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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隐-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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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没再犹豫,在虚掩的木门口叫了声;“关大娘。”过了会儿,又叫了一声。
  “呦,是李先生。”清清脆脆的声音突然从他背后传过来。他转身,看见关巧红刚拐过小胡同那个弯儿,朝他走过来。还是那么干净清爽,蓝布包头,洗得快发白的蓝布旗袍儿,白袜子黑布鞋,左胳膊上挎着一个小菜篮儿。
  李天然微微欠身;“我那副黑眼镜儿是不是落在你这儿了?”
  “好像是……”她上来侧身推开了木门,跨了进去。李天然后面跟着,院子没人,又跟进了西屋。
  关巧红把篮子放在方桌上,从个茶盘里拿起了那副黑眼镜;“是这个吧?”
  他说就是,接了过来;“夹袍儿?”
  “少个绒里儿,明儿上隆福寺去看看,给您挑一块儿。”
  “不急……对了,顺便找几个铜纽扣儿。”
  “那还要等隆福寺……这儿没有现成的。”
  “麻烦你了。”他告了别,才要转身出屋,关巧红伸手从篮儿里捡出一个蜜桃,塞到他手上;“刚买回来,您尝尝……”再跟着送他出了大门。
  拐那个弯儿的时候,他戴上了太阳镜,眼角瞄见巧红还站在门口。
  他出了烟袋胡同,咬了口桃儿。很甜,熟的刚好,汁儿也多,流得他满手都是。他沿着南小街往北走,还没到朝阳门大街就吃完了,手有点儿黏。在三条胡同口儿上,看见有家药铺门口摆了桶茶。一个拉车的刚喝完。他接过大碗也倒了点儿茶,喝了两口,又冲了冲手。
  街上人不少。有的赶着办节货,有的坐着蹲着晒太阳。两旁一溜溜灰灰矮矮的瓦房,给大太阳一照,显得有点儿老旧。北平好像永远是这个样儿,永远像是个上了点儿年纪的人,优哉游哉地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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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燕京画报(3)
李天然快十点到的九条蓝府。白天看得清楚。一座屋宇式暗红色大门。门外几棵大树。里头的树也看得见。灰砖砌的墙,还带点装饰。大门西边有个车房门。他上了三个台阶,红门上钉着一对大钢环,可是旁边门框上又装了电铃。他按了一下。
  开门儿的是那个看起来快五十的听差,还是那身灰大褂;“李先生,这边儿请……”他半侧着身在前头引路,穿过前院,走进过道。西厢房的门半开着,听差的轻敲了两下。
  一个女孩儿的声音说;“来了。”
  “苏小姐,李先生到了。”
  一位脸圆圆的小姑娘开了门;“李先生,您好。”白衬衫,黑裙子,言语形态一点也不忸怩。
  李天然给请进了屋。厢房不小。一进门,左右两旁各有一座屏风。他们从中间穿过去。屋子尽头一张桌子后面一个人站起来往这边走。
  “我们的金主编……呦!您是李天然李先生吧?”苏小姐突然才问。
  李天然说是。他摘了墨镜。
  “失礼,失礼,李先生,我们该大门口儿上接您……这边儿坐……”二人握手。金主编带他绕到北边那扇屏风后面;“我们的会客室……请……”二人在小沙发上入坐。苏小姐上了两杯茶。
  金士贻看起来也有四十了,脸白白的,有点清瘦,唇上一撇短须。一身整齐的蓝西服,灰白领带,比天然矮一个头。
  “听说您刚回国?”
  “才一个礼拜。”
  “我们董事长说先看看……”
  “画报就你们两位?”
