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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这是宋史 作者:高天流云-第2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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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院中有座小山,山上建有“采药圃”。山下有小河,盖了座“钓鱼庵”。其他的只是些竹篱茅舍,院中最值钱的是他近5000卷的藏书。
  他把此院叫做“独乐院”,意思就是明确地告诉外界,他不与众人同乐,专心读书写史,院外的所有事都与他无关。至于那个地洞,因为他是西北人,窑洞冬暖夏凉,住起来是非常舒服实用的。
  很久以来我一直在思量司马光这个人,他是与众不同的,有太多的疑团让人看不清。其中之一就是他十五年的洛阳生活。为什么他要这样清苦,连住所都这样简陋?
  说没钱是不对的,他写《资治通鉴》是官方投资,宋神宗给了他一笔超级庞大的专项资金,每年还有特别赏赐。那么是他一直简朴,受苦受罪习惯了吗?也不见得。
  从他一生的事迹来看,他言行不一,不存在高深隆重的道德。要解释他在洛阳城中的生活表象,只有一个原因,这也是他与富弼、王拱辰等人截然不同的地方。
  富、王等人是彻底的养老,在政治上、在恩怨上都抛开了。司马光的心里却有一团熊熊燃烧的大火,他一边写着书,一边关注着天下局势。王安石、宋神宗每做一件事都看在他的眼里,很快全世界都会知道,他当时的心情是怎样的。
  唯有清苦、唯有严刻,才能让自己保持住足够的状态,去等。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可是前途却遥遥无期。王安石会倒台吗?七年之后他等到了;宋神宗会改变政策吗?八年以来始终不变。
  他很老了,神宗却那么年轻,希望在哪里连《资治通鉴》都写完了,天下仍然是改革派的天下!
  怎么办,继续等。司马光坚信,他在十五年之间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意义的,不仅会让他成名,更会让他达到王安石、宋神宗所必须仰视的巅峰。
  他做到了。在中国这个礼仪诗书至上的国度里,一位超级学者的魅力是无限的。人们在潜意识里相信,一个人有多大的才,就会相应地有多大的德。
  一部空前绝后的史学巨著《资治通鉴》确立了司马光光芒万丈的形象,有这本书在,他万古不朽;同时在当时也让全天下注目。
  他的声望高到了无法想象的地步。第一,在个人声誉上,全天下人不再叫他的名,或称他的字,而是统称为“司马相公”。
  相公,泛指一切曾经在东西两府任职的宰执人员。比如范仲淹、韩琦、富弼、王安石这样的人,才可以领受。查看司马光的履历,他在归隐洛阳之前,只是被提名去做枢密使,可惜没上任就被改革派搅黄了。也就是说他根本没资格,但老百姓认可了。
  第二,他占住了地利。
  西京洛阳是块宝地,在历史上仅次于汉、隋、唐三代都城长安。自古以来公卿缙绅聚居在这里,其富裕程度,对周边的影响,并不比开封差太多。司马光在这里是太阳,所有人都围着他转。每当他写书写累了,就坐着车离开家门,去找朋友。
  他的朋友是富弼、文彦博、邵雍、程颐、程颢、席汝言、王尚恭、赵丙、刘凡、张问、张焘、刘恕、范祖禹等人。看看这些人的身份吧,不是顶级高管,就是一方大儒,这些人聚在一起,随便写写诗唱唱歌,就是中国文化史上的盛事。每当这时,洛阳城中都万人空巷,簇拥着司马光的马车,去看传说中的各位名士。
  这样的盛会,在北宋史上非常有名,叫做“耆英会”。
  年复一年,作品出来了,声望隆重了,王安石罢相了,宋神宗病死了司马光如日中天!
