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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祭-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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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了,那种凝固的黑也退到老远。他忽然明白了人们为啥总爱在夜里燃起篝火:决不仅仅是取暖,更主要的,也许是为了烧去黑暗死寂的挤压,烧出生命的喧嚣。没有篝火,沙漠真象死亡之海。
  “行了,把水清掉吧。”孟八爷吩咐道。
  花球端下锅,盖上锅盖,把水清到沙上。
  “你尝尝,啥味道?”孟八爷说。
  灵官撕下一块狐肉,一嚼。他感觉不到是在嚼肉,而像在嚼木头渣子。尤为难吃的是肉中有股异乎寻常的腥味。“呀,好难吃。”灵官吐出了狐肉,皱眉叫道。
  “腥气去了许多呢。要不是和萝卜煮,你试试,那股腥气能叫你闭气。”孟八爷望着灵官的哭相,笑了:“那是药,知道不?药哪有好吃的?良药苦口利于病。你忍着些,嘿,这玩艺难吃是难吃,可真是个好东西,热。多寒的胃也是一吃就好……要不,再教你个法子:切碎,炒一下。油放多些。一炒,就好吃了。”
  灵官遵嘱炒了一下,果然好吃多了。孟八爷和花球也吃了些。
  (8)
  次日一大早,灵官就醒了。他实在忍受不了透过被褥传达上来的那股潮湿。
  他们睡的是沙漠里独有的“热炕”:刮去篝火燃败的火籽,拌匀热沙,将毡褥铺在上面。不多时,融融暖意就会透过毡达于褥中,给人一种异常惬意的享受。美中不足的是这种热炕易将沙中的潮气带进被褥。大约早五更时,灵官就被那种潮湿弄醒了。
  他首先看到的是星星。沙漠里的星星仿佛异于别处,质感很强,显得很低,孤零零悬着,像吊着的一盏盏灯,仿佛搭个梯子就能摘下来。望一阵夜空,灵官便觉得被褥成了神奇的飞毯,载了他,忽忽悠悠,飞到星星之中了。他感到奇异的清爽。那是透明的清爽。没有迷瞪,没有杂念,从里到外清清澈澈。每一次呼吸,都像清凉的液体,洗涤着他的五脏六腑和每一个细胞。真好。他差点叫出声来。
  不知过了多久,孟八爷喊花球起床。声音在晨风中传出老远,又回荡过来,像无数个孟八爷在叫。花球的呵欠夸张而逍遥。孟八爷的咳嗽理直气壮。这声音在晨风中嘹亮而悦耳,与大漠沙洼产生了奇妙的和谐。灵官迷醉了。他甚至怕打破这迷醉。真好。他想。大漠真好。人生真好。一切都好。“啊……”,他像许多自做多情的诗人一样叫出了声,又觉得这充满感情的叫声会招来孟八爷的讥笑,遂将“啊--”字的尾音变成了呵欠。
  “啊个屁。快起。”孟八爷斥道。这斥声听来依然那么悦耳。灵官笑着翻个滚,伏在枕头上。他看到了晨雾中隐隐幻幻的黄毛柴棵。薄雾笼罩着它们,显得婆娑万千。沙丘,沙洼,远远的沙岭上那个看不清是何物的黑影儿,都透出奇幻的美。
  因灵官和花球少进沙窝,没耐力,孟八爷便安排他们轮流守窝铺。今日花球跟孟八爷追踪,二人带了水和干粮,提了枪走了。走前,孟八爷吩咐道:“晚上我们要是没来,就在沙山上点堆火。记下了吗?”
  当然记下了,能不记下吗?灵官笑了。
  两个身影渐渐远去了。老的轻灵,少的壮实,两个影儿上了沙梁,凝住了,仿佛在斟酌究竟走哪个方向。这一瞬,成了灵官眼中最美的风景。灰蒙中泛白的天空,黑黝黝的沙岭,两个背枪的猎人,定格出一种无与伦比的美。除了内心震颤之外,灵官死活找不出具体的词来形容看到的这幅剪影。在大自然面前,一切语言都显得苍白。 。 想看书来

大漠祭 第三章(12)
灵官又看到了骆驼。它卧在沙洼里,昂着脑袋,一动不动,仿佛也迷醉于这大漠之晨了。他觉得,骆驼是大漠里最美的图腾,那么宁静,那么安详,无嗔无怒,无怨无争。寻常时分,人们很少能感到它的存在。饿了,它静静吃几口。累了,它静静卧一阵。人们差点遗忘了它,但它一刻也不曾离开人们。
  望着骆驼,灵官觉得自己的胸襟倏然博大了。
  他穿了衣服,上了一个最高的沙岭。
  东方开始红了。先是一抹浅红,像少女脸上的羞红那么淡,几乎让人觉察不出。渐渐地,天空像胭脂透过宣纸那样很快洇出了一晕玫瑰色,蒸气挥发似扩散,由淡变浓,在东方浓烈出一片辉煌。
  一道日边冒出了沙海。——真是“海”。灵官分明看到了涌动的波浪,分明听到了一浪强似一浪的海涛。那亮晃晃的一片,不正是反射着日光的水面吗?
