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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恩记-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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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都雀安路,于家茶馆。



  老于今天的心情有些兴奋,也有些忐忑。他在京都开茶馆,一共有十五年左右,可谓是经历了这个时代最大的动荡时期。好在周国倾覆,昭国重建,京都的变化并不算大,至少比他想象过的情况要好很多。



  京都没有发生激进的兵变,在百姓眼里看来,这可算乱世之中最大的幸运了,京都的大官们在这个政局新旧交替的节骨眼上,算是做了件实事。至于当时禁宫之中,京都之外的世界里发生了什么,这就不是百姓可能和需要知道的了。



  禁宫高墙倒,京都的地理格局发生三百多年来没有过的大变化。虽然如今生在帝都的百姓很容易就能穿过内城,隔着一道单薄的禁宫城楼,看到天家府邸,甚至还有可能在内城远观皇家妃嫔的微服出游,但是内城和外城毕竟还是存在区别的。外城清幽,内城娇奢,因其居住之人贵贱成分比例而发生着细微的变化。



  不过,在此地开了十几年茶馆,见过千万来往人的老于心里却是满足的。新君执权,京都的变化很快,老于一家现在每天做点闲淡生意就能管饱一家六口的食粮,遇到一些节日,还能多挣点。能有余钱新增点家当,给丫头做件新衣裳,自己偶尔还能去内城喝两口好酒,不错了。



  但是,今天并非什么节日,而且还没过吃午饭时间,离下午邻里游客来喝茶闲扯的时间段还有一个多时辰,茶馆应该很是清闲才对,可现在茶馆却陆续来了许多人,竟是将茶馆给坐满了。
(006)、一碗苦茶
  看这陆续到来的客人,虽然衣着朴素,但是穿得很整齐,衣服上也见不着补丁。这种很自然流露出的身份气息,在常年做百姓生意的老于眼中是那么清晰——这些人绝非普通百姓。



  茶馆满座,没有女子和孩童,八成是青壮年。只有一两个中年人,但从他们眼中的情态来看,绝非是来打发无聊时光的闲人。那些青年人,坐姿端正不苟言笑,饮茶姿势严谨,陡然一看像是斯文人,但他们目光中精芒内敛,让人多看两眼就不自觉的感到一股压力,然而这种压力却是没有一点匪气。



  老于站在茶柜后,用一块粗棉布将一个茶碗擦得咯吱作响,垂着的眉眼不时扫一下茶馆中满堂的茶客,越看越觉得其中另有故事。但他并不害怕,因为他感觉到这些人恐怕是哪府的贵宾,绝非匪类。在京都,也没有什么山贼民匪敢这么明目张胆的聚众闹事,而昭国才立,国信正盛,还不可能这么快出现周国那种官匪一家的情况。再说,就他这老于茶馆的资本,又不是内城‘白云居’那种黄金地皮、贵族信誉的高级酒楼,全抢去也榨不出几两银子,谁会稀罕呢?



  于是,老于的眼里,好奇的情绪越来越重。但很快他心中第一个认知到的,是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他一定不能多看多问。别人看似在隐藏身份,实际上欲抑故扬,这种暗示还不够明显么?



  过了不知多久,一个人来了,一个他知道身份的人独自走了进来,到此时老于的心里这才咯噔一声,有些明了了,连忙退到后面厨房去烧茶去了。



  因为这个人一到来,老于知道,自己不该知道,不该看的人和事儿,来了。



  严陆身着便服,未带一个随侍,独身走进茶馆应约。



  一进门,身为武将的他便清晰的感觉到,茶馆里那些端坐饮茶的青年们都是有功夫在身的,他心里本有的一些兴奋、一些忐忑又被挑高了一分。



  他兴奋的是,第一次面见那位大人,忐忑的是,那位大人为何要在这个时候见自己?即便来到这样平常甚至有些寒酸的小茶馆,是那位大人特意的放低身价,然而他在得到消息后换服赶来,心里的压力依旧未减轻多少。