  “就我们二位……现在三位了。”金士贻从茶几上拿起了烟盒敬烟。李天然取了一支,金主编擦了根洋火替他点;“抽完了,我带您走一圈儿……”
  西厢房原来是留给蓝府客人住的,现在改成了办公室。里面一共四张办公桌。最里头那张是主编的。中间靠窗并排着两张空着,再过来挨着屏风那张是苏小姐的。房间北边有道小门,是洗手间,附带澡盆。小门靠墙左边几层书架和一个档案柜,右边一张长方木桌,上头摆着一大堆报纸杂志,一叠叠照片。后面墙上挂着一张全国地图和五张美女封面,都认不出是谁。一道屏风挡住了接待室。另一道后头堆满了文具用品,还有个小电炉。桌上都有台电话,可是金主编说,画报就一个号码,有电话全响,通常是苏小姐先接。
  绕完了一圈,金士贻说;“这就是燕京画报社,总部兼编辑部。”又指那两张空桌;“随便你用哪个,随便移动,只要不碍路……还有,需要什么,找苏小姐……啊呀,还没给您介绍……这位是苏静宜苏小姐……”
  苏小姐站起来鞠了个躬。
  “我们的业务副理。”
  “什么业务副理!跑腿儿打杂儿!”
  “小苏,劳驾,给订个桌子;‘来今雨轩’,就十二点吧……你也一块儿去。”
  “我不去了……待会儿要上印刷厂。”
  金士贻也没接下去。他们回到接待室坐。
  “有时候也跑跑印刷厂……”金主编又敬烟。李说不了。
  “您府上哪里?”
  “通州。”其实李天然根本不知道他是哪儿的人,只不过从小跟着师父一家说北京话,后来护照上的“李天然”也注明是河北省通县,就这样就成了河北人了,尽管他都没去过通州。
  金士贻可是道地的北京人。这个,他说,再加上念北大的时候受到新文###动的影响,还发表过一些白话散文,是蓝青峰找他来当主编的原因。不过,他自己也承认,做了主编之后,文章反而回到“五四”之前了。
  他说是介绍《燕京画报》,但也只提了一下画报是“华北实业公司”下面一个小小尝试,才开办了八个多月,只销平津两地,每期各一千多份,业务归公司北平办事处管,薪水也由他们发。
  天然很少看北平报纸。这六年他又根本不在这儿。金主编提的什么《晨报》、《世界日报》、《民言报》、《北平晚报》、《导报》、《北京时报》、《新中国报》,他大半听都没听过。
  

4 燕京画报(4)
可是最使他惊讶的是听金士贻说,北洋时期,有一大堆不肖文人记者,专为骗钱,办了三百多家通讯社和小报。他看李天然不懂,就解释说;“这些小报每天就一大张,专抄上海《申报》和天津《益世报》,只留一个社论篇幅。山东那位出钱,这篇社论就捧山东。山西那位出钱,就捧山西。新疆那位出钱,就捧新疆。每天就印一百份儿,全都只寄给出钱的主儿。这些土包子可乐了……好嘛!京城报纸都说山东、山西、新疆当局的好话……”
  金士贻故意暂停,喝了口茶,等李天然问。李天然就问;“结果?”
  “结果?”金士贻哈哈大笑;“结果欧亚航空公司的客机一通航,每天都有北京天津上海南京好几份儿报纸,不是当天就隔天运到。一比之下,才明白上了当。”
  李天然一直在耐心等他说一下雇他来究竟干什么。金主编一直也没说,只是顺便提了提,蓝董事长可不搞这些玩意儿,也不搞政治,只希望为城市居民,办个娱乐消遣性画报。不过,他戏剧性地压低了声音说,他听到外边儿在传;《燕京画报》是办给“少爷小姐,姨太太少奶奶们”看的。
  李天然心中微微一笑;“曲线消息”多半是他写的了。
  直到去中山公园的洋车上,李天然才感觉到,这位金主编很会讲话,没明讲他该写什么,还是等于说了。反正看这份儿画报的人,都是些少爷小姐,姨太太少奶奶。
  他们从南门进去,经过两排老柏树,穿过了“公理战胜”石牌坊,顺着东边曲曲折折的长廊,没走多久就到了“来今雨轩”,一座很讲究的宫殿式建筑。
  二人刚上了轩前砖地,一位白制服领班就上来招呼;“金主编,里边儿坐外边儿坐?”
