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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海争奇记-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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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舜民因船人仆役只知杭州进香,买妾之事都不知道,却被半瓢初见道出,益发心折。
  刚要问话,半瓢略微定了定神,又排出一卦,只自己细详了详,连卦名义解都未说出,便对舜民道:“你我萍水班荆便成知己,可算有缘。明日桐君之游可以中止。小妹母病,未必能来。如念她穷,她住桐君山后黄港村一片梅林后面。那里有一危崖,上有飞泉,下有茅棚五间,倚崖而建,即是她家,离此有十来里。地虽隐僻,说明了却极易寻。明早开船时,可着尊管家与她送些钱去。小妹奇女,必不拒却。尊管回时,可在镇上茶馆中寻谢阿二,向他租匹快马,不消两个时辰,就赶上尊舟了。归途最好仍走水路,务请驾临黄港村小妹家中一行,决保舜翁无恙。小弟或者在彼相待,尚有相烦之处。此时天已不早,恐小女一人在家久候,且告辞罢。”舜民见他两番卦卜,面色沉忧,语言失次,迥非初见时安详爽朗之状,料非无故。尚欲留谈片时,半瓢已自站起,再四叮咛,叫舜民不要游山,明早速行。舜民留他不成,问他住址,又是摇头,连道“无须”。只得送他上岸,殷勤订了后会而别。
  夫妻见面,谈说经过,觉着事虽不经,不由不信,到底慎重为是。虞妻又是胆小,恨不得当晚开船才好。好容易挨到天明将近,舜民断定半瓢也是个异人,决非江湖术士一流人物。仔细寻思一过,安心要结纳这个风尘朋友,便命王升拿了一百两银于前往黄港村,照他所言行事。寻着江小妹,就说舜民夫妻本定今早和她相见,因有事一早开船,不及应约。昨晚镇上闲游,得遇苏半瓢老先生,听说她许多孝行,甚是钦敬;又知她母病待医,家况清寒,特命人送这一点银子,请她收下,为老母医药之资。如另有相需之处,可往永康见访,当能为力。行时虞妻又叮嘱王升,留意观察小妹家况,银子务要留下。王升领命去讫,舜民便命开船。
  前行不远即是严滩,上有汉严子陵的钓台。舜民夫妻因一夜耽着心思,没有睡好,开了船好一会,心情略宽,都有点倦意,无兴登临,命船只管开行,到了钓台,不必来喊,径和虞妻和衣睡去,直睡到午后被船身颠醒,夫妻相继起身,天已交西,钓台早已过去,王升也在午后回转。唤来一问,说是到了黄港村,江家小妹应门时面有泪痕,神情颇为愁苦,对于主人赠银之事似已前知,见来人便让了进去。那茅棚共是五问,依着山崖建成,并不一排。外观虽是茅棚竹架,内里却极坚固整洁,石地上连一点灰都看不见,家具全是竹制。小妹的娘睡在里间;外屋三间,两明一暗,甚是敞亮。大约小妹就住在紧靠她娘房的明间之内。墙上挂着琴和宝剑弓袋,另外挂有两枝铁萧。竹架上堆了不少书,竹案上笔墨文具无一不备。如非房子简陋,看那陈设,直似一个士族家中的书房,哪像个江边打鱼女子所居,交了银子,小妹立即收下,毫无客套做作。王升因见小妹容颜愁苦,顺便问她:“老太太病体可曾痊愈?”小妹答:“回去上覆主人,家母的病,昨晚服药,今已转危为安了。”随说随去暗间内拉出一个比她身材略高、年纪略大两岁的大姊,品貌比小妹生得富态一些,不知因何伤心,两眼俱已哭肿。小妹指着那位大姊对王升说:“这是我结拜姊妹,姓苏。下次再见,总不致不认得吧?”