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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中国著名女作家传-第8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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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生在书香门第,但没有过那种本该文明的“待遇”。她像一个小佣人,从来没有坐到桌旁和大人一起吃过饭。她总是含着眼泪,躲在远远的角落里,羡慕地望着继母和父亲,亲昵地逗着咿呀学语的妹妹,两人竞相抱妹妹、亲妹妹。年节时分,妹妹打扮得花枝招展,家里人上上下下称作“美丽的洋娃娃”,只有善良的保姆王妈妈,才能给她些微的同情与温暖。
七岁,正是孩子上学和玩耍的时候。而柳溪不仅没有,反而做了一个真正的小保姆。
“无论是寒冬、酷夏,还是刮风下雨,我都得抱着妹妹在院里或街上玩耍。她披着斗蓬,戴着皮帽,而我穿着姑姑的一双旧鞋,光着一双冻得皴裂的小手,在寒风里打哆嗦。如果是雨雪天气,那对我这个丑小鸭就更加残酷:我得一只手抱妹妹,一只手撑伞,累得我两臂红肿酸疼,躺下睡觉都不知往哪搁才好。”柳溪回忆说,“我是家里起床最早的一个。每天一大早就被继母的吼声、斥责声喊起。我睡眼惺忪,懵懵懂懂起床之后,便像开了发条的机器人那样,做起每天刻板的工作——扫地、倒尿盆儿、生炉子、买早点,最后抱孩子。”
她的继母一共生了六了女儿,几乎都是她抱大的。如果她们生病,她得日夜值班抱她们,有一个妹妹竟是安静地死在她的怀抱里。那时的柳溪并不懂得死亡的意义,她羡慕死去的妹妹,希望自己也能在长眠中死去,这样可以把觉睡够,不再被命令去捡煤核,不再到垃圾箱里刨食德州的枕头西瓜的瓜皮,好摆脱饥饿魔鬼般疯狂的追逐,不再挨打受骂,不再干难以承受的繁重杂活,永远告别人间的苦难。不过,这只是她幼小心灵里最早萌生的一个幼稚的幻想。非但不能如“愿”,从八岁开始,柳溪还做了“一仆二主”式的小使女。除了在家里带妹妹、干活之外,还给一家山东来的地主董家当小丫环。她每天也是给董家抱孩子,只是在董家的小少爷哭闹得哄不下的时候,她得按照董太太的吩咐,趴在地上让那少爷当马骑,用柳枝、藤条披头盖脸地抽打,直到他破啼为笑为止。之后,她躲在墙角,摸着脸上浸血的印子,偷偷地哭泣。董太太爱打麻将牌,经常玩到深夜,她的任务是坐在走廊的石阶上随时等待主人的使唤:跑街买烟、水果和夜宵。这是她最害怕的苦差,因为她要壮着胆子,战栗地穿过好几条恶狗狂吠的胡同,还要遇上穿着黑色夜行服的更夫。虽然董家可怕,但她却宁肯留在那里,而不愿再过一挂肠子闲着半挂的受气挨饿的日子—一不愿看见继母每日飘忽在她的筷子与饭碗之间的阴森可怖的目光,不愿听那凶煞恶神的斥责与咒骂。
在妹妹上小学的时候,柳溪说她的任务是充当“光荣的扈从”。每天早晨,她拉着妹妹的手,替妹妹挎着书包,小心翼翼地横穿马路,平安地把妹妹送到学校,看着她像小鸟一样唱着叫着飞进校门,飞上游艺场,去溜滑梯,轧跷板,登游船,打秋千,她是那样快乐!柳溪说:“当时,我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这样幸福的儿童生活为什么没有我的份?!不但如此,除了饥饿折磨我之外,还要经常被打得皮开肉绽,瘦削的小屁股蛋上,总是被笤帚疙瘩和藤拍子打得青一块紫一块……”
