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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街-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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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1)
宗雪竹回到家里才知道,宗四并没有按照他的吩咐行事,临时雇请一个族人代他管一管家里的事情,而是在不知疲倦的劳碌中,既把粮行的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又把家里的事情摆布得井井有条。对此,不只宗老夫人心花怒放,就连宗怀孝都口无遮拦地说四叔比爸爸强多了,因为四叔顶多会把他死死夹在膝盖中间训斥他说,他如果连四叔都不如,把一本薄得可怜的《三字经》背得丢三落四、支离破碎,他就别想从四叔的膝盖中间逃之夭夭,可是爸爸在家的时候,却会毫不犹豫地把他饿上一天一夜。
对儿子的归来,宗老夫人起初高兴得像个孩子。可是没过几天,她突然卧床不起,而且又像往常遇到不遂心意的事情那样,又一次拒绝吃饭了。这在宗四主持家务期间都没有发生过的事把宗雪竹吓了一跳。他觉得自己才进家门,还没有机会犯下足以叫母亲绝食的错误,于是就认为母亲真的病了。他慌忙来到母亲的床前,征询母亲的意见,是不是把郎中请到家里来。宗老夫人向隅而卧,起初一言不发,听他说起郎中,就立即翻过身来。
“妈可没病,这都是你自己的病!”
宗老夫人接着便滔滔不绝地说,读书人著书立说并不是过错,因为那是读书人的本份,可是在客居北京的日子里,他却只顾了读书人的本份,忘了父亲的责任,他那双双远嫁省城的女儿们在那些日子里相继喜得贵子,而他明明有了两个外孙、当了姥爷,居然浑然不知,这事别说已在女儿们的心里留下了委屈,恐怕连迟迟得不到姥爷祝福的外孙们都啼哭不止呢!
听着母亲的数落,他连连点头。结果,母亲一发不可收拾,越说越多,越说越激动,说到孤身一人在省城求学的宗怀元时,都声泪俱下了。
“快去看看你那可怜的儿子吧!他长得快跟你一般高了,可你却把他远远地撇在省城,让他在那里受苦。我可怜的元儿啊!”
面对突然嚎啕大哭起来的母亲,他还没做出前往省城看望女儿、外孙和儿子的决定,宗四便把礼物——用白银打造的长命锁——送到了他的面前。于是,第二天,他又一次离开了雍阳。
到了省城,他分别在两个亲家逗留的日子尽管十分短暂,但是除了喜极而泣的女儿们,两个亲家也都高兴坏了,因为前者终于盼来了她们的父亲,让她们的儿子戴上了娘家送来的长命锁,后者则不仅如此,还终于盼来了他呕心沥血许多年的《雪竹堂文集》。
看望了亲家、女儿和外孙们,他就去看望寄宿在一所中学堂的宗怀元。正如母亲所说,宗怀元果然快跟他一般高了。不过,宗怀元在这里求学的日子却远远没有母亲说得那么可怜。相反,大姐、二姐无微不至的照顾甚至叫宗怀元自己给自己洗衣服的机会都没有出现过一次。宗怀元不仅长高了,说起话来也像大人一样有板有眼。当宗怀元突然向他问起,旷日持久的白朗究竟是替天行道的义军还是祸国殃民的匪患,他还吃了一惊。
“你说呢,元儿?”他反问道。
“不伦不类。白郎倒像一条行侠仗义的好汉,可他的手下却良莠不齐,既像义军又像匪患。”
“义军就是义军,匪患就是匪患,不伦不类的是他们煞有介事的政见和奸淫掳掠的暴行相互映衬的怪诞。”
“爸爸认为他们是彻头彻尾的匪患?”
“你说呢?”