王升也不知小妹是什么用意,含糊应了,当即告辞回来。行时,那大姊已跑进暗间,仿佛听得里面有一老人微微呻吟了一声。别时小妹请主人休忘却苏先生之言,归途最好来此一行。刚走出那片梅林,马夫谢阿二已牵了两匹好马走在林外相候,说是奉了苏先生之命,来送王升回船。当下随他各骑一马回赶,可是走的却非原路。先以为他本地人路熟,定是抄近而行,容到绕向江边,走了好久,才看出离昨晚泊船之处不过七八里,算起来至少也多绕走了一半多路,上船、下马相别,给他马的雇价,坚持不受,说苏先生的朋友,不能要钱,竟自骑上一匹,牵上一匹,扬鞭飞驰而去。回船正赶老爷睡熟,没敢惊动。如今过完富春,已离钱塘江上游不远了。
  舜民一听,原来船行顺水,又是顺风,已入了钱塘江,正值晚潮时初起之际,无怪乎船身颠动得紧了,一面点头,吩咐打面汤水,跟着开饭。王升出后,夫妻谈起小妹和苏翁之事,互相推详,觉着小妹受银不谢,定有深意存蓄。那姓苏的结义姊妹,定是苏翁之女兰珍无疑,只不知何事悲泪,哭得两眼都肿。如说为了江母之病,小妹又说母病渐愈,况且小妹也那般愁眉苦脸的,是何缘故?小妹母女相依,家无男丁,王升行时所闻暗间中老人微呻之声,又是何人?好生不解。一会,王升端进面汤水。舜民二次盘问,王升说:“行时所闻暗室微呻,声极微细,彼时风吹林木正响,许有误听,但看苏女含泪出进之状,室内必有人在,并且决非江母。”舜民先因苏翁昨晚卦后神色颇现仓皇,疑心因为泄机,受了凶人暗算不成?继思苏翁言谈举止,证以茶楼见闻,在在受人尊敬,好似一乡耆宿。他和小妹相识也只近年,不会无家;小妹寡母孤女,家复寒素,纵有不测,万不会在临危之时弃家就养于人之理。再听小妹所说紧记苏翁之言,分明盼己归途往访。苏翁如若遭害,怎会出此?况还有马夫谢阿二奉命送人之言,越想越觉自己所猜,苏翁不会有变;王升虽然从小相随,精明强干,也许一时误会,就此放过。夫妻洗漱进食之后,天已昏黑,船人因钱江夜潮浪大,将船泊在邻近西兴的小镇上。第二日一早,开船到了西兴,渡过对岸,开发船钱,雇了轿和挑子,往预先约定的亲戚家中走去。 
 


 

  
 第二回  佳丽关心 亭中卜卦  鸽原在念 湖上回航
 
  那亲戚家姓陈,字苇村,也是一个乡宦。家住杭州城内碗儿巷,西湖边上建有一所花园,背山滨湖,取名适园,颇具亭榭花木之胜。本地人因园主人姓陈,都叫它做陈庄。
  苇村科甲显宦,告老才只两年,与舜民既是通家世交,又是至戚厚谊。因舜民家居无事,屡次写信邀他游杭小住,均未前来。头一晚接到舜民由航船上寄来的信,说舜民夫妻日内来杭相晤,以为总还有两天才到,没有就派人接,不料舜民船快,路上毫无耽搁,已自到来。闻报忙同内眷出来,将舜民夫妻接了进去。互相寒暄叙阔,一一见礼落座。苇村饮食起居无不讲求,自有一番丰厚的款待。知己交亲,久别重逢,畅谈到了夜深,方始各道安置。第二日,苇村又遍召亲友,设宴洗尘,欢叙了一整天。舜民老惦着苏半瓢的神卦,恐怕留日无多,第三日一早便催着虞妻同往灵隐、天竺诸大寺进香,苇村也率眷陪了同去。等把香烧完,舜民提议归途就便雇舟游湖。苇村笑道:“今天尊夫人必已走吃力了,日子还长,老弟心急则甚?”舜民不便和他说舟行所遇过种种奇事,只说内子梦想湖山业已多年,愿意先睹为快。苇村闻言,忙命人去雇了湖中画舫,定下一桌上等船菜,准备快游一日,夜分再散。
