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知双语经典:园丁集-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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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二
　　在幽暗的梦境的小路上，我追寻着我前世的爱恋。
　　她的房子站立在荒凉的路尽头。
　　夜晚的微风中，她宠爱的孔雀在架子上昏睡，鸽子在它们的角落里沉默着。
　　她把灯安放在门口，站在我面前。
　　她抬起大眼睛望着我的脸，无声地问：“你好吗，我的朋友？”
　　我试图去回答，可我们的语言却已迷失和忘却。
　　我想了又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我们的名字。
　　泪水在她的眼中闪烁。她向我抬起右手。我拉着它默默地站着。
　　我们的灯在夜晚的微风中摇曳着熄灭了。
　　六三
　　旅人，你必须走吗？
　　夜静静的，黑暗在森林上酣睡。
　　我们阳台上灯光明亮，花儿全都新鲜娇艳，年轻的眼睛仍然清醒着。
　　你离开的时间到了吗？
　　旅人，你必须走吗？
　　我们不曾用恳求的手臂束缚你的双足。
　　你的门开了。你的马也已备好鞍鞯站在门口。
　　如果试图挡住你的去路，那只能用我们的歌声。
　　如果确实想把你挽留，那只能用我们的眼睛。
　　旅人，我们无助地想把你留下。我们有的只是泪水。
　　是怎样不熄的火光在你的眼中闪耀？
　　是怎样不平的狂热在你的血液中奔腾？
　　是怎样的呼唤在黑暗中把你催促？
　　在天上的星星中，　你读到的是怎样可怕的咒语，带着封存的秘密消息，在黑夜静默而怪异地进入你的心中时？
　　如果你不在意欢闹的聚会，如果你必须拥有宁静，疲惫的心啊，我们就熄灭灯火，止息琴声。
　　我们将静静地坐在树叶沙沙的黑暗里，疲倦的月亮将在你的窗上洒下惨白的光辉。
　　旅人啊，是怎样无眠的精灵从午夜的心中把你触摸？
　　六四
　　我在路上灼热的尘埃中度过我的白昼。
　　现在，在夜晚的凉爽中，我敲响了一家客栈的门。它已被废弃，沦为一片废墟。
　　一棵冷酷的菩提树从墙垣的裂隙里伸出饥饿的爪根。
　　曾经，有路人来这里清洗他们疲累的双足。
　　在新月暗淡的光中，他们在院里铺开席子，坐下来谈论陌生的国度。
　　清晨，他们精神焕发，鸟儿让他们欢悦，花儿友好地在路边向他们点着头。
　　可当我来到这里时，并没有点燃的灯在等待我。
　　许多被遗忘了的夜灯留下的熏黑的烟垢，从墙上瞪视着我，像盲人的眼睛。
　　萤火虫飞进干涸的池塘附近的草丛里闪烁，竹影在青草蔓生的小径上摇曳。
　　我是白昼尽头的没有主人的孤客。
　　漫漫长夜落在我的面前，我累了。
　　六五
　　那又是你的呼唤吗？
　　夜晚来临了。疲惫紧紧地箍着我，像求爱的手臂。
　　你在呼唤我吗？
　　我已把我所有的白昼都给了你，残忍的情人啊，难道你一定要把我的夜晚也掠走？
　　万事终将有个尽头，黑暗中的幽静是属于一个人的。
　　难道你的声音一定要穿透它来刺激我吗？
　　你门前的夜晚没有催眠曲吗？
　　那生着静默之翼的星星从未爬上过你无情之塔的天宇吗？
　　你园中的花朵从未在温柔的死亡中零落尘埃吗？
　　难道你一定要呼唤我吗，你这不安分的人？
　　那就让爱的忧伤的眼睛，徒然地因凝望而哭泣。
　　让灯在孤寂的房中燃烧。
　　让渡船把疲惫的劳工载回家。