  他是宋朝还活着的最有影响力的人,无论谁当皇上,都没法漠视他。而他也在积极地寻求机会参与国家大事。在元丰初年,吴充当宰相时,他跳出来想参与。眼看风头不对,立即又潜回去了。
  八年之后宋神宗去世,他一个外地的闲散半退休大臣,本来没资格参与丧事,甚至国家也没有邀请他出席,他想了想,决定挤进去。
  注意,这是违规的。比如王安石,这是真正的前宰执,与宋神宗一生利害无法分割的大臣,不被邀请,也不能随便进京。可司马光就来了。
  他的马车刚到城门边上,就被卫士们发觉了,顿时全城轰动。老百姓都拥了出来,围观、欢呼、赞美、挽留,他就是当时最绚烂、最璀璨的明星。可是该明星被吓坏了,面对都城的空前人气,司马光二话不说,调转马头就跑,直接跑回老家洛阳。
  什么神宗不神宗的,爱死不死,我的名誉这样大,已经高过警戒线了,必须躲过这风头!可是身为巨星有时是很无奈的,他前脚刚到老家,还没在独乐园里喘匀了气,开封城的追兵就到了。
  北宋第一贵妇,高太后的私人代表,内宫供奉官梁惟简梁大太监驾到。先是向司马光致歉,官方考虑不周,准备不足,吓着您这位国宝了,特此慰问。接着代表太后、代表新皇帝向司马光请教治国之道,您看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是什么呢?
  机会,盼了整整十五年的机会终于还是来了!司马光有太多的话要说,经过缜密思考,他拟定了一系列的行动步骤。由点及面,最开始的一步是把现有的朝臣、以往的政治完全打倒。
  历时十五年之后,司马光的第一篇奏章这样开始——“近年以来,风俗颓敝,士大夫以偷合苟容为智,以危言正论为狂。是致下情蔽而不上通,上恩壅而不下达皆罪在群臣,而愚民无知,往往怨归先帝”
  皇宫深处,高太后手捧这样一篇奏章,脸色开始变得灿烂。好,非常的好,把熙丰年间所有的成就都抹平了,把她亲生儿子一生的事业彻底贬低。做得实在太好了!
  召司马光进京。
  司马光和吕公著一起回的开封,起步的官职就是门下侍郎。任命刚刚下达,他的第二篇奏章也发表了——著名的《请更张新法》。
  从名字上就点出,从此割掉熙丰新法的草。这篇文章很出色,真实地反映了司马光的心声,他开篇就把王安石骂了个狗血淋头。
  ——“不达政体,专用私见,变乱旧章,误先帝任使。遂致民多失业,闾里怨嗟。”之后长篇累牍向各条新法排头砍去,把它们比作社会毒瘤,一定要尽快铲除。
  这篇奏章是面旗帜,高太后读得神清气爽,看到了恢复旧法的曙光。多年来被压制在地方上只能喃喃咒骂的反对派们更是眼前一亮,觉得终于看到了反攻倒算的希望。可是现实是无奈的,不管司马光有怎样的抱负,高太后有多大的权柄,神宗留下的领导班子还在,蔡确、韩缜、章惇乃至于中层的干部人员都是新法集团的,这些人站在一边嘻嘻哈哈地看着上蹿下跳的司马光,只觉得很好玩。
  大家上眼看哈,看一眼少一眼了,这就是传说中的司马光。十五年前被王荆公、吕惠卿等前辈赶到洛阳码字的老古董,不知还能活多久,又跳出来咬人了。
  针对这种现象,老谋深算的司马光没生气,他的表情变得更加神圣,提出了一个大公无私的建议。太后,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请下令大开言路,让天下人畅所欲言吧。
  高太后心领神会,好,这样才公平。
  这条命令一下,全国各地的奏章雪片一样飞向了开封城,司马光得逞了,全是赞同他结束新法的。为什么会这样?原因很简单。熙丰新法只是十五年间的事,之前传统的士大夫阶层积累了多少时代的底蕴,基本上能在朝廷里当官、说法、写奏章的人,都在他们的范围之内。
  借助这种舆论,司马光趁势把变法前被赶出京城的同党都召回了开封,把他们一个个安插进了重要部门。刘挚、赵彦若、傅尧俞、范纯仁、范祖禹、唐淑问成为台谏,把持言官口舌;吕大防、王存、孙觉、胡宗愈、王岩叟、苏轼、苏辙进入六部,随时候补中枢;文彦博、吕公著、冯京、孙固、韩维等元老为国家咨询政务,像元老院一样地位超然。
  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司马光就准备就绪,要对新法开刀了。
  上面的举动新法集团都看在了眼里,他们终于意识到,危险到了。这人能成为新法教主王安石的终生大敌,是相当地不好对付的。
  紧张之余,他们想到了一个万全之策。既然在权力上没法对抗,那么就从礼教上寻求力量。正好反对派们时刻都标榜自己是君子,那么孔夫子的戒律是不是要遵守呢?