“原来他们也是不吃窝边草的兔子!难怪有人说他们是义军,有人说他们是匪患。”
“好在这只兔子就要身自异处,死在窝里了。”
宗怀元吃惊地看着父亲。倒非父亲的预见毫无根据,却是因为父亲的预言如此自信而具体。他知道,出于同样的原因,河南都督张镇芳被革了职,而河南护军使赵倜却被革职留用了。他甚至还知道,赵倜率领着一支军队一直都在追剿着白朗,由河南追到陕西,由陕西追到甘肃,再由甘肃追到陕西,而这时正由陕西逼近河南,因此确有一种可能发生,这便是根除这一匪患的地方恰巧是白朗赖以发迹的地方。可是,父亲不但把这种可能看做了现实,而且把白朗的结局也说得明明白白,宗怀元就不禁难以置信了。
回到雍阳,宗雪竹把《雪竹堂文集》的绝大部分用于馈赠,只留下了一小部分。往库房里存放《雪竹堂文集》这一天,面对自高祖父起一代又一代读书人的大量遗存,他忽然想到,如果没有一座永久性建筑即一座专门用于传世的藏书楼的话,包括自己的著述和收藏在内,不定哪一天,所有的遗存就会因为一个意外事件而灰飞烟灭。
他怀着这一忧虑若有所思,门房佣人跑来告诉他,家里来了一个年轻人,说是拜访他,现在正端坐在门房等候接见。他先让门房佣人把客人请进书房以礼相待,接着又继续想了一想藏书楼的事情,然后才来到了书房。他没想到,端坐在书房里的年轻客人并非专程上门讨要《雪竹堂文集》的莘莘学子,而是宁城新一代的父母官——一个叫孟宪梓的年轻知事。
第十八章(2)
裕民粮行在斜街大获成功的事实,不仅引起了粮商们的惊讶和关注,后来还让孟知事刮目相看,他一连三次到斜街私访,每次的发现都触目惊心。物以类聚的道理在斜街变成事实的先兆,是短短几日就遍布斜街的土木工程。当其他街区的粮行纷纷张贴迁址启事,而斜街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大大小小十几家粮行,斜街先是成了镇上的粮食中心,继而又成为方圆百里的粮食集散基地。孟知事终于发现,纷至沓来又各奔东西的商贾无不喜气洋洋,而喜气洋洋的斜街似乎就是陈规陋习开始被新鲜事物潜移默化的一块福地。他于是又认为,凡是可以出售的东西一旦广泛流通,不但可以兴利,人们因此而东奔西跑忙个不停的时候,陈腐朽烂的丑恶现象还势必被他们不知疲倦的脚步踢破踏碎。
这是他上任以来第四次坐着火车来到雍阳。他不认识宗雪竹,但出于父亲的言传身教,上任伊始便对宁城所有的绅士都做到了心中有数。宗雪竹虽对一个年轻客人的来意始料不及,却对他主动相告的身份毫不奇怪。他们在书房里的会见过程十分短暂。宗雪竹不等他发出邀请,便主动说自己很乐意陪他到镇上走一走、看一看,顺便再帮他找一找他准备登门拜访的人。于是,仿佛一对忘年交,他们一边交谈,一边朝镇上走去。
在西马市街的一座四合院里,正在观赏金鱼的吕云逸似乎已经预见到今天有客人来访,事先放在青石桌上的茶碗恰巧是三只。先于大清王朝结束自己的政治生涯后,吕云逸便看淡了政治,在镇上经营着一家竹器店而心无旁骛。即使面对民国政府给予前朝地方官员和法政学堂毕业生同场竞争的考试机会,尽管他坚信自己至少可以在面试的过程中十分轻易地把毫无政治经验可言的法政学堂的毕业生一一击败,从而重返政治舞台,但他却始终无动于衷。孟知事就毕业于法政学堂。在前朝地方官员与法政学堂的毕业生同场竞争的过程中,法政学堂的毕业生在充斥着新鲜名词的笔试中占尽了上风,可是通过面试的遴选之后,最终被录用为政府官员的却如凤毛麟角。
孟知事最终成为佼佼者,得益于当过知府的父亲的耳提面命,靠的是父亲堆积如山的政治经验。父亲告诉他,种种迹象表明,固有的政治经验并不过时,他只需子承父业就可望有所作为。可是,听着宗雪竹对雍阳的介绍,他突然意识到,父亲的政治经验非但不完整,突然暴露出来的不足之处其实还是致命的缺陷。因为父亲的政治经验尽管堆积如山,却十分不幸地忽略了芸芸众生中最为忙碌的一种人:虽无功名俸禄却仗持资本或技艺聚敛财富的人。于是他想他是不是应该再拜访一个人才算不虚此行。他说出这个人的名字时,由于主意未定,口齿有点含糊不清,但宗雪竹却还是心领神会,把他的愿望一语道破:
“吴浩宇呀!应该找一找他。”
“吴浩宇?”吕云逸说,“他可不好找。他这会儿正在铁路上忙着运销煤炭,把洋人挤兑得咬牙切齿呢!”