  小隐隐于林,大隐隐于市。身份位置越高的人,只有内心强大到一定程度才能驾驭其身份位置,只要做事需要,也就不甚在意这种表面的排场。那种已生发在骨子里的自信与威压,也不是全靠排场来堆积的。有些越不在乎这些的人,雷霆手段更加可怕。



  严陆刚走进茶馆,就有一个青年人走近来,招手引路。严陆虽然不知道此人的姓名身份,却是不敢怠慢,跟着他来到一张桌子前。



  桌边坐着一位年约五十的中年人。此人的双眉很淡,但当他抬起眼皮,双眼完全睁开时,那双眼睛却是无需双眉的拥簇,目锐如刺,让人不敢直视。



  中年人见严陆来了,一直端着茶碗的手放了下来,自鼻下的半张脸完全展露开来时,微微一弯的嘴唇,令他这整张脸的线条也柔和了一些。



  “严陆?”



  “是。”



  “坐。”



  严陆不敢擅坐,但听到这个字自中年人嘴中说出,他便默然坐了下来。



  已有人自觉上前,为严陆斟茶,但他并非茶馆的老板和跑堂。



  斟茶的是那个引严陆到桌边的青年人。只见茶壶在他手中微倾时,那茶水就成了一条细泉,凌空而下,撞击在严陆面前的茶碗里,却没有溅出分毫,只是发出琳琅之声。



  茶已斟好,热气蒸腾,令两人目光之间有了一点阻隔。严陆的双眉平展了一些,双肩却还是微微绷着。这时就听对面坐着的中年人慢慢开口说道:“昨夜,是你命城楼上的箭手那么做的?”



  严陆心神一动,恭敬的说道:“是,但。。。。。。”



  他只说了两个字,便闭上了嘴,将那句心中的疑虑咽了回去。



  中年人见状却是面露一丝笑意,然后敛神说道:“你也不解释,我也不知道这是好是坏。罢了,这件事的详细我会找机会查的。为了陛下,京都羽林军的能力,无论从内从外,都不该如此。”



  严陆一怔,旋即站起身来,抱拳深深一揖,说道:“谢大人。”



  中年人也站起身,用手拍了拍严陆的肩膀,然后说道:“你去清州,不要心存不满。清州临海,有许多你在陆地上学不到的东西。在那里也别苛刻了自己,该吃得吃,该喝得喝。”



  严陆听着这样关怀细致的话,心弦不由得一松,低头重重一点。



  中年人收回了手,然后离开了桌边,向茶馆外走去。临近门口的时候又说道:“我先走了,你且留下来,再品一品京都的茶滋味吧。”



  中年人就那么走了,当严陆抬起头的时候,就连随行的那些青年人也都走出去了大半。



  那中年人行在最前面,直到他站起身时,严陆才发现,这个浸淫官场近三十年的京官并没有一贯的文人姿态。特别是当他身边的青年很自然的将一件青褐色斗篷覆在他肩上时,宽大的斗篷并没有让他显得身材短矮,反而有一种严陆久违了的大将风范。这不禁让严陆想到了数年前站在那个人背后,睥睨崖下敌军的回忆。



  中年人在走过小街转角的时候,身上披着的兽皮与精丝倾轧胶合制成的斗篷被一阵转溜子风荡起,发出“噗噗”的沉闷声响。严陆脑中一个激灵,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想法有多荒谬。这天下,终究是王家的,站在他身前那个能令他马首是瞻的,也终究是王氏帝王,身为武将,此种信念更不能移。



  严陆的目光迟迟未从街角收回,嘴中微有涩意。这个时候,茶馆的老板老于终于从后面炉房走了出来,对着严陆一揖,然后恭敬的说道:“客官,您还要点什么佐茶的点心么?”