  金士贻看了看上空蓝天,又左右瞄了下一个个位子上的客人。“外边儿坐。”
  领班引着他们穿过几桌客人,在罩篷下一排雕栏旁边一张白台布方桌前停住,拉开了椅子。
  “来过这儿吗?”金士贻坐了下来。
  “没来过。”
  “这儿地方好,西菜也不错……”他掏出烟点上;“看看比美国如何。”
  李天然请他介绍。金士贻想了想,跟领班叫了两瓶“玉泉山”啤酒,两客炸鸡。
  啤酒送来之后,上菜之前,金士贻已经和进出好几位客人打过招呼了。
  李天然别说没来过这家餐厅,连中山公园都没进来过,小时候跟师父他们进城,也从来没到过这种地方。金士贻建议他吃完了去逛逛走走。什么水榭、花坞、兰室、金鱼,什么五方土、社稷坛,什么鹿园、溜冰场,都值得看看。他又问刚才经过石牌坊,有没有注意到那儿有两尊铜像。李天然说没留意。
  “这两位……一位姓王,一位姓施。当年在清军当兵……咱们董事长的老长官冯玉祥,就在他们手下。辛亥那年,搞了个‘滦州起义’,给是给朝廷压下去了,可是也算是反清革命……这两尊铜像就是逼宫之后,民国十七年那会儿,冯王祥给铸的。”
  软炸的鸡很棒,啤酒也够冰。李天然也不插嘴,坐在阵阵轻风之中静静地听。金士贻还建议他没事可以来泡泡这儿的茶馆儿,像西边儿老派的“春明馆”和“长美轩”,还有今天北平摩登人士喜欢去的新派西式“柏斯馨”,是个人看人的好所在。不过他说要留神,去那儿的女的,不少都是交际花和胡同儿里的姑娘。
  李天然忍不住逗了一句;“这不都是咱们的读者吗?”
  金士贻听了大笑;“这几年北平可真变了不少,”他抿了口啤酒;“政府一南下,钱也跟着跑了……从前,我还在北大那会儿,西单那边儿有个‘白宫餐厅’,里头有位女招待,可红了,叫‘小一号’……做官儿的不来了,也没几个人有这个钱去捧场了……前几年她还在,可是听说每月赚不到三十元。好家伙!民国十五年那会儿,她每个晚上都不止这些……八大胡同的馆子,十个关了九个……”他喝了口酒,脸上微微感慨;“如今,清静是清静了不少……也就是一批文人教授偶尔凑凑热闹,可是哪儿能和从前比……什么意思都没了,连玩儿的地方都没几个了……这么说吧,如今,你上哪儿去找个‘小凤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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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燕京画报(5)
他又叫了两瓶啤酒;“您刚从外国回来,真不知道这几年北平有多少怪事……前年吧,市长还是袁良,他以为掏粪的好欺辱,可以随便加税……”
  啤酒送来了,他敬了李天然;“……说到哪儿了?……哦,好嘛!那些山东粪夫,一个个背着粪桶,把市政府给围了起来抗议……哈!”他又敬了一杯。
  “后来有人在报上写了副对联儿……你听;‘自古未闻屎有税,如今只剩屁无捐’……哈……你听过以前在三庆园,后来去了广德楼,那个唱评戏的白玉霜没?……没?……她唱得可真够骚,尤其是《珍珠衫》、《马寡妇开店》,结果硬给我们袁市长赶出了北平,说是有伤风化……可是……”他又敬了天然一杯,再替二人添了酒。
  “可是你猜怎么着?现在袁市长早下台了,可是人家白玉霜,今天在上海可大红特红……哟!”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我差点儿给忘了……”立刻从上衣口袋掏出一个小纸盒,递给李天然;“董事长交代的。”
  李天然打开了纸盒……是一叠名片。正面直排印着“李天然”三个楷字,右上角是“燕京画报,英文编辑”,左下角是邮政信箱和电话。他取出一张,翻了过来。是英文。他微微一笑。除了英文头衔等等之外,正中横排着“T。 J。 LEE”。
  金士贻看了看手表,干掉了啤酒;“我不回九条了。得去拜访个人。”他们就在“来今雨轩”门口分手。
  李天然懒得逛公园,一个人慢慢遛回蓝府。苏小姐不在。他自个儿绕着屋子走了走,看了看位置,把张办公桌移了移,背对着窗,既不面向金主编,也不面向苏小姐。电话响了,他犹豫了片刻才接;“喂?”
