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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街-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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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足,痛不欲生。他那时刚刚离开京城,大栅栏被拳民付之一炬的消息叫他半信半疑,于是又折了回来。面对大栅栏的废墟,他暗暗庆幸自己只是损失了定钱并准备再次离开时,东交民巷响起了激烈的枪声和拳民助威的喊叫声。他这才惊恐地发现,京城正在失去控制,恐慌情绪四处蔓延,到处都乱哄哄的。他害怕自己仓储在天津的怀药会因时局恶化而跌入萎靡不振的行情,于是就打算去天津把那一批怀药就地卖掉。他刚要离开京城,一个熟识的行商和他不期而遇。这个行商恰巧来自天津。行商告诉他,天津早已成为拳民的天下,他此刻前去天津恐怕凶多吉少。这个消息让他改变了主意。他再一次离开京城之后,惊魂甫定,和一队从涿州城赶赴京城进行增援的拳民狭路相逢。那是一队头缠黄巾、自称“老团”的拳民,他们差点把他当作从京城漏网的教民杀掉。经检查,没在他的头皮里发现黑色的十字架,他们才饶了他的性命。他吓坏了,脱险之后逢人便躲,直到充斥着拳民的涿州城被远远抛在了脑后,才放下心来赶路。可是,当他发现沿途的铁路已被拳民拆得面目全非,连电线杆、桥梁、电报局和火车站之类的设施也荡然无存时,他又害怕起来,随后便像黄鼠狼一样昼伏夜出,借着星光逃往雍阳老家。这一天的凌晨,他进入了汤阴县境内。由于天色尚未大亮,一群舞刀弄枪的男人突然拦住他的去路时,他甚至还没看清楚他们究竟拳民还是土匪,身上的银子就已被洗劫一空。幸亏行商生涯练就的脚力非同寻常,他见势不妙就发足狂奔,叫他们望尘莫及。否则,除了留下买路钱,他们肯定还要留下他的脑袋。

  这场避犹不及的灾祸又把他吓坏了。他慌忙改变主意,一双已经肿胀起来的脚不再昼伏夜出,当即便一刻不停地疾行狂奔。逃回雍阳前,他的脚步只在一个小村子里停留过,因为他在那里看见了吴一弘。去年,他回家过中秋节时,曾和吴一弘见过几面,知道吴一弘是一个痴迷洋务的翰林。吴一弘给他的印象是儒雅风趣,可是在村子里见到吴一弘时,吴一弘已判若两人,不但儒雅风趣的风采不复存在,一张瘦削的脸还伤痕累累。他壮着胆子向押解吴一弘的士兵询问,吴先生犯了什么罪,要把吴先生押往何处。士兵说,吴先生是涉嫌通夷的钦犯,押往京城。他接着又了解到,吴一弘被一路押来的时候,除了唾骂,还经常招来劈头盖脑的砖头瓦块,如无官兵的护卫,早就没命了。他正准备离开时,吴一弘突然认出了他,但吴一弘欲言又止,只将两行泪水挂在了脸上。他很清楚,吴一弘一旦被押入直隶,面对拳民,纵有官兵护卫,也很难保住性命。他鼻子一酸,拔腿离开村子,重新踏上了归途。

第二章(5)
雍阳这时正在一点一点地呈现着旱象,幸免于人祸的人们正面临着一场天灾。他的身影出现在西雍阳村的村头时,人们正准备在那里设坛祈雨。他披头散发的样子把首先见到他的人们都吓了一跳,但他没作任何解释就跌跌撞撞地回了家。他又饥又渴又困,在家人悲喜交加的目光下吃饱了喝足了,躺倒就睡,这一睡就足足睡了两天两夜。

  他一觉醒来时,包括遭到土匪抢劫这件事情在内,他噩梦般的经历已经传遍了雍阳。吴浩宇和朱洛甫来看他的时候,他刚从床上爬起来,正狼吞虎咽地吃着逃回雍阳后的第二顿饭。他们都是少年时期就读于一家馆塾的同窗,同时和宗雪竹的弟弟宗雪岩师出一门,少年时期便被人们称为“雍阳四友”。他起初避而不谈他两度死里逃生的遭遇,只把他的见闻尽可能详尽地告诉他们,因为他需要的是能够帮他解惑释疑的见识,而不是对他劫后余生的庆幸。吴浩宇和朱洛甫还都弄不明白拳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因此谁也不敢贸然回答他。反倒是吴一弘生死未卜的前程揪住了他们的心。

  “吴先生沉迷于洋务而疏于约束洋人,纵有通夷之嫌,那也罪不当诛。你们都知道,我依据地表形态判断矿藏所在,就与我研习西学不无关系。是不是研习西学者也有通夷之嫌,其罪当诛?”

