　楚儿听不懂他说的话，只顾笑。
　　麦金农在一边翻译了。楚儿看了胡英一眼，脸刷地红了。
　　吃完了饭，月上中天，月色撩人，月华泻地。喜马拉雅山脉的冰峰在夜色中闪着银光，静穆肃然。布拉马普特拉河的水面泛着月影，响起了如诉的激流声。
　　河对岸的森林，黝黑一片，与山脚相连，使人望之生畏。吉卜赛人的窝棚里，传出来一阵悲伤但安详的歌声。茶园附近的草场上，有印度姑娘和小伙子在起舞，一阵阵的手鼓敲着单调但又丰富的鼓点。
　　一股浓郁的异域风情扑面而来。胡英站在木楼的阳台上，浮想联翩，心潮激荡，恍若梦中。
　　阿洛走过来，对他说：“少爷，麦先生请你过去。”
　　胡英收回思绪，答应一声，就走下楼来。
　　麦金农与他们住的相隔不远，就在另一栋木楼里。那里原来是沃森特兄弟在茶园的住宅，麦金农因为承担着向胡英学习全部茶树栽种与制作的任务，因此沃森特兄弟就把他与另一些技术人员安排在这里。胡英他们住的是原来印度工程师们住的房子，现在全住上了中国工人。
　　胡英来到了麦金农的房间，见沃森特兄弟也在，另外还有两三个年轻的印度姑娘。他走进来，大家都站起来迎接他。
　　如果说在加尔各答，沃森特兄弟对胡英的热情还夹杂着很多虚假的客套的话，那么今晚是彻底地拜服了。他们从胡英的身上，看到了无限的光明与辉煌。
　　这个茶季下来，他们决定带着茶叶去伦敦，要让尊贵的女王陛下和王室成员亲口尝试一下伍斯特兄弟公司的新产品。以后，向王室茶叶的专供权就会重新回来，东印度公司的茶叶进口专营权也指日可待。再往后，阿萨姆的茶园会急剧扩大，早晚有一天，这儿的茶叶要垄断全球的茶叶市场。
　　而要实现这一切，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就是打开宝库的金钥匙。
　　矮胖子沃森特过来拥抱了一下胡英：“亲爱的胡，对不起，这么晚了还打扰你。主要是我们太兴奋了，睡不着觉，还想跟你谈话。听你谈话就像看莎士比亚的戏剧一样过瘾。”
　　大鼻子沃森特说：“胡，我们还想喝点儿你亲手做的红茶，怎么样？”
　　胡英看了看麦金农，麦金农抖抖肩膀，两手一摊，对他笑着说：“不是我的问题。胡，你真棒。我真为你骄傲。”
　　胡英笑了一下：“既然如此厚待，我怎能拂各位的面子呢。我今晚请你们喝功夫茶。”他走到门口，对跟随他而来在楼下守候的阿洛与阿桂说：“你们去把楚儿喊来，让她带上茶具。”
　　不一会儿，楚儿端着茶具过来，放到楼上的露天大阳台上。因为是晚上，楚儿洗了澡，偷偷地用沃森特兄弟送给她的洋胰子把身子擦了一遍，果然好香。阿洛叫她时，来不及梳头，就临时用丝巾把长发挽起扎住，倒显得别样的妩媚。身上也穿了一套家纺粗棉布染色的裤褂，蓝底带了白花，十分素雅。
　　矮胖子沃森特竟看得呆了，眼光随着楚儿的身形转。后来坐不住，干脆站起来帮楚儿摆弄茶具，把他的仆人倒晾在了一边。
　　胡英从国内出来时让麦金农买了几套喝茶的器具，除去喝功夫茶的玉书■、潮汕炉、孟臣罐、若深瓯之外，还有其它喝绿茶与红茶的器具。
　　胡英问麦金农：“那几个印度姑娘是做么子的？”
　　麦金农告诉他：“是沃森特兄弟特地喊来为你助兴的，她们个个都能歌善舞。”
　　胡英脸一红：“实在对不住，请你转告沃先生他们，我们中国人吃茶，讲究一个意境，也就是气氛，品茶不能太闹。眼下皓月当空，清风徐来，水幽山静，万籁俱寂，正是吃茶的好时辰。请把姑娘退了。”
　　麦金农把话翻译了，大约就变成了这样的话语：“胡先生说，中国人吃茶，有个习惯，就是必须静悄悄的。最好是在夜里，再有个月亮，刮着不要太大的风，而且绝对不要女人唱歌跳舞。”
　　沃森特兄弟兴致勃勃地正看着楚儿在烧水，听见此话，觉得奇怪。但胡英不要姑娘陪伴，也只有听从。矮胖子沃森特恋恋不舍地对几个姑娘挥了挥手，她们就后退着下楼去了。