　　我把梦幻丢在身后，来奔向你的呼唤。
　　

园丁集　　第六章（1）
六六
　　一个流浪的疯人在寻找点金石。他褐色的头发蓬乱纠结、粘满泥土，　身形疲惫成一团影子，紧闭的双唇，像紧闭的心扉，烧灼的眼睛像在寻找伴侣的萤火虫的灯火。
　　他面前是咆哮着的无边海洋。
　　喧闹的海浪不停地谈论着那隐藏的珍宝，嘲笑着那不知晓它们意义的无知之徒。
　　也许他现在已不存在希望，但他不会休息，因为搜寻已经成为他的生命—
　　就像那大海，永远向天空伸举着手臂，乞求着那不可企及的东西—
　　就像那星辰，循环往复，追寻的却是一个永远无法达到的目标—
　　疯人褐色的头发蓬乱纠结，粘满泥尘，他仍然在孤寂的海岸上游荡，搜寻着他的点金石。
　　一天，一个村童走过来，问：“告诉我，你腰间的金链从哪里来？”
　　疯人惊跳起来——那曾经的铁链却已变成黄金；这不是一场梦，但他不知变化是何时发生的。
　　他狂乱地敲击着自己的前额——哪里，啊，在哪里使他不觉间竟成功了？
　　拾起石头碰碰链子，再把它们扔掉，看也不看是否起了变化；就这样，已养成了习惯，疯人找到了，又失去了点金石。
　　太阳在西方沉下去，天空一片金黄。
　　疯人寻着自己的脚印返回，重新寻找丢失的珍宝。他的力量耗尽了，身体弯曲了，他的心零落在尘土中，像一棵连根拔起的树。
　　六七
　　虽然夜晚缓步来临，宣告一切歌声的停息；
　　虽然你的伙伴都去休息，你也疲倦了；
　　虽然恐怖在黑暗中弥漫，天空的脸也被遮掩；
　　可是，鸟儿，我的鸟儿啊，请听我说，不要收拢你的翅膀。
　　这不是森林中树叶的阴影，这是大海像黑暗的蛇一样在涨溢。
　　这不是盛开的茉莉的舞蹈，这是泡沫在闪耀。
　　啊，哪里是明媚青碧的海岸，哪里是你的巢穴？
　　可是，鸟儿，我的鸟儿啊，请听我说，不要收拢你的翅膀。
　　孤独的夜晚躺在你的小路上，黎明在幽暗的群山后酣眠。
　　星辰屏住呼吸细数着时光，柔弱的月儿在深深的夜色中游荡。
　　可是，鸟儿，我的鸟儿啊，请听我说，不要收拢你的翅膀。
　　对于你，这里没有希望，没有恐惧。
　　这里没有言辞，没有私语，没有哭喊。
　　这里没有家，没有休息的床。
　　这里只有你自己的一双翅膀和一片茫茫无径的天空。
　　可是，鸟儿，我的鸟儿啊，请听我说，不要收拢你的翅膀。
　　六八
　　没有谁会永远活着，兄弟，也没有什么会长久存在。把这记在心中，高兴起来吧。
　　我们的生命不是陈旧的负担，我们的道路不是漫长的旅程。
　　一个孤单的诗人，不必去唱古老的歌谣。
　　鲜花枯了谢了；但戴花的人不必为它永远哀伤。
　　兄弟，把这记在心中，高兴起来吧。
　　要把完美编进乐曲，必须有一个完整的休止符。
　　为了沉浸于辉煌的金影，生命向它的日落滑入。
　　要把爱从游戏中召回，必须啜饮悲痛，并降生于泪水的天堂。
　　兄弟，把这记在心中，高兴起来吧。
　　我们匆匆采集花朵，唯恐她们被路过的风儿掠走。
　　攫取那稍纵即逝的热吻，让我们热血沸腾，目光炯炯。
　　我们的生命是热切的，我们的渴望是强烈的，因为时间鸣奏着离别之钟。
　　兄弟，把这记在心中，高兴起来吧。
　　我们没有时间去握紧一件东西，把它碾碎后再弃于尘土中。
　　时光匆匆走过，把梦幻都藏在裙底。
　　我们的生命短暂，只有几天分给爱恋。
　　如果是为了工作和劳役，生命就会变得无尽漫长。
　　兄弟，把这记在心中，高兴起来吧。
　　美对我们是甜蜜的，因为她与我们的生命伴着同样短暂的旋律起舞。

园丁集　　第六章（2）
知识对我们是宝贵的，因为我们永远没有时间学完它。
　　所有的一切都在永久的天堂里完成。