他们一起来到了吴家胡同。吴浩宇家人的回答果然如此。这一时期,吴浩宇一直都在铁路上忙于和麦克伦磨牙斗嘴,以便在产销两旺的冬季到来之前,就能把中兴公司积压的煤炭通过快捷、省钱的铁路全部脱手。没有见到吴浩宇,他们就顺着吴家胡同,朝着斜街走来。
一路上,吕云逸不厌其烦地强调着一件事情的重要性,话里话外无不透着良好的政治素养。这件事情是,包括洋人的煤油庄在内,雍阳镇的各类商号已多达二百五十四家,早为宁城县城望尘莫及,而根据雍阳镇的特殊地位,在此基础上成立一个独立的商会组织十分必要。快走到西街口的时候,听孟知事说这个建议言之有理,吕云逸就给宗雪竹使使眼色,让他提另外一个建议。其实,即使没有他们的建议,孟知事也已经意识到,斜街今非昔比,无论其规模或商业地位,都决定了一个迫在眉睫的事情:给斜街命名。他早就有了给斜街命名的打算,只是不知道该给斜街取一个什么名字。他就此向宗雪竹和吕云逸征求意见时,他们不约而同地说,民以食为天,给斜街命名不妨做一做粮食的文章。
“做粮食的文章?”孟知事说,“好主意!” 。。
第十八章(3)
半个月后,一块写着“粮坊街”三个大字的街牌,被政府临时招募的一名杂役工人钉在翠云楼的墙壁上时,由于斜街西街口和东马市街丁字相连的缘故,首先看到这一情景的居民,起初都以为东马市街被政府改了名称,都抱着事不关己的漠然态度,远远地看着杂役工人从梯子上爬上爬下。看见杂役工人随后便从西街口进入斜街,开始挨家逐户地钉门牌,紧接着又看见邮电局的邮差们笑容可掬地出现在斜街上,他们才弄明白“粮坊街”三个字和斜街的关系。大呼小叫的奔走相告,飓风般从斜街一掠而过。斜街居民争先恐后地跑出家门,纷纷涌到街上,竞相观看门牌,争着和邮差搭话;渴望着与故乡互通音信的人家抱成一团,流下了眼泪哭出了声。
陈亦贵比杂役工人还要忙碌,经久不息的笑声和一刻不停的双脚如影随形,蝶恋花似地跟在杂役工人的屁股后头。见杂役工人来到泰和记说书场门前,除了手舞足蹈、涎水横流之外,他还自作聪明地指指点点。杂役工人一不留神,就在泰和记说书场的门首上多钉了一块门碑,结果不得不撬下来重新拎在手里。杂役工人开始声色俱厉地从身边赶走陈亦贵时,陈洪氏跑了过来,把遭到训斥马上要哭出声来的儿子搂进了怀里。
“他是不是傻瓜关你什么事!”面对杂役工人,陈洪氏也是声色俱厉,“你倒是聪明,可为什么听了傻瓜的话,给俺家钉了两块门牌?”
杂役工人哑口无言,继续叮叮当当地钉门牌。张玉娥拎着一块刚刚撬下来的门牌,冷不丁出现杂役工人面前时,也是一脸的怒气。
“翠云楼可不稀罕门牌!翠云楼临着两条街,就是稀罕门牌,也只稀罕东马市街的门牌。”
“不对吧?”杂役工人听不懂,眨着眼睛说,“翠云楼临着斜街的是大门,临着东马市街的可都是窗户。”
“可你……可你凭什么给翠云楼钉了一块1号的门牌 ?什么居心?明明是恶心人!”
“恶心人?”杂役工人更听不懂了,于是又眨着眼睛说,“上北下南,翠云楼就应该是1号嘛!你想要几号 ?总不能给翠云楼钉一块0号的门牌吧?再说了,官府也没发这个号的门牌呀!”