  严陆,老于认识,只不过这种认识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内城老于去过几回,有幸在城楼上看到轻甲在身的严陆,所以他知道严陆是京官,职权是镇守内城城楼,只是不知道详细的姓名。



  想到京都的安防之责令在这个人身上,老于对严陆心存敬意,但想到那个中年人等一行人的排场,他也只能恭敬有余,对身份地位等实际的东西并不挑明,权当对方只是一名贵客。



  不是所有的大人物,都可以攀亲近的,甚至有的时候,切忌让这类人物感觉到自己有故意亲近的成分。你若心怀不诚,莫怪他人把你当咸鱼,这点世故,老于自是清楚的。



  严陆面对茶馆老板的恭敬并未立即表示什么,只是大大方方的在桌边坐下,端起那碗之前经由那中年人身边的青年斟的一碗茶,看了一眼后才轻描淡写的说道:“刚才那些茶客的茶资付清了吗?”



  老于闻言心中一动,连忙垂眉敛目的和声答道:“都付清了,谢谢客观挂念。”



  严陆闻言笑了笑,然后从怀里摸出一点细碎银子,亲手放到茶馆老板手里,接着淡淡说道:“我惯常都是喝酒的,所以喝不惯清淡茶,去把你店里最苦的茶给我煮一壶端来。”



  那银子刚一入手,老于心底就有了数。刚才他的答话内容无论真假,都不及这位贵客下手大方,这一锭亲手给予的碎银,在内城中恐怕都不够买‘飞霞楼’里姑娘的半支曲,不过,却能超过他老于茶馆三天的收入。就凭这一点,老于配茶、烧茶、端茶的手脚都利索了许多。



  一碗琥珀色的老茶汤端在手,闻着香沁鼻,喝起来却极苦。严陆喝了一口,双眉一蹙,然慢慢回味着那茶滋味。苦浸喉穿肠,但最后留在嘴里的却是淡淡的甜味,跟自己平时饮完烈酒后的那种穿胸畅快大为不同,他心中不禁又回想起那个中年人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昭历元年四月十五日,严陆坐上了去往清洲的马车。此番离京,不知何时能再归来,不凑巧的是,去清洲居然要再过宁门。



  马车穿过宁门的时候,严陆忍不住掀开马车的布帘,宛如出阁少女回望娘家人一样,看向那座他立守过的城楼,心中不免有些惆怅。



  但当马车行出宁门,严陆一回头,发现城门旁边的城墙下,有几个守城卒正在用石砖修补城楼。不知怎的,他的心里不由得浮起一丝诡异的感觉,随着马车的走远,变得说不清道不明起来。



  宁门之上,一袭青褐色斗篷整齐的叠成带状,平整的被一个立若标枪的青年神色凝重的托在手中。在他身旁,一个鬓发中已见星点白斑的中年人稳若磐石的坐在藤椅上,遥望已经走得远了的马车车队后卷起的一缕尘尾,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他站起身来,手指无意识的按在城墙的石砖上,五指指腹摩挲着,感受着石砖上凹凸处传来的磨砂感,半晌才对刚才与他对坐饮茶,此时正百无聊赖的玩着茶盏盖儿的一个青衫年轻人说道:“你觉得如何?”
(007)、南峡路迢迢
  青衫年轻人闻言,正玩着茶盏盖子的手一停,微微摇头说道:“他不是擅长这些琐碎事的人,所以这么快便碰到了那位贵人的忌处。不过他却是个马上人才,想必那位贵人此番只是想给他个警告,日后还是会有启用的一天的。”



  中年人双眉微微一动,说道:“怎么,两个都白费功夫了?”



  青衫年轻人将茶盏盖子放回茶杯上,站起身走到中年人身边,与他并排站着望向远方,过了一会才淡淡说道:“从时间上来看,薛定是会比严早些归来的。而后归来的,也许永远不会归来,早归来的那位,也不见得能长留。以后的事,谁猜得出呢?”