学习,这种权力应该属于每一个人。但是,人,生而不平等不自由,却是一个几乎无法扭转的事实。许多世纪以来,形形色色的革命家、理论家们,利用各种形式为之斗争,虽然时代不同国家不同情况有所不同,但基本事实仍是一个严酷的存在。年幼的柳溪渴盼着读书,她羡慕妹妹,甚至嫉妒妹妹!但她对知识的追求和获取,是在不知不觉之中发生和进行的。那时有一种专门租赁小人儿书的车,每天下午四点,就摇着铃走街串巷,于是成群的孩子们一拥而上,这其中就有拿着两个铜元替董太太租书的柳溪。对于柳溪来说,许多回忆都是痛苦的,而说到租书,她脸上却流露出一种异样的愉快情绪:“那时我迷恋着武侠和得道成仙的小人儿书,所以我也就以我的爱好替董太太租书。当然我不仅坐在车旁以先睹为快,而且半小时之后,我还能看完我和小朋友们交换的小书,然后飞奔着跑进主人的房里……这些小人儿书,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三侠剑》、《火烧红莲寺》、《七侠五义》、《西游记》等等月附我不仅迷恋着上花果山去吃桃,而且还迷恋着到昆仑山去成仙;我想,那一切该是多么美好啊!那样,我再也不受继母打骂、申斥,再也不去跑街伺候主人,我可以吃仙丹、仙果,睡在高山密林之中,再也不在人间受气了。”
这些小人儿书中,成道成仙、杀富济贫的思想和描写,是人们近于虚妄的理想、不满现实的反映。这种正义之气、英雄之举是极易为人所接受的。童蒙时期的柳溪,这些曾是她的精神支柱。因此,她曾和胡同里的小朋友讨论、商量过如何寻找昆仑山的问题,但都因那些孩子不愿离开亲爱的父母、温暖的家庭而作罢。
柳溪的童年,虽然像一个受气筒,但她的性格,却不是怯懦的胆小鬼。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我性格中的一个重要方面是——为了新奇而冒险。”她只要稍一有空,就组织一帮小朋友,玩那种占山为王的游戏。自然,她是当然的寨主,其他孩子只是二寨主或喽罗兵。
“我住在河北二马路伊安里,但经常和大马路的伊公里为敌,进行战斗。我不是那种‘耗子扛枪窝里横”的孩子,相反,在家门以外却是一个绿林豪杰。我常常把许多孩子打哭,不论是男孩还是女孩,不管是比我大还是比我小,我都毫不费力地把他们打个鼻青脸肿,于是他们便甘拜下风,高喊:“大寨主纪家二姐子,我投降,甘当你的喽罗兵!”柳溪轻松地回忆着童年时代她性格中顽皮的一面。但是她的胜利和荣耀,招致告状者终日盈门,从早到晚,常能听到:“纪太太!管不管你家二姐子?看把我们孩子打成嘛样啦?”于是,接踵而至的,便是她的灾难。但她并不束手待毙。当继母恶狠狠拿起笤帚、藤拍时,她就飞也似的跑进后院,登着厕所那扇门,蹿到房上去,然后越过花墙,从隔壁煤铺的梯子上溜下去逃走。柳溪说:“那时,我连做梦都幻想着能像《三侠五义》中的豪杰那样,也有飞檐走壁的本领!”但是。不管她暂时能跑多远,夜里总要回家睡觉。她继母也总结了自己的经验,白天并不急于向她表态,而夜里,当她悄悄地溜进屋里,钻进被窝,沉入梦乡之后,她只好束手就擒了。“啪!”一个藤拍落到身上,接着是一顿嘴巴;当她恐怖地从震惊中醒来,才发现一个披头散发有着两道凶光的女人脸,方醒悟到是继母在打她。她从小小的年纪所得的惊吓性头痛症,便是继母用夜间突然袭击的方式留给她终生不可忘却的纪念。