　　楚儿烧的水，胡英亲自查看了一下，问沃森特水是从哪儿取的？大鼻子沃森特以为出了啥事，问：“水是茶园水井里面的，有什么问题吗？”胡英摆摆手：“我喝了几天这水，觉得水质尚好。这儿靠近雪山，想必水质是好的。”
　　他通过麦金农对沃森特兄弟讲解了水对煮茶的重要性，听得沃森特兄弟直摇头，连声说：“中国人太复杂。”
　　麦金农说：“要不复杂，你们怎么会丧失向王室的供货权呢？”
　　一提到供货权，两个人不吱声了，而且马上感觉到胡英所说的话伟大，又充满了尊敬。
　　楚儿的冲泡茶技艺，一路上被胡英教授得差不多了，只是有些稍欠熟练。但对于沃森特兄弟与麦金农来说，已经足够了。他们伸长脖子，瞪大了眼睛，盯住楚儿的一双纤纤素手在那儿忙碌，充满了在教堂听神父宣讲经文一样的虔诚。
　　楚儿按喝功夫茶的程序温壶、置茶、洗茶、冲茶、浇壶、烫杯、运壶、斟茶，一套程式下来，看得沃森特兄弟眼都直了。他们无论是请人吃茶还是人请吃茶，从来没有进行过如此复杂的动作。就连英国人十分重视、一丝不苟的下午茶，与这相比，也是简单得很了。
　　

《菊花醉》第七章（15）
品尝完功夫茶，月亮已经升上了头顶，月光如水，洒下满楼清辉。矮胖子沃森特喝得有点醉茶了，就直说不过瘾，要用大杯喝，催促仆人去拿伍斯特兄弟公司出品的蓝花大瓷杯来。
　　胡英止住了仆人，让楚儿去拿了一套景德镇出的“白如玉、薄如纸、明如镜、声如罄”的白瓷茶具，让楚儿把他按祁红制作的方法做的新茶拿来，亲自为矮胖子沃森特冲泡了一杯。
　　水流激湍之后，只见汤色红艳透明，香气馥郁，叶底如红珊瑚一般明亮，与正宗的祁红一般无二。胡英心里一阵颤动，制出极品好茶，是每一个茶人的最大愿望。他因为阿萨姆的茶树品种老化，管理不到位，加上水土等因素不明，对制作出来的红茶仅仅从外形上看，似乎不错。但到底品质如何，非要等到冲泡后才能见分晓。
　　他正因为有点担心，才没有急于为他们表演。现在既然已经冲泡了按武夷红茶制作的新茶，把矮胖子沃森特喝醉了，自己也很满意。就不顾品茶的规矩，另泡了按祁红制作的新茶，也是想看看到底结的什么果。
　　看见了那汤色，闻见了那香气，胡英心里暗自惊讶：如此老化的茶树都能生出这样的青叶，说明阿萨姆这块土壤的确是茶叶生长的好地方。要是能再选育出优质的茶树苗，加上精湛的炒制技艺，阿萨姆的茶叶将与极品武夷红茶和祁红相抗衡，甚至于会超过中国的名茶。
　　想到此，他忽然出了一身冷汗。自己这么卖力地帮英国人种茶，会不会将来把中国茶顶垮掉了？如果真是那样，自己就是千古的罪人。
　　转念一想，自己纯粹是杞人忧天。中国名茶如云，还怕这印度小小的一个阿萨姆茶园么？自己要是能创制出一种可与国内极品绿茶、红茶、花茶相媲美的阿萨姆茶，那该是一件多么令人鼓舞的事情。
　　胡英把那杯阿萨姆红茶端了起来，观赏了一会儿，又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一副心醉的样子。
　　他深知，祁红以高香见长，不仅具有特殊的苹果香，还同时带有兰花香，且清高持久，在名茶众香中独树一帜。如果说汪醒陶的“舒城墨菊”是隐者之香，那么祁红就是王者之香。
　　矮胖子沃森特见他端详许久，就说：“胡，我来把它喝了，可以吗？”
　　胡英从陶醉中醒过来，对麦金农说：“请你让他们端点牛奶来可以吗？”
　　麦金农迷惑不解地答应了，等仆人下去之后，他问：“胡，你们中国人不喝牛奶的。”
　　胡英笑道：“在加尔各答时，沃森特先生请我喝英国式的下午红茶，我才知道你们爱放牛奶。可是，原来的阿萨姆红茶放了牛奶，茶汤红黑带黄，极其恶劣，不堪入口。我要让沃森特先生尝尝我做的阿萨姆茶，放了牛奶后是什么味道。”
　　仆人端了一杯热牛奶上来，胡英接过来，加入了茶杯中。大家都紧张地注视着他的动作，看看会有什么结果。
　　牛奶渐渐地溶化在茶汤中，原来红艳的茶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