  “T。 J。?”
  “Oh,Hi,蓝小姐。”
  “别叫我蓝小姐,就叫蓝兰。”
  “好,蓝兰,找谁?”
  “找你。”
  “Yeah?”
  “我和哥哥晚上夜车去天津,和爸爸过节,礼拜五回来。”
  “哦。”
  “我想请你来参加我的party。”
  “哦?”
  “礼拜六。”
  “什么party?”
  “你别管,就在家里,晚上七点。”也没等李天然说去还是不去,就挂上了电话。
  

5 八月节(1)
他第二天还是差不多十点到的报社。只有苏小姐在。还是那身白衫黑裙,只是上面披了件绿色坎肩儿,她点头招呼了一声就没再说话,坐在那儿喝茶看报。
  李天然呆呆地坐在他的办事桌后面,看着上头的笔纸砚台墨水瓶,几叠稿纸,也不知道该干什么。
  他去屏风后头倒茶;“有什么消息?”
  “符保卢回国了。”
  “谁?”
  “撑竿国手,刚从柏林回来。”
  “哦……”他回到他桌子,才想起刚开过奥林匹克。在船上就听说了,不过都是关于美国黑人选手Jesse Owens的消息,根本忘了中国也参加了,“还有什么?”
  “你先听听这段儿世运新闻……《北平晨报》,是咱们代表团副领队下船的时候跟记者讲的话……”她清了清嗓子;“我国篮球代表队,当与日本比赛时,因精神过度兴奋,致上场时之紧张,几如犯人之赴法场。失败后精神之颓唐无以复加,见人俯首无言,口中喃喃曰:‘算了,算了。’带队之职员虽均极力劝慰,有拟请其看电影者,亦均坚谢不往。故至第二周与德国比赛,亦遭失败,盖精神刺激过深,迄未恢复也……”,她合上了报,看着李天然,语调有点愤恨;“怪不得人家说咱们是东亚病夫!丢脸死了!”
  电话响了,苏小姐拿起来就冲了一句;“燕京画报!”然后脸色声音都恢复了;“哦……一大早儿就取走了……来了……好……那后天见。”一挂电话,就起来背上个小书包,转头高兴地笑;“金主编说,回家吧!”再又像是提早放学那样兴奋,说明儿中秋也不用来,星期四才上班,又说去找朋友去赶“真光”中午那场电影儿,又急得关照“房门给带上……”,跑得之快,话音未落,人就不见了。
  李天然给自己添了茶,从小苏桌上拿起了那份报,回到他桌上,翘起了脚,点了支烟,无聊地翻着……“英大使许格森抵平访问”……“诺那呼图克图法师骨灰由川运抵汉口”……“西班牙内战,名诗人剧作家洛尔卡遭捕枪决”……他翻了页……“社会局训令各剧团禁演《风波亭》与《走麦城》,谓该两剧表现忠臣末路,英雄气短……”再翻到影剧版,发现“真光”正在上演《劫后英雄》,宣传广告说它是“新罗宾汉,米高梅盖世珍品,举世称赞铁血英雄。华纳伯士达,继《绝岛冤痕》更惊人杰作……”李天然也不知道这是哪一部电影,可是“华纳伯士达”,他又念了一遍,应该是Warner Baxter。广告还说此片“异族压迫污辱冤痕。誓为民族粉身碎骨!虽死犹荣。铁骑狼烟白骨撑天。为祖国流一腔热血!鞠躬尽瘁。”……原来苏小姐去看这部电影去了。
  他弄熄了香烟,把报纸放回苏小姐桌上,又把茶杯送到屏风后头,出了房间,轻轻带上。刚进前院,碰见那个听差领着一个送冰的去厨房。他问了下听差的名字,说是叫长贵。
  他出了大门,记得隆福寺就在东四大街迤西。不错,就在头条对面看见了隆福寺大街。
  李天然稍微有点儿迫不及待的感觉。这是他小时候跟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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