继母的打骂、虐待,把她逼上了绝路。柳溪说:“有一次,我实在不堪忍受,觉得死了比活着或许更有福。这时,我心里萌发了自杀的念头。我想起了两种死亡的方法:上吊或吞鸦片。”她曾亲眼见过十七岁的店铺小伙计,为反抗店主的虐待而上吊自尽。但当时她怕上吊后没有亲人给她刨地下的大泪球,“如果没有泪球,就要沦落在阴曹地府受罪,永远不能投生。”于是,她否定了这种寻死的方法。吞鸦片的方式,是她看《贫女泪》得到的启示。柳溪说:“那时,我除了为苦难的贫女的不幸遭遇落了不少天真、同情的眼泪之外,也向她学习了辞别人世的方法——她是喝鸦片烟死的。”柳溪当时觉得这种方式省事,又没有死后不能投生的说法,所以便决定采用喝鸦片的方法,离开这个苦难的世界。
那年8月,柳溪穿着一件刚盖过肚脐眼儿的绿格小褂,在夜里,又受到继母的一顿毒打之后,便于清晨,利用父亲上厕所之机,在紧张与慌惊中,抓了一大把茉莉花籽似的烟灰,放在嘴里,用水吞下。柳溪说:“那时我的情绪非常好,因为我觉得自己就要离开这个不幸的尘世,而到另一个极乐世界里去寻找生身之母去了。我幻想在那里有女儿和她作伴儿,她就不会像以前那么寂寞、孤独了。从而,我也可以真正地去享享慈母之爱。”那天早晨,天空特别晴朗,霞光万道,飘着云彩。吞食鸦片之后,她自幼就有的幻听的毛病发作了,她总是听到白云深处有人说话。但不一会儿,那种稀有的快活心境,变成了肚子疼痛和恶心,浑身打着冷战。是她父亲及时发现,用手掏她的嘴,使之连续呕吐,直至吐出胆汁,又用绿豆汤洗胃,才把这个弱小、不幸的生命从通往黄泉的路上截回来。柳溪说:“在我记忆中,虽然那一次我没能享受到长眠就是幸福的滋味,但是毫无疑问,那也是我小小生命中一次最充分最舒适的休息了……”
“死”的斗争,并没有完全改变柳溪的命运,挨打受气还在继续。十三岁那年,继母又一次追打她。但这一次,她不再向她求饶,而是转身提起一根棍子,作为防身武器。她继母见此情景,更是怒火中烧,声嘶力竭地喊道:
“你撂下!你反啦?!”
“你撂下我就撂下!”柳溪指着继母手里的笤帚说。
继母的大眼睛变得十分可怕,惊讶地望着好像不认识的柳溪。这时,柳溪含着泪说:
“你已经打了我好些年,已经打够了。现在我长大了,再也不
能像我小时候那样随便让你打了。以后你打我,我就打你!”
这一着,使惊愕之中的继母慢慢放下了手中的答帚。这次反抗,使柳溪基本结束了挨打的生活,并使她第一次懂得了一个简单而明了的道理:生活,需要勇敢和斗争!
童年,尤其是不正常的童年,对人的影响,给人的记忆是深刻的,清晰的,长远的。柳溪的童年,好像一部多卷的长篇小说,似乎有着说不完的故事。谁会想到,十岁时,曾以“被告人”的身分进过一次法庭——那是继母为转嫁到她身上的“打人罪”而施展的心术。这场“官司”是一场滑稽戏,但使柳溪第一次感到了法律的威严,也看到了人的虚伪、社会的欺骗。……为赚点钱,买吃的,柳溪还背着继母曾到专事丧葬和嫁娶的铺子——扛房——里充当执事的小工:去喊“肃静”,去“鸣锣”、“开道”,扛“雪柳”……柳溪说:“为了五个铜板,我穿上绿色带黄花的衣服,头上围一圈黑色丝穗,举着一根白纸糊成的雪柳,随着浩浩荡荡的出殡队伍,一直送到坟地,等到下葬,才算完事。”不知为什么,她很喜欢那洁白的雪柳。柳溪说,她从事写作后,所以选择“柳”字作为笔名的一个字,便是由于“雪柳”的关系。
……人类的童年曾是残酷的、野蛮的。柳溪没有爱,没有温暖,但她却像北方野山里的小树,艰难地发展自己。
“是的,没有人疼爱,经常生活在惊恐之中,饥饿、打骂、跑街、受苦,这就是我的童年。”这是柳溪的结论。
三
柳溪,好像一个黑夜里迷路的旅人,在荒山野岭中被折磨了十来年。但蓦然,她面前出现了一个明亮的山口,一条高低不平的路,蜿蜒着伸向远方的地平线……