  那是多么耀眼的白呀。瞧,那冒出沙海的日边,竟裹带出一道道射向天际的红霞。莫非是黎明母亲诞生太阳时流出的血吗?那么艳丽,那么辉煌。
  太阳上升得很快,一蹿一蹿的,不几下,便蹿出大半个脑袋。没有刺目的光,只有纯粹的白。灵官觉得自己都融入这白里了。大漠醒了,万物醒了。晨雾渐渐散了。一切沐浴在醉人的日光中。沙岭明暗相间,阳面披了金纱,阴洼仍黑黝黝的。日光唤醒了大漠。万物睁开了沉睡了一夜的眼,向太阳发出灿烂的一笑。
  这是大漠一日里最美的时辰。没有寒冷,没有酷暑,没有干渴,没有焦燥,只有美,只有力,只有生命的涌动。对,生命的涌动。
  那个白球跳出沙海,窜上浪尖。这是多么惊人的一跳啊。灵官差一点叫出声来。他的胸中鼓荡着激情。大漠的雄奇和博大窜入眼帘。一座座沙岭扭动着,黄龙一样游向天边,喧嚣出搅天的生命力来。而足下这条巨梁则静卧着,望着一条条蜿蜒游向天际的游龙,仿佛在酝酿着感情,积蓄着力量,准备进行惊世赅俗的一蹿……灵官笑了。活了,一切都活了,谁说这里是死亡之海呢?这是力,是火,是静默的呐喊,是凝固的进取,是无声的呼啸。
  又一股激情潮水似涌来。灵官举起双臂握紧拳头,他想跳,想吼,就吼了--
  “嗨——呔!——”
  声音远远地传向沙漠深处,又一声声回荡过来。沙洼里响彻了“呔”“呔”的回声。
  (9)
  随着太阳的愈来愈高,诗情消失了,画意消失了。大漠露出它本有的残酷。虽在深秋,太阳还是傻乎乎忘了节气似的把热光尽情地泼在这种被人们戏称为晒驴湾的沙洼里。要是有风,灵官还能忍受,偏偏越需要风时,四下里却胀着气,把沙洼硬生生胀成蒸笼。而寒冷时气温下降时,却又到处是风,你找遍沙漠也找不到一个避风之地,即使一个表面看来肯定避风的面南的环形沙湾,仍是一个灌风洞,四下里的风会泼妇般扑向你,抢走你身上所有的热量。
  灵官已喝了三次水。每次只喝一口。他多想爬在水拉子上牛饮一番啊。可在这沙漠腹地,惜水就是惜命。他每次只是润润喉咙。奇怪的是,越润越渴。那股凉丝丝的液体刚一入腹,喉咙马上又变成干山药皮了。口腔更不争气,像在和泥。每一次搅拌舌头,都令他想到村里人做泥活用的铁锨。
  这些,灵官都能忍受。
  最难耐的是寂寞。
  沙丘上,一眼能望出老远。触目皆苍黄,没有一点儿绿。所有植物都被秋霜染成了灰色。因了那个明晃晃的太阳,天不似寻常那么蓝。此刻,那个叫天的所在只是一个焦燥暴热的来源。没有一点儿能带来凉意的景色。焦黄,尽是焦黄。燥热,到处是燥热。找不到哪怕一点儿荫凉供他乘。他只有躲进窝铺。窝铺上的黑油布虽说遮挡了下泼的热光,但仅仅呆了十分钟,他便逃命似溜出。他甚至相信,再待下去,孟八爷他们夜里见到的定然是蒸熟的人肉。

大漠祭 第三章(13)
钻进黄毛柴,除了搅出呛人的尘灰,觉不出丝毫的凉意。他只好坐在沙丘上,头顶白衬衣。这儿的空气相对还在流动。加上沙还没有被晒得滚烫,屁股上有些许凉意。但这感觉又在提醒他,目前还不是最酷热的时候。一两个时辰后,在滚烫的沙上,他会像火板上的鱼一样。
  他经历着从没这么艰难地经历过的时光。寂寞比酷热更能折磨他。除了那峰悠哉游哉吃草的骆驼,他不见一个活物。老鼠和狐子们正在洞中睡觉。蚱蚱虫也沉睡了。苍蝇呢?虫子呢?沙娃娃呢?平素里常见的那些乱七糟八叫不上名字的虫子呢?哪儿去了?仿佛和他捉迷藏似的,一个都不见了。他多想见到一个活物呀。像个象哲学家一样终日沉思,像修道者一样默默用功的骆驼只能给他更寂寞的感觉。他多想见一只嗡嗡叫着的蜜蜂和扇着翅膀的蝴蝶啊。真要有,他一定会惊喜地扑上去,捉住它们,狂吻它们。甚至,吞下它们。但他知道,这些贵族化的昆虫是很少光顾这个死亡之海的。
