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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水千山走遍(完结)-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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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常走不掉,要找一家中级的旅馆安身便是难了。

  问了十几个地方,全是客满,那不讲理的大雨,却是狂暴的倒了下来。

  我知自己体质,初上高原,不能再捂著心脏乱走,眼看一家名为旅社,而气氛
实在是不合适的地方,还是走了进去。

  就连这样的小客栈,也只剩两张上铺了。

  “上层被我租下了,请您将东西移开好吗?”又对那个吹笛人说话。

  我反正是不理。

  我将床上的一大堆乱东西仔细的给拿了下来,整齐的放好在那人的身边。

  自己的小行李包没有打开,也不去占下面的任何一块空间,脱了鞋子,两只鞋
带交互打了一个结,系在床尾的柱子上,行李包便挂在床上。

  屋里空气浑浊不堪,一只暗暗的灯泡秃秃的从木板缝里吊下来,几面破墙上涂
满了公共厕所才写的那些脏话。

  另一张双层床的情况不会比我这张好到那里去,乱堆的脏衣服看不出是男人或
是女人的。

  米夏登记好旅馆,也进来了,看我坐在上铺,也动手去理起另一张床来。

  “最好先别动它,这张床主不在,万一赖我们少了东西反而麻烦!”我用中文
对他说,那样吹笛子的人八成听不懂。

  又来了一个头发爆花似的脏女孩子,鞋上全是泥泞,也不擦一下就踩进来了,
地板上一只只湿印子。另一张下铺位子是她的。

  “妈的!又住人进来了。”她自言自语的骂著,也是不打招呼的,讲的是英文


  米夏呆看著她,居然一声惊喜的呼唤∶“你是美国人吗?”

  妈的米夏,我被他气得发昏,这种低级混混也值得那么高兴碰到,况且她正在
骂我们。

  我知自己快发“索诺奇”了,快快的躺著,希望能够睡一下,给身体慢慢适应
这样的高度。

  再醒来时,房内一样昏昏暗暗,也不知是几点了。另一个铺位上躺著的不是米
夏,是不认识的一男一女,下铺和笛声没有了,坐著蹲著另外四个肮脏的人,不太
分得出性别。

  第一个反应便是赶紧去摸自己后腰上的暗装,那儿全是报社的经费和重要的证
件,它们仍在原来的地方。

  除了这个动作之外,警觉自己竟不能移动一丝一毫了。

  头痛得几乎要炸开来,随著砰砰狂击的心脏,额上的血管也快炸开了似的在狂
跳。

  呼吸太急促,喉头内干裂到剧痛。

  这是高原病,契川话叫做“索诺奇”的那种鬼东西来了。

  并不是每一个上高原的人都会发病的,只是敏感,如我,是一定逃不掉的。

  笛声是停了,代替著大声扩放的音乐,打击乐器的声音,将我本已剧痛的头弄
得发狂。

  一伙家伙在抽大麻,本已不能好好呼吸,再加那个味道,喉咙痛得不想活。

  只想一杯水喝,那怕是洗手间里接来的生水都是好的,可是弱得不能移动自己


  “音乐小声一点可以吗?”我呻吟起来。

  下铺没有人睬我,上铺的男妇传著大麻烟,也是没有表情的。

  我趴著挂在床沿,拍拍下面人的头发,他抬头看著我,我又说∶“音乐小一点
啊!拜托!”

  “咦!我们在庆贺中国新年呢,什么小声一点。”他耸耸肩,嘻皮笑脸的。

  再不喝水要渴死了,而米夏没有出现。

  本是穿著毛衣长裤睡觉的,强忍著痛,滑下了床,撞到了一个人的肩上去,他
乘机将我一抱,口里喊道∶“哎呀!哎呀!”

  我滑坐到地上去,慢慢的穿鞋,眼前一片金星