  ——“父死,子三年不改其道,可谓孝也。”
  这是最起码的对亡父的尊重。现在登基的是哲宗小同学,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立即就改变神宗的政治纲领吧。而三年,这对政治来说是相当漫长的时光,足以让很多变数发生。
  这个说法正中要害,刚刚还张牙舞爪的反对派们都沉默了,天大地大孔夫子最大,他说的每句话都是最高指示,谁敢反对?而“孝”字是儒家学说的核心要素,敢在这上面含糊,那就真的国将不国了。
  但在司马光的身上无效,他的脸都绿了,三年,他都等了五个三年了,现在他连三个月都不能再等了!那么怎么办?眼珠一转,计上心头,作为一个名义上的纯儒,一个道德上圆满无缺的完人,他虽然不能修改这句话,可并不妨碍他弄虚作假。
  他提出了个口号,我们废除新法,并不是“以子改父”,而是“以母改子”,是以神宗亲爱的妈妈高太后的名义进行的。
  并且特别注明了,虽然是改动了神宗的法规,但并不是说神宗有什么错,错都在王安石、吕惠卿,神宗是被他们蒙蔽欺骗的。
  这是不是在隐晦地说,神宗很笨、很好骗呢?
  抛开这个不讲,“以母改子”本身就是个大笑话。查遍儒家经典,只有“女子在家从父,无父从兄。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司马光是从哪儿翻出来个“以母改子”的呢?
  况且登基的是小皇帝哲宗,高太后只是垂帘听政,一个摄政者而已,她凭什么去干扰国政,篡改儿子的法令?仅仅以她是母亲的角色?
  无论哪一条,都说不通。可司马光觉得理由足够了,高太后更觉得充分得过了头。在她心里,这件事只要经过了探讨,都是对她尊严的挑战。难道她想干什么,还要谁来批准吗?!
  司马光如愿以偿,真的在神宗死亡三个月之后,就对新法动手了。
  头一刀砍向了“保甲法”。要看一下他废除法令的原文,才能知道什么叫丧心病狂、胡言乱语。
  摘抄主要原句——“自唐开元以来,民兵法坏,戎守战攻,尽募长征兵士,民间何尝习兵。国家承平,百有余年,戴白之老,不识兵革。一旦畎亩之人,皆戎服执兵,奔驱满野,耆旧叹息,以为不祥。”
  这是中心思想,第一,他说中国人有一百多年不练兵了,所以也就没必要再练。为什么呢?这不单是愚蠢的惯性思维可以解释的,要结合奏章后面的结束话,才能知道他把本族人看成了什么废物。
  这时重点看第二点,从“国家承平,到以为不祥”这一段,这是他之所以要废除保甲法的理论依据。因为到处都是练武的人,让乡村的老头儿们很不安,觉得不吉祥,所以要废除。
  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会气得四处乱窜,就算他不是什么史学大宗师,仅仅以他四十年以上的官龄,都不应该说出这样的蠢话。
  国家大臣思考重大国策,居然要以农村的平民老头儿的喜乐为依据,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人类社会什么时候进步到这种地步了,北宋真的是人间的天堂?重大国策会让基层的老百姓举手表决?相信当时每个人都心里有数,可司马光硬是要这样说,还有些人,比如高太后居然能听进去,并且照此实施知道什么叫无耻了吧。
  和下面两段原文对比,上面的这个又不算什么了。
  下一段,司马光谈到了钱——“朝廷时遣使者,遍行按阅,所至犒设赏赉,縻费金帛,以巨万计。此皆鞭挞平民,铢两丈尺而敛之,一旦用之如粪土。”
  这简直是睁眼说瞎话。作为一个史学大宗师,他应该连三代以上中国历朝历代的文献资料都了如指掌,那么为什么宋朝本代的资料他会选择性失明呢?