  两家眷属坐轿到湖滨,上了画舫,天己未申之交。江南地暖,气候温和,阳乌始斜,云净天高。湖波清浅,因风起皱,映着斜阳,幻成一片片的金鳞,散动不休。水底游鱼,往来可数,掉尾拨头,近舟而嘻。两舷船娘,双桨轻摇,船过处,把湖底的香灰泥搅成一团团的淡雾浓烟泛上湖面,随着一圈圈的水漩,由小而大,荡散开去。遥望保椒,雷峰二培,相向矗立于湖山斜照之中,浮顶耀金,剥砖映日。塔角残铃,迎风微晃,时作哑响,端庄静穆,古意苍然。滨湖诸山,曳紫萦青,岚光欲活。湖堤草木,尚未凋落,可是寥花红透,枫叶已丹。沿堤望过去,翠叶青竹行里,时有三五红树点缀其间,道旁更是野菊盛开,秋花繁艳,衬得秋光十分明丽。舜民心想虽然西湖是个热闹名胜,尽管湖滨车马,游人络绎,湖中画舫笙歌,往来梭织,被这些水色山光、古塔秋容一点缀,会心人置身其间,一样能静心领略,神游物外。转觉闹中之静别有佳趣,连这些游人车马、画舫笙歌,一样都少它不得,真说不出是什么道理。正凝思间,忽听苇村笑道:
  “老弟台,你想什么心思?我们去湖心亭坐一会好吗?弟夫人想看三潭印月,我说等月上再去。其实人为之景有名无实,白日更没个看头,转不如平湖秋月那里还多几分情趣呢。”
  舜民此行为了爱妻游湖之愿,无所不可,答道:“老大哥游山啸做,已非朝夕。小弟虽是旧游之所,多年不至,面目依稀,道路全非,哪似你这识途老马,自然惟命是从,休来询问。我不过见这秋色清明,比起春游一味秾艳还要有趣,一时出神,哪有什么心事?”苇村便命下人吩咐船娘摇往湖心亭去。那湖心亭只是湖中心一个土堆,广才数亩,地并不高,与湖堤差不了多少。因地面山环湖,四面皆水,地势绝佳。堆上面建有一所房子,供着苏。白二公。粉墙朱柱,曲廊石槛,到处都是名流题词牌匾,建筑颇为端雅。
  墨客骚人固赏游止,达官富绅更是常在此中宴集盘踞。游人无论男女,不分等列,均慕名往访,雅俗咸临,枭鸾并集,使这土堆成了一个最出风头的所在。有时题壁步韵,词新句丽,即古凭今,悲歌慷慨。虽然无病之吟,颇有几分像是雅处,还不过于糟践湖上。
  有时则是附庸风雅,借题大嚼,肴蒸酒热,席散蝇喧;甚或势利酬应,携娼挟妓,粉腻脂香,追骚逐臭;大宴之后,往往数日之间犹有余腥。舜民昔年在杭州住过数年,饱尝此中况味,当时随口答应,船行后想起,苇村自命雅人,怎赏识这个地方?好在随意闲游,多年未来,去看看可是昔年征逐之景也好,便不再提。
  当年夏秋间雨量特大,亭岸相去水面仅有尺余。烟波浩渺,越显乎阔。遥望湖亭和邻近的白公墩,直似千顷平波中静静地浮着两张大荷叶。一会摇近亭前,舜民见石步旁边停泊着几只游舫,装绘均极华丽,岸上散立着许多官府随从,料定又有达官贵人在此宴集,不禁眉头一皱。苇村已看在眼里,笑道:“老弟喜静恶喧,这里不宜游赏,你可知我此来用意么?”舜民间故,苇村答道:“那白公墩地势卑湿,号称蛇窟,毒蛇甚多,素少游人足迹。近两月,墩上忽有一异人结茅其中,起初白天在湖心亭卖药,穷人间症给药,得价即卖,不争多寡,药颇奇验,什么病都能治。渐传到富贵人耳里,向他买药,他却三百五百、一千八百银子的胡要,并且一还价就不卖。解事的买了回去,那病立即就好。有那铿吝不晓事的,认他是诈,以势力欺压。他也不怕,也不着急,只几句话一出口,来人便自找台阶含愧回去。众人都料所说必是对方隐事,可是在旁诸人一个也不明白说的是些什么。有时对方不肯输气,意欲设计中伤,令官府驱他出境,总是闹过一阵,事便阴消,官差从未和他对过面。后来再有请托治办他的,连官府那里都通不过了。