  “吴先生强国养民之心常常流露无遗,怎会通夷呢?他不过把办洋务的洋人都看做天使罢了。拳民灭洋人杀教民,可不能殃及吴先生啊!”

  朱洛甫说这话时忘记了他和吴一弘一样,也是天主教徒,话里话外并没有惊恐与不安。当范嘉言说起自己从拳民手里死里逃生的经历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与众不同的地方,脸上顿时露出惊恐的神色。由于他是在罗西尼神父逃离雍阳前接受洗礼的,范嘉言毫不知情,见他神色突变,就拿眼睛询问吴浩宇。吴浩宇悄悄在自己的胸前画了一个十字。范嘉言立刻心领神会,哈哈大笑起来。

  “那明明是胡说八道!我在外闯荡多年,还从没听说过谁信奉了洋教,谁的头皮上就会长出来黑十字的怪事。洛甫兄若是不介意,我和浩宇这就帮你察看察看,好让你放心。”

  朱洛甫是个既胆小又谨慎的人,所以他一方面害怕自己的头皮上滋生出无论标志荣耀或标志耻辱都无法祛除的黑色十字,另一方面死活不让他们察看,嘴里一再说他根本就不相信拳民的鬼话,他不过担心拳民如此有恃无恐势必祸国殃民罢了。可是一回到家里,他却马上把妻子叫到身边,拆散了辫子叫妻子察看他的头皮,并一再催问妻子,上边是否长了一个黑色的十字。

  “可别自己吓唬自己!”妻子察看过后笑道,“天下要是兴了这个歪理儿,皇上的头皮上还会长出来一条张牙舞爪的龙呢。”

  他这才安之若素,像往常一样走出家门,去田里察看愈演愈烈的旱象。除了吴浩宇和范嘉言,人们都被眼前的旱象弄得忧心忡忡。分别以煤窑和商业为衣食父母的吴浩宇和范嘉言,这时却都另有忧虑。眼看堆积如山的煤炭无人问津,吴浩宇直怀疑那些匆匆而去的煤商全都死于非命了。范嘉言则担心自己寄存在汉口的那一批怀药错失良机,急于奔赴汉口,赶快把那一批怀药卖掉。

  范嘉言又一次离开雍阳时,两场更大规模的祈雨活动正在黄土沟两侧分别进行着。从东雍阳村路过时,范嘉言照例往宗家大院拐了一趟。他和宗雪竹的胞弟宗雪岩不但是同窗好友,而且志同道合,他是浪迹天涯的行商,宗雪岩则是固守九省通衢的坐贾。他所担心的那一批怀药就寄存在宗雪岩的货栈里。不过,他想告诉宗雪竹的却不是这件事情,而是要问一问宗雪竹及其母亲宗老夫人有没有口信要他捎给他们远在汉口的亲人。除此之外,他还想问一问宗雪竹,他逃回雍阳前的所见所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不是天下即将大乱的凶兆。他并不知道,宗雪竹此时已经到了千里之外的汉口,正在弟弟那里做客。所以,他只见到了宗老夫人和宗四。宗老夫人首先要他捎到汉口的口信出乎意料地充满了忧患意识,因为宗老夫人最关心的不是远在汉口的儿子,而是近在眼前的旱象。

  “告诉你雪竹大哥,叫他早点回来。听老四说,沟底的河水越来越浅了。这可是不祥之兆,道光年间的那一场大旱就是从沟底开始的。他是当家人,又是族长,家里家外都指望他拿主意呢!” 

  “给雪岩捎什么话吗,婶娘?”

  “岩儿嘛,”宗老夫人突然掉起泪来,边掉泪边说,“你就告诉岩儿,人是活的,钱是死的,叫他不要太劳累。还有你,你们都不要太劳累!” 