　　而大地上幻想的花朵，却被死亡保存得清新鲜艳。
　　兄弟，把这记在心中，高兴起来吧。
　　六九
　　我猎取那只金鹿。
　　你也许会笑，我的朋友，但是我要追赶那躲避我的幻想。
　　我奔越过山冈峡谷，穿行过无名的国土，因为我在猎取那只金鹿。
　　你来到集市采购，又满载着货物返回家中，但我不知何时何地被那无家之风的魔咒触到。
　　我心中没有牵挂；一切的所有都被我远远地抛在身后。
　　我奔越过山冈峡谷，穿行过无名的国土，因为我在猎取那只金鹿。
　　七十
　　记得在儿时，有一天，我曾把一只小纸船放进沟渠里。
　　那是七月一个潮湿的日子，　　我独自高兴地沉浸在自己的游戏中。
　　我把我的纸船放进了沟渠里。
　　忽然，阴云密布，狂风怒吼，暴雨倾注。
　　浑浊的流水奔涌翻腾，淹没了我的纸船。
　　我心里难过地想，暴风雨是故意来破坏我的欢乐的；它的一切恶意都是针对我的。
　　今天，七月的阴天是漫长的，我在回想着生命中自己失败了的一切游戏。
　　我责怪命运对我百般嘲弄，忽然，我想起了那只沉在沟渠里的纸船。
　　七一
　　白天还没有结束，集市也没有散去——那河岸上的集市。
　　我曾担心时间被耗尽，而最后一分钱也失去了。
　　但是，没有，我的兄弟，我还剩下一些东西。我的命运没有把我的一切都骗走。
　　买与卖都结束了。
　　双方的税款都已交齐，我该回家了。
　　但是，守门人，你要你的通行费吗？
　　别害怕，我还剩下一些东西。我的命运没有把我的一切都骗走。
　　风中的间歇预示着暴雨，西方低垂的阴云预报着噩兆。
　　安静的水面等待着狂风。
　　在黑夜袭击我之前，赶紧渡河。
　　哦，摆渡者，你要你的酬金吗？
　　是的，兄弟，我还剩下一些东西。我的命运没有把我的一切都骗走。
　　路边的树下坐着一个乞丐。天啊，他怀着胆怯的希望正看着我的脸！
　　他认为我带着一天的利润，非常富有。
　　是的，兄弟，我还剩下一些东西。我的命运没有把我的一切都骗走。
　　夜色变浓了，道路很孤寂。萤火虫在枝叶间闪烁。
　　是谁偷偷地迈着脚步跟着我？
　　啊，我知道了，你是想抢劫我所有的收获。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因为我还剩下一些东西，我的命运没有把我的一切都骗走。
　　半夜，我到了家，两手空空。
　　你正在门口等着我，满眼焦急，没有睡意，沉默着。
　　你像一只胆怯的鸟，带着热烈的爱飞向我的怀抱。
　　唉，唉，我的上帝，还剩这么多啊。我的命运没有把我的一切都骗走。
　　七二
　　经过几天的辛苦劳作，我建起了一座庙宇。它没有门，也没有窗，墙壁用厚重的巨石层层垒起。
　　我忘记了其他的一切，我避开整个世界，我凝神注视着被我放在神龛里的圣像。
　　里面总是黑夜，亮着芳香的油灯。
　　连绵而薰香的烟，把我的心缠绕在它厚重的旋涡里。
　　我没有睡意，在墙上用迷乱的线条刻画出一些奇异的形象——生翼的马儿，人面的花儿，肢体如蛇的女子。
　　任何地方都没有留下一条通道，让鸟儿的歌声、树叶的呢喃、村镇的喧闹嘈杂得以通过。
　　黑暗的穹顶上，唯一的声响是我唱经的回音。
　　我的思想变得敏锐而笃定，　像犀利的光焰，我的感觉在狂喜中陶醉。
　　我不知道时间怎样流逝，直到巨雷劈开这座庙宇，一阵巨痛刺透我的心。
　　灯火看起来苍白而怯懦；墙上的刻痕像被封锁的梦，在光线里眼神迷离地呆望着，好像要把自己藏起来。
　　我看着神龛里的圣像。我看到它在上帝鲜活的触摸下，微笑了，活了。
　　被我囚禁的黑夜，展开翅膀飞走了。
　　七三
　　无限的财富不属于你，我坚忍的、微黑的尘埃之母！
　　你奔波着去填满你的孩子的嘴，但食物却很少。