柳溪能上学读书,似乎有点戏剧性。在她试图第二次自杀的第二年春天,忽然飘起了鹅毛大雪。柳溪去学校接妹妹时,遇见一位瘦高个戴眼镜的张老师。他问她为什么不上学。她回答:“……后娘不让我上学。”那位老师以仁慈的同情心,安排她当旁听生,每天到学校上课。她没有书,便和妹妹同桌,没有本子做功课,妹妹便高兴地把生字本拿给她,让她替自己做作业,自己去玩耍。她从十三岁开始,像跳棋一样,连跳两步,由一年级跳到三年级,以她的聪颖,仅仅三年,便从天津木斋小学毕业。提起上小学,柳溪至为感慨,激动地说:“我一生永远也忘不了那位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给我以启蒙的恩师,是他第一个把我领上了知识的道路。”
她上中学是在河北保定女子师范学校。那时他们全家都迁到了保定,住在小城南边,靠着城墙。初中二年级时,由于她读了不少文学作品,便开始幻想创作小说氏在她读到的许多作品中,当时她最喜欢庐隐女士(黄英)的那本石绿色封面的作品选集。她觉得庐隐的文笔隽永、自然、流畅、简练,情节哀婉动人,篇篇打动她的心。柳溪说:“我至今还记得,那本选集附一张作者的照片,美丽安详。我熟悉她的传记,得知她早逝,还为她异常悲哀过。她的代表作《海滨故人》,我几乎能背……”就在这一年——1939年,她十五岁的时候,便模仿着庐隐的小说,写了第一篇作品《失意者》,投到《河北日报》。两三天后,此作便在这家报纸的文艺版上发表出来,这就是她的处女作。这篇作品以感伤的笔触,写了一个少女被男人欺骗,经过种种痛苦,终于死在雪地的故事。处女作,是一个作家生命的起点,它的问世,无疑会给作者很大的鼓舞。柳溪说:“接到当天的报纸,我乐得满屋跑。其实这是一篇真正的无病呻吟。因为我毫无这篇文章里的生活经验,只是受了《海滨故人》与《雷峰塔倒了》的影响,根据听来的生活故事写成的。所以,后来我无论如何都不愿说出我这篇处女作,因为它太幼稚。不过,这篇‘不祥’的作品,却不幸地言中了我后来的恋爱生活——我终生都是一个失意者。”
在柳溪发表小说《失意者》之后,她父亲从一个走街串巷卖破烂的挑筐里,用两毛钱买了一本鲁迅的《二心集》,作为对她的奖励。这本杂文集使她第一次知道了鲁迅先生的名字。柳溪回忆说:“当时,虽然我不完全明了这部作品的深邃意义,但我迷上了它。我觉得,每篇作品虽然篇幅不长,但文笔辛辣,寓意深刻,富有社会意义。于是我放下庐隐的作品,便如痴如迷地读起鲁迅先生的作品来。他对黑暗社会的仇恨与诅咒,在我心里引起强烈的共鸣,他的疾恶如仇的战斗精神,令我由衷地敬佩。”这时期,她一做完作业,就会阅读鲁迅的的作品《且介亭杂文》等。他们的国文课选了鲁迅的《秋夜》和《故乡》,这颇使她大开眼界:她仿佛看见闰土那银项圈在瓜园的月色下闪亮,听见那枣树叶儿在秋夜中沙沙作响,这时她才发现——原来鲁迅并不单是干预政治和社会的杂文家,而且还是文笔优美的小说作家呢!那时她的语文老师是一位厚古薄今的冬烘先生,他用最至高无上的美丽词句,眉飞色舞地褒奖沈三白的《浮生六记》中的《儿时记趣》,而用最粗俗的语言,对鲁迅先生的作品进行挑剔。她不同意老师对鲁迅先生的批评,但又说不出自己的理由。柳溪说:“从此以后,我就到图书馆去找鲁迅先生的文学作品阅读。祥林嫂的不幸命运使我同情落泪,但我当时最感趣的是《社戏》。那乌篷小船,那水乡的风光,特别是躲到地里去烧豆秧的情节,简直使我着迷。我想,要是我能烧一枝豆秧吃该有多好啊!”
柳溪说,在艺术上她是一个泛爱主义者。稍后,她又迷上了果戈理。她喜欢《巡按》、《死魂灵》、《狂人日记》、《密尔格拉得》以及其他短篇小说。他那幽默讽刺的文笔,含泪的微笑,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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