  这时,祈雨无望的人们已经不再怨天怨地,而是把恐惧的目光投向了旷野上的钻孔。人们这时虽然已经相信钻机钻得再深也无法触及阎王爷的阴曹地府,但眼看着旱象愈演愈烈,而一场紧接着一场的祈雨活动一点也不灵验,于是又都怀疑洋人的钻机是一把双刃剑,钻探煤炭的同时,也钻坏了雍阳的好风水。对于年馑的恐惧蔓延开来之后,人们终于按捺不住越来越强烈的疑心,七嘴八舌,议论纷纷:以“福”字当头的洋人给雍阳带来的究竟是福还是祸?

第三章(1)
雍阳呈现旱象时,宗雪竹已在汉口住了一个多月。他是在那场没完没了的雨终于停止之后,怀着对吴一弘突然遭到逮捕这一事件的不祥之感,只身一人来到汉口的。

  那是一个上午,吴一弘撑着一把黄油布雨伞来到宗家大院时,他正在书房里读着一封信。那是弟弟宗雪岩的邀请信,信中强调,哪怕他健壮如牛,他也需改变因深居简出养成的生活习惯,务必在出发之前就备足行囊,以便在前来汉口的途中趋暖避寒,免生疾病。见吴一弘冒雨来访,他以为吴一弘一如往常,又是忙里偷闲,从钻探工地来找自己下围棋的,于是照例叫佣人沏了一壶浓茶。吴一弘嗜茶如命,尤其爱喝很浓很浓的茶,以致于牙齿都被染成了黑褐色。可是,当他给吴一弘斟了一杯浓茶之后,却发现吴一弘神情凝重而一反常态,非但没有像往常那样马上端起茶杯,同时也没有马上和他手谈的意思。

  “吴先生是否身体不适?这场没完没了的雨可叫不少人都受了风寒生了病。”

  “近日心中淤积一处愁结,总想找人聊聊,可想来想去,还是觉得雪竹先生这里有远见卓识,就算我来讨要一副解药吧。”

  “吴先生可真会找乐儿,讨要解药讨到书房里来了。”

  “当真当真,确是来讨要解药的。”

  “吴先生若是不明白自己总是输棋的症结,我倒有解药可给,简而言之就一句话:切莫急功近利。”

  吴一弘一愣之下,微微点了点头,像是承认自己总是一败涂地的毛病恰被宗雪竹说中似的,而他正是为讨教克服这个毛病的解药而来,一张凝重的脸逐渐变得舒缓起来。

  “雪竹先生一向微言大义,这回可要多费些口舌,务必详加指教才是。”

  宗雪竹是一个造诣很深的围棋高手。吴一弘屡屡把朱洛甫杀得一败涂地之后,听朱洛甫说起他深不可测的棋力,就屡屡来到宗家大院,经常与他对弈于竹园旁或书房里。他们都当过翰林院的编修,所以一见如故,但他们的棋力却很难相提并论。通过数十次对弈而无一胜绩的经历,吴一弘终于承认宗雪竹行棋深谋远虑,胸怀全局,是一个绝对具有国手风范的人。可是,吴一弘却始终不肯把自己的看法告诉宗雪竹。相反,他总抱着不服气的态度说宗雪竹所擅长的弃子战术其实就是战场上的逃跑行为,说的好听一点才称得上善于使用金蝉脱壳之计罢了。宗雪竹深知他的弱点所在,起初并不明言,后来见他愈挫愈勇,其情状既可敬又可怜,这才以片言只语指点迷津。可是,他不领情,依然我行我素。行棋对弈,宗雪竹从不好为人师,为人指点迷津也仅限于片言只语,见他执迷不悟,就任他屡战屡败。

  可是现在,他虚心求教的态度不但一反常态,而且突如其来,使宗雪竹既惊讶又迷惑。不过,宗雪竹并不客气,一边哈哈地笑着,一边走向书房的角落。书房的角落摆放着一张罗汉床,罗汉床上摆放着一张紫檀茶几,紫檀茶几上摆放着一个翡翠棋盘。

  “空谈无益,”宗雪竹说,“边下边谈。”