  之所以要实行保甲法,为的就是消减军队,减少军费。虽然保甲法实行中也有支出,但都由皇宫里神宗的封桩库、消减兵源节余的军费里划账,没动用户部的一分一厘。这怎么能算是浪费呢?查一下具体的明细。以熙宁四年为例,节约军费160余万贯,保甲法支出130余万贯,还多出了30万贯的富余。
  这只是京城附近的统计,放之于全国,节余数字会更惊人。保甲法是费钱,还是省钱,还用争论吗?
  最后一段,在看之前,请大家深呼吸,别被气晕过去。原文如下——“彼远方之民,以骑射为业,以攻战为俗。自幼及长,更无他务。中国之民,大半服田力穑,虽复授以兵械,教之击刺,在教场之中,坐作进退,有似严整,必若使之与敌人相遇,填然鼓之,鸣镝始交,其奔北溃败,可以前料,决无疑也。”
  这是唯人种论了,中国人就是种地的,不管怎样训练,都没法和异族人相比。因为人家天生神武,从小练兵,我们再怎么练,只要一个照面,立即全体卧倒仆街,一点别的可能都不会有。


第十二章 还有比这更恶毒的言论吗
  司马光也算读过书、研过史,中国人在北宋之前,甚至就在北宋初年,什么时候比异族人弱过?不说燕赵习武旧地,就以农民为论,中兴宋朝最强的武将岳飞本人就是农民,之后明朝戚继光等人的军队里,农民更是骨干力量,甚至近代新中国成立,也是由农家子弟打下来的天下,农民哪点给中国丢过脸?相反,坏中国大事的,倒全是由司马光所力挺的禁军、厢军所造成的。
  他的这种言论,是对整个中华种族的蔑视,是对已往所有历史的大不敬,可深深地得到了高太后的共鸣。她所需要的国民就是一群懦弱的奴隶,只有这样,她才会能活得轻松、活得自在,觉得世界真是和谐。
  保甲法就这样被废除了,宋神宗、王安石苦心经营的不费钱、不误农的全民皆兵政策,已经实施了十五年,让两代人习武成长的政策,就此破灭。几十年之后金兵突破边关后长驱直入,直抵开封城下,灭亡北宋时,任何一个有理智、有记忆的中国人都应该知道恨谁。
  司马光这个败类,如果有保甲法在,国家的希望就不会仅仅局限在开封城内那些糜烂的禁军身上。
  当年新法登台是有步骤的,这时废除新法仍然有先有后。司马光是有头脑的,他先废了保甲法,卸掉农民身上的武装,下一步才能让农民回到水深火热的旧时代里。
  废除方田均税法。
  一个时代结束了,农民成了从前的农民,地主变成了以前的地主。
  这只是开始,司马光的动作非常快,难得的是节奏感保持得妙到毫巅。要动手,先雷霆万钧,把新法集团打懵,保甲、方田均税两法废除之后,市易法、保马法也相继作废。
  这四项搞定之后,帝国的军、政、商、农四大支柱都面目全非。蔡确、章惇大怒,这是图穷匕见,上来就分生死!
  可是他们一步慢,步步慢,刚想着反击,司马光的节奏感决定了一切。你们很生气是吧,很想咬我是吧,慢来!
  帝国这时有件压倒一切的重量级事务要办,要以举国之力去办,根本就没半点精力留下来吵架——给宋神宗发丧。
  这在封建时代是无比重大的事情,新旧两党不管是谁,必须放下恩怨全情投入。尤其是当权的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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