由宗四带动起来的笑声突然爆响起来之后,杂役工人又眨起了眼睛,不知道大家为什么这么开心。他来到程记油坊门前,当当两下,就把86号门牌钉在了程记油坊的门首上,然后整理一下工具和已经散乱成团的门牌,继续前行,来到下一户人家的门前。
由于腿脚不便,瘸子程只是远远地看着,因而不知道宗四他们为什么哄堂大笑。他只看见了张玉娥拎着门牌、红着脸匆匆离去的情景。他用枣木棍子敲了敲那块86号的门牌,还没来得及向杂役工人表示门牌钉得是否结实和端正,街坊邻居便蜂拥而至,叫他应接不暇,一只黄铜提子一拎到手里就忙个不停。他顿时喜笑颜开,不为门首上的门牌,只为突如其来的好生意。在他看来,门牌只是方便邮差送信送包裹的一个记号,而他唯一存活在阳世间的一户亲戚就住在雍阳镇北边的浅山近岭,仿佛和他比邻而居,彼此之间的牵挂根本用不着麻烦邮差,叫他们捎东西似地捎来捎去。而且,“程记油坊”和“瘸子程”的名声实际上一直都在充当着门牌,他由此获得的自豪感和归宿感,都远远超过了一块门牌。因此,无论对辛辛苦苦的杂役工人,或对笑容可掬的邮差,他都毫无感激之情。他只感激裕民粮行。裕民粮行给程记油坊带来的福运,不单单是前来买粮的顾客往往也成了程记油坊的顾客,扛着粮食回去的同时,往往还拎着一瓶油,就连住在黄土沟窑洞里的人家,也往往背着赊来的粮食,到程记油坊打了油回去,让终年没有肉香的饭碗先飘出油香来。不过,程记油坊的顾客是否转眼间也成了裕民粮行的顾客,他却没有注意过。他只知道地利之便使自己的生意十分幸运地搭上了裕民粮行的生意而如鱼得水,程记油坊是鱼,裕民粮行是水。
雍阳镇北边的浅山近岭,有一大一小两个村子。古老的太行山把李家集拥抱在她的胸前,给予李家集的是一条乳汁般的白龙河,把李家集哺育成一个每逢农历十五便商贾云集的集镇;而在白龙河的源头,一个名叫白龙洞的山村却一贫如洗。在这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山村里,山民们靠着薄田糊口度日,过着单调而平静的日子。一年的秋天,一个男婴在一座石头房子里呱呱坠地。男婴的父亲牢记着世代相传的习俗,一心想给他取个粪叉狗剩石蛋之类的名字,母亲却对娘家的油磨情有独钟,给他取了一个名字叫磨。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第十八章(4)
磨面色黝黑犹如包公现世,骨骼粗壮又如张飞复生,八岁那年就学会了荷锄劳作。就在这一年,一场天花害得磨落下了一脸难看的麻子。父亲因此屡屡忘记他的名字,一天到晚叫他“黑麻子”。母亲却屡屡告诫父亲,让父亲给他尊严和信心。
“别自己脑筋不够用就糟践孩子,是不是想把孩子糟践成你这样子!可别再叫孩子黑麻子了,孩子会难过的。”
磨开始在崇山峻岭之间来回奔波那一年,尽管只有十六岁,健硕高大的身躯却已如壮汉,肩负着养家糊口的重任就像履行着一项伟大的使命。他挑着一担鲜姜过去,贩卖到山那边的晋城,然后挑着小杂粮回来,贩卖到山这边的李家集。在一趟紧接着一趟的奔波中,他往往一把赚到手里的利钱悉数交给母亲,就又马上离开村子,一头扎入崇山峻岭。他是那么吃苦耐劳,又是那么乐观,似乎仅靠他一个人不知疲倦的奔波就能让全家人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当父亲意识到这一点时,人就变得慵懒起来,若没有母亲的催促,就不肯扛起锄头去地里干活。他年复一年地奔波于崇山峻岭,八个年头不知不觉地从他的脚下滑到了身后崎岖的山路上了。他在母亲面前从不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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