  他们行至中盘时,院子里响起了宗四和薛三孝说话的声音。薛三孝是宗雪竹的父亲宗静涵的生前好友,平时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到宗家大院问寒问暖,这些日子却每隔几天就光顾一次,说是牵挂已故好友的遗孀,其实却是想和宗雪竹一起感时忧国,只因宗雪竹是他的晚辈,这才找了一个不失辈份的借口。他先和宗老夫人唠了一会儿家常,然后便叫宗四去书房通知宗雪竹,说自己有件事情要顺便和宗雪竹谈一谈。宗四来到书房时,宗雪竹正总结着自己经常使用的弃子战术,以此揭示吴一弘行棋的弊端。

  “从足下起始的苦旅,无论是开疆辟土,或是求得正道,必受山重水复之困扰,不得不有所牺牲。放眼天元,看似坦荡如砥,实则荆棘载途,并没有目力可及的正道可言。为求得正道,势必遣兵派将,披荆斩棘,探路而行;探路而行又势必屡屡涉险,或误入歧途,或闯关夺隘,或筑城图存。此乃棋理所在,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惟有依循棋理行棋,方能求得正道。吴先生棋风刚劲,倒是经常可以把洛甫杀得四面楚歌,但那显然与洛甫只知一味死守而不知弃子图变不无关系,并非吴先生依循棋理的胜局。雪竹行棋,一旦误入歧途,便弃子而出,绝不眷顾;若需闯关夺隘或筑城图存,纵是率先入阵的将士全军覆没,也在所不惜。漫漫苦旅,前赴后继,当弃则弃。为求得正道而弃,弃之有理,弃之有义,所弃之子虽死犹荣嘛。吴先生行棋,既患得又患失,往往败局已定,断无卷土重来的机会了。吴先生行棋的偏颇与固执,不知雪竹所言当否?”

  宗雪竹始终没有发现,他面对着棋盘侃侃而谈的时候,吴一弘的心思却并不全在棋盘上,一张瘦削的脸时时高高仰起,似有悲壮之情在胸中滚动。可是,当宗四轻手轻脚地走进书房,通知宗雪竹说薛老秀才来了,面对一盘还没有下完的棋,吴一弘却又像是茅塞顿开了,一边微笑着,一边起身告辞。

  “来日再和雪竹先生手谈的话,我可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送走吴一弘,宗四留在了书房,宗雪竹则来到了客厅。这时,薛三孝已经知道他刚刚送走的客人是吴一弘,眉头一皱,马上把不屑之情流露无遗。

  “贤侄跟这个吴翰林交往可要小心。他领来了洋人还信了洋教,白读了圣贤书,徒有翰林的好名声。”

  宗雪竹刚坐下来,宗四就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朝宗雪竹使了一个眼色。宗雪竹一向善解其意,可这回却怎么也弄不明白宗四有何事相告,于是就悄悄示意宗四,他此时正在应酬薛三孝,有事情等会儿再说。

  “美言不信,信言不美。”薛三孝继续说,“老朽一时不察,把罗神父的溢美之词信以为真,就送给他一件心爱之物。那可是煤玉,煤中之宝,一落到洋人的手里,那洋人还能不想入非非?显财露宝,引狼入室,老朽也难逃罪责啊!”

  从没有人告诉过薛三孝,他馈赠的煤玉雕像是罗西尼神父用来游说伦敦富翁并促使他们成立一家股份有限公司的惟一一件最具说服力的实物证据。他是在罗西尼神父重返雍阳那一天,听罗西尼神父大声说那些铁器都是用来寻找煤炭的机器后,一惊之下,才猛然意识到这一点的。他拂袖而去后,马上陷入自责的泥淖而难以自拔,好像自己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当他意识到自己虽犯了一个错误却还守土有责时,他又马上出现在罗西尼神父面前,毫不客气地把罗西尼神父骂作撒旦。他就这样,对自己看不顺眼的事情从不留情面,对自己的过错也从不掩饰,每每想起或说起,自责之情立刻溢于言表。

  “薛叔根本不必自责。”宗雪竹说,“国门早已洞开,雍阳矿藏为洋人觊觎是早晚的事情,与薛叔的馈赠南辕北辙。刚才听老四说,薛叔您有什么事要告诉晚生,不知薛叔有何事示下。”

  “差点忘了正事。”薛三孝这才说,“近日听说山东拳民纷纷去了直隶,说是去那里保清灭洋了,听来觉得十分奇怪。想必贤侄也已经有所耳闻。”

  “也是近日才听说。听说那些拳民大都是目不识丁的粗笨之人,却个个都有刀枪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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