　　你给我们的欢乐赠礼，从来就不完美。
　　你为孩子们做的玩具是脆弱的。
　　你不能全部满足我们迫切的愿望，但我就因此而背弃你吗？
　　你含着痛苦阴影的微笑，在我的眼中是那样甜美。
　　你那永无止境的爱，对我的心如此珍贵。
　　从你的乳房中，你哺育我们，用的是生命，而非永恒，因此你的眼睛永远清醒。
　　世世代代，你用色彩与歌声工作，尽管你的天堂尚未建起，仅有一些哀伤的痕迹。
　　你美的创造蒙着泪水的迷雾。
　　我将把我的歌倾入你静默的心里，灌注我的爱到你的爱之中。
　　我将用劳作来膜拜你。
　　我见过你和蔼的脸，我爱你悲苦的尘土，大地母亲。
　　七四
　　在世界的观众大厅里，　一片单纯的草叶，　与阳光、　午夜的星辰一起，坐在同一条地毯上。
　　这样，我的歌，在世界的心房里，与云彩、森林的音乐一起，分享着它们的席位。
　　但是，你这富人，在太阳欢乐的金光中，在月亮沉思的柔光中，这些单纯的辉煌，你的财富却不占分毫。
　　拥抱万物的天空洒下的祝福，　并没有落到它身上。
　　当死神出现时，它会苍白枯萎，碎为泥尘。
　　七五
　　午夜，那个想做苦行僧的人宣告：
　　“该舍家去求神了。啊，是谁让我在这里迷恋这么久呢？”
　　上帝低语道：“我。”可这人没有去听。
　　他的妻子怀中抱着熟睡的婴儿，安宁地睡在床的一边。
　　那人说：“你是谁，愚弄了我这么久？”
　　那声音又说道：“他们是上帝。”可是他没有听到。
　　孩子在睡梦中哭了，靠向母亲。
　　上帝命令道：“停下来吧，傻瓜，不要离开你的家。”可是他仍然没有听到。
　　上帝叹了口气，抱怨道：“我的仆人为什么把我抛弃，却又四处找寻我呢？”
　　

园丁集　　第七章（1）
七六
　　集市在寺庙前进行着。雨一大早就开始下了，白天就要结束了。
　　比人群所有的喜悦更明丽的，是一个小姑娘灿烂的微笑，她花一分钱买到一个棕榈叶哨子。
　　清脆欢乐的哨声飘荡在一切的笑声与喧哗之上。
　　不见尽头的人群熙熙攘攘。道路泥泞，河水流溢，田地浸润在连续不断的雨水里。
　　比人群一切的烦恼更恼人的，　　是一个小男孩的忧愁——他想买根彩棒，却没有一分钱。
　　他渴求的眼睛盯着那家小店，使整个成人的庙会如此令人同情。
　　七七
　　村西来的工人和他的妻子正忙着为砖窑挖土。
　　他们的小女儿去了河边的码头；在那里无休无止地洗着瓢瓢碗碗。
　　她的小弟弟，剃着光头，赤裸的身体被晒得黑黑的，粘满泥浆，紧紧地跟着她，听话地在高高的河岸上耐心等待。
　　她头顶着满满的水罐，左手拎着亮闪闪的铜壶，右手拉着小弟弟，向家中走去—她是妈妈小小的仆人，家务的重担让她那么庄严。
　　一天，我看见这个光屁股的小男孩伸着小腿坐着。
　　在水中，他姐姐坐着用一把泥转来转去地擦洗着水壶。
　　附近，一只毛茸茸的小羊羔站在河岸上注视着。
　　它走近小男孩坐着的地方，忽然扯开嗓子叫了起来，小孩儿被吓得哭喊起来。
　　姐姐放下手中清洗的东西，跑上岸来。
　　她一手抱起弟弟，一手抱起小羊，把她的爱抚分成两半；人的孩子和动物的孩子在深深的爱中连在了一起。
　　七八
　　那是在五月里。闷热的中午似乎无尽悠长。热浪中，干燥的大地干渴地打着哈欠。
　　此时，我听到一个声音在河边叫道：“过来吧，亲爱的！”
　　我合上书，打开窗户，向外望去。
　　我看见一头大水牛，身上沾着泥浆，站在小河附近，眼睛里是宁静与忍耐；一个年轻人，站在没膝深的水里，呼唤它去洗澡。
　　我高兴地笑了，心里一阵甜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