  中年人闻言看了年轻人的侧脸一眼,笑得有些寒冷:“有话直说,别卖关子。”



  年轻人呵呵笑了笑,说道:“这一切的定局还得看那位贵人,他若是个喜欢动的,觉得这椅子坐得还不够宽阔平稳,要趁年轻再去打将一番,严必然要回来的。而他若动了,薛估摸着也坐不稳,说到底薛只是个附着物,那个人走到哪里他最好的选择就是跟到哪里。”



  中年人点了点头,沉吟了一下后说道:“看样子,无论怎样都是好的。。。。。。只是。。。。。。”



  他没有把话说完,年轻人却像是心中了然了一般,很自然的接口说道:“你的疑虑我知晓一点,不过现在做打算还是早了点,或许那位贵人根本没想这么多。”年轻人说到这里,一指城墙下那处正在修缮的城壁,微笑着继续说道:“那位贵人,可是极为护短的啊。”



  中年人目光微微一亮,说道:“听你这话,似乎另有深意。”



  年轻人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不是所有的事都需要用那么复杂的心思去揣摩,也许在某人的无心之前,你的过于用心就显得颇具歹意。。。。。。空出来的两个位置,你要怎么安排其实不难,棘手的是,你必须做好放弃的准备。也许几年,十几年准备的一样东西,到时候你说扔就得扔,还要扔得没人知道,扔得云淡风轻。”



  “扔得云淡风轻。。。。。。你也真是嘴无遮拦。若干年后,若那被我扔了的事物知道是你叫我扔的,不知道会怎么唾弑于你呢。”中年人淡笑着说道,见年轻人微笑不语,迟疑了一下后说道:“林杉的师弟,虽然风格不同,但套路都是十分的相近啊!”



  “我相信我的选择。”年轻人少见的严肃了一下。他侧过脸去,眼中闪过一抹寒意,旋即又开怀笑道:“相对于选择的对错,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了。”嘴上话毕,他的心中却还想着一个声音:师兄,他乡远行的你可否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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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陆去清洲,比戴罪戍边要强点,但若跟薛忠比起来,那就跟发配充军的意思差不多了。不过毕竟是于国有功的武将,现今当政的帝王又是新君,于众臣需要恩威并用,总不至于做得那么苛刻。戍边嘛,得行远路,该准备的还得准备,所以严陆迟缓了几天,所有事都准备妥当才走。



  事实上薛忠比他走得早两天,因为薛忠去南峡,知情的人都知道,这哪是罚,明明是让薛忠去享福罢了,随便带点东西去,最后还是要会京都续任的嘛!



  南峡是昭国正南边的一处内陆城市,繁华程度虽然及不上京都,却也是物产丰富。薛忠刚走那会,还有朝臣背地里打趣说,陛下要真想让薛忠吃素,最不该点的地方就是南峡。



  严陆刚出城的时候,薛忠的一队人马已经行出了京都两百余里,离南峡也就一百里左右的距离了。只是,当马车行到官南道与京北道的接口处,眼见接下来就是平坦宽阔赶超京官道的南峡官道了,薛忠却叫停了马车,从车里跳了下来。



  随行马车旁的侍卫队队长连忙跃下马背,朝薛忠躬身一礼,然后抬首问道:“大人,可是有什么事么?”



  薛忠说道:“把南峡的图纸拿给我。”



  不论在哪个国家,图纸无疑都属于国家机密,但对于像薛忠这样品阶的武将来说,除了军事重地,除了特殊时期,像现在这样比较和平的时期,某些郡县的图纸薛忠还是不难弄来的。而此次来南峡,表面是受罚,实际上是皇帝亲指的,南峡地图手侧已是备有一份。



  图纸很快拿来,薛忠翻开图纸仔细看了一遍,然后长长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唉,这图画得,着实小气了,不入主城都摸不着头脑。”



  侍卫队长闻言小声说道:“大人,顺着官道走,其实也不难,属下听说,南峡的官道修得比京都还平整舒坦。。。。。。”



  薛忠笑了笑,打趣道:“我还听说南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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