  太阳的热度在明显增加。灵官仿佛听到有个风葫芦在太阳里吹,吹出一阵强似一阵的火焰。他的身上尽是汗,粘乎乎的极不舒服。干渴更强烈地袭来。他忍住不去喝水。他发现干渴能使他暂时忘却寂寞。这真是一个以毒攻毒的良方。只是,这渴感在跳动,像心脏那样。心念越集中,  反应也越强烈。跳动的渴感激起了波纹,一晕晕荡向周身,一次比一次明显,一次比一次强烈,连大脑也嗡嗡发晕了。后来,干渴布满全身。他觉得自己变成了干尸。
  灵官跑下沙丘,跪在盛水的拉子前,喝一口带有难闻的塑料筒味儿的水。一股清凉顺着喉咙进了胃部,反倒勾起了他无法遏制的狂饮欲,衬得周身越加干渴。他索性不考虑节约水了,一口气灌了个肚儿圆。
  他吁口气,拧上盖子,仰脸躺在沙上,让开始发烫的沙熨自己的脊背,*。躺一阵,翻身,吃些馍,索性扔了遮阳的衬衣,仰脸向天,让日光尽情炽烤自己。
  满肚子的水暂时滋润了奇异的干渴。寂寞又袭向灵官。他觉得已熬了一个世纪,悬在头顶的太阳却一次次提醒他:还早呢,才到正午。如何熬过漫长的下午呢?真不敢想象。而且,此后许多天,将是许多个冷清的上午、焦燥的中午和寂寞的下午。他非常想家。此刻的“家”,是多么清凉的一个梦呀。他想到了村子,想到了门前的那几排沙枣树。沙枣已熟了,涩甜涩甜的。灵官拌拌嘴。此刻,他多想吃几颗那拇指大的带点儿黑斑的沙枣啊。那是村里最好的品种,大,甜,肉头厚,要是喷点酒焐几天,那就更好吃。灵官觉得自己流出了口水,口腔润泽了,渐渐舌头复归柔软。于是,他又想到软儿梨。它一到冬天就黑黑的冻成冰蛋,浸在凉水中又变成一包甜水。他想着自己用牙在果皮上戳个洞,轻轻一吸,哎呀,透心的凉,也透心的甜。灵官笑了,心中清凉了许多,口水也更多,便索性陶醉在遐想之中,寂寞随之淡了。
  沙洼终于到了这个节气的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沙粒仿佛在啸叫。灵官坐起了身。他像入浴一样浑身湿透了。遐想很快中断。焦燥又袭上心头。他捞过衬衣,又上了沙丘。沙丘上流动的气流使他透湿的身子清凉了些。满目的焦黄却又令他烦燥不安。记得一本书上说过,黄色是最能叫人烦燥的颜色。某个赌城旅馆的墙壁就用黄色涂料,为的是叫客人无法安心待在房间里,只好去赌博。想到这,灵官越加烦燥。他懊恼地在沙岭上来回走动,像被*炽烤得六神无主的叫驴一样。忽然,他想到了民歌《王哥放羊》中的几句唱词,便大声吼唱--

大漠祭 第三章(14)
王哥——放羊——球——燥——气
  一下弄——死了——羊——羔子——
  有心——捞过来——烧着吃——
  可惜了——一张——皮皮子——
  “哈哈哈哈……”。他大笑了。怪不得。他想,这满目的黄色,能不叫人球燥气吗?真是。哈哈。忽地,他住了口,因为他发现,远处的沙尖上,有一个红点。
  那是个女人。是个围红头巾的女人。
  灵官的心狂跳起来。女人,这是多么美丽的词呀。多么清凉,多么甜蜜,多么……他想不出一个更好的词儿。
  啥美好的词都不如一个词--女人。
  (10)