  县令朱人骏是我年侄,偷偷告诉我好些异迹。官场中暗地传遍,民间仅知他乐善好施而已。前月,内人有病甚重,亲去寻他,果然一药而愈。见他也和常人一样,无什么可异之相,每次得了重价,十有九散给穷人。偶尔也背了药箱,到湖堤上叫卖,自称姓韩,人都叫他作赛韩康,他也居之不疑。我有两个同年子侄,一名许成,一名吴启侦,多是少年好事,常往湖亭,借口买药,和他攀谈。日子一久,觉出他人并不在湖亭居住,可是从未见他坐过船,行踪飘忽,来去都无人知道,存心候他,却又久等不来,稍一转脸,人已背了药囊出现。去也如此。有一天,许成和庙祝借宿,隔夜歇在亭内,藏身门洞里面,目不转睛看定外面。这日恰值连阴了好几天,湖面上烟笼雾约,宿雨未收,甚是清静。等到辰已之交,忽瞥见他从白公墩那一面从容踏水冲烟而来。许成也没给他叫破,好在别无人知,仍就出去,和他同在廊下避雨闲谈。午后有人驾船,卖了些药,赛韩康忽对许成说:“你倒是个有心的,可惜不是我辈中人。我住对面土墩上等一样东西,此来专为救这湖上生灵,再有月余即走。我还带有两个徒弟,他们脾气不好。今天的事不要对人说起,将来自有好处。”许成由此更加礼重,常寻他间些休咎,均有奇验。他那两个徒弟,俱是花子一样打扮。日前我又有一点疑难事发愁,许成背人对我一说,才知他真是风尘中的异人奇士。第二日同许成前往求教,照他所说去办,果然迎刃而解。今早我听内人说起贤梁孟的心事,岂不正好前去求他给药指点?近年湖亭风气已变,官场中多改在绅富别业宴客,湖亭内只有一个司香火的老庙祝。偶有游客,多自外来,不似以前热闹了。这些船多半是些买药的主顾呢。”
  舜民夫妇闻言,俱甚心喜,连声道好,正说之间,船已泊岸。那些随从各拥随着自己主人,各往下走,各上己船,一会便即开走,散了个净。舜民见亭中人静,甚是心喜。
  那老庙祝送客出来,望见苇村上岸,原是熟人,忙即赶过趋侍。苇村便问:“韩老先生呢?”庙祝道:“老爷来得真巧,适才许少爷来过两次,还送了一包东西。听说韩先生就在今明日要走呢。”苇村舜民闻言,忙命庙祝持帖赶前先容,一行人等跟踪而入。进门一看,那药案就设在湖亭头门天井里面,借了庙祝一张条桌、一条板凳,向阳而坐。
  一头放着一个粗黄麻皮制就的药囊,长约三尺,虚叠案上,看不出有什么药料。赛韩康是瘦长有须的人,布衣芒鞋,桌旁横着一枝鲜红如血的竹杖。舜民首先触目的便是那双眼睛,启合之间,寒光炯炯,仿佛如射。苇村拉着舜民当先,未及说话,赛韩康己将身立起,对着舜民道:“居士远来不易,还没有回去么?”舜民触动舟行所遇,心刚一惊,赛韩康又道:“山野之人,偶应一人之约,来此办一小事,栖避数日。都是自己不好,想给一班苦朋友帮个小忙,略博微利,不料有人饶舌,平添了无数麻烦,早已厌倦湖山,打算离去。恰巧今早事完,等个有缘人到此,送几粒丸药与他,又耽搁了大半日,不想等了。难得居士到来,即以奉赠,了却我这卖药生涯如何?”说罢,便喊徒儿将那余剩的几粒丸药拿来。舜民入山时,早瞥见廊阶下两个花于一倚一坐,闻言便有一个走来应声道:“师父那粒丸药现在囊内,这几粒丸药不是给徒儿了吗,如何又都送别人?”赛韩康哈哈笑道:“没出息的东西!你要人帮忙,不会等他长大成人再寻了去、如今人还未生下地,乐得现成人情都不会做,怎这般小气?”
  那小花子一张脸半红半自,齐鼻中分,已经异相,又是个凹进去的扁脸,衬着浓眉大眼,阔鼻掀唇。下边赤着泥足,衣衫破旧,甚是肮脏,直和画儿上的鬼怪差不多。细看过去,已是成人,并非幼丐。听乃师之言,将药丸从怀中取出,神态颇为勉强。舜民原是拱手听话,疑他想酬谢。刚一回顾从人,苇村已自觉察,暗扯了舜民一把向前说道:
  “韩老先生,这是舍亲虞舜民,从永康来此,闻得大名专程拜访,就便买一点延嗣的药,还望不吝赐教为幸。”赛韩康连理也未理,径对舜民道:“你我这一面之缘,实为不易。
  药早备好在此,第一丸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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