  灵官不知道这茫茫苍苍的沙海里会有这样一个戈壁。它的年岁显然很久远了,土质全是黑色,成了名副其实的黑戈壁。就像他无法理解风沙为啥吞不掉敦煌鸣沙山的月牙泉一样,他也无法理解大漠中为何竟会保留这样一个岛屿似的戈壁。也许是丛生的柴棵挡住了风沙的侵袭吧,他想。
  那个顶红头巾的姑娘站在一个高高的土墩上——他这才发现了在另一个沙洼里的她。他认得那叫烽燧墩,古代用来点狼烟传递警讯,状若圆锥,直插蓝天。先前村里也有,后来叫人们刨碎后垫了猪圈,据说是上好的肥料。
  姑娘咯咯笑着。一个老女人振着双臂,叫她下来,样子极像扇着膀子的老母鸡。一个脸像核桃头顶吓老鸹的破草帽的老头用充满敌意的目光望灵官,显然是怕他抢生意。
  “你也拾发菜?”老汉望他一阵,问。声音憨憨的,古浪口音,嘶哑。
  “打狐子。”灵官答。
  “打狐子?不拾发菜?”老汉浑浊的眼里迸出很亮的光,见灵官点头,他吁口气。
  姑娘在母亲的一惊一乍中下了烽燧墩,用头巾一角擦脸,一下一下,很慢。灵官知道她在沾了唾沫洗脸。村里女人老这样。
  “怪。”老汉说,“我就没见过狐子影儿,可人常打。”
  “那东西精灵着呢。”灵官说,“一听个响动,一溜风就不见影儿。”灵官答老汉的话,眼睛却望姑娘。姑娘也望他,带着惊诧的神情,望一阵,耸一下肩头,才低头笑了。没有笑声。
  老汉显然不高兴灵官这样看他的姑娘,他像驱赶搔扰在眼前的苍蝇似的挥挥手,大声对姑娘说:“等啥?快些拾。几天了,就拾这点,像啥话?想舒坦到书房炕上去。”姑娘嘟嘟嘴,拾起一个铁丝拧成的爪子,在地上“唰--唰--”地刮起来。刮一阵,拾起一团头发似的黑东西,择去柴草和土块,扔进背篓。
  顺着姑娘的铁爪,灵官终于看到了贴在黑戈壁上的发丝,一缕一缕,比头发还细。灵官在吃席时吃过带发菜的蛋卷,也没啥特殊味道。只是听说“发菜”与“发财”谐音,南方商人为讨个吉利,爱点这个菜。听说一两值好几十,就问:“你们一天能拾多少?”
  老汉不理睬他,用铁爪更有力的刮动表达对灵官的反感。老女人望望灵官,望望老汉,低头不语。姑娘则抬起头,认真地看了他一眼,答:“一两。”
  老汉恶狠狠白姑娘一眼,姑娘便低下头。三人不再理灵官,自管干活。灵官感到没趣,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呆立片刻,便上了烽燧墩。
  他于是看到了窝铺所在的沙洼,看到了徜徉在沙米棵、黄毛柴之间觅食的骆驼。沙岭沙浪上哗哗哗闪动着水光似的蒸气。这使灵官眼中的一切显得虚幻不实,仿佛他看到的是梦中的景象。 。 想看书来

大漠祭 第三章(15)
太阳转西了。气温降了。灵官眼里的大漠又开始富有诗情画意了。站在烽燧墩上,望去,大漠是另一种景象。沙峰不再那么高,看不到峰洼间的大起大落。沙丘和沙洼成流线形自然舒缓地流淌着,像微风中攒动的水面。没有拍岸的惊涛,只有暗流的鼓荡,一波一浪,荡向天边,荡向永恒。每个沙丘,每道沙岭,每个沙谷都不孤立,不突兀,不生硬,牵一发而动全身,和谐成一个生命的整体。一个个漩涡点缀其间,使整个沙海涌动得更有力度,透出雄突突阳气十足的意蕴。
  “哎,可能熟了。真饿坏了。”姑娘蹦蹦跳跳到一个黑堆前,刨着几样东西,拍打几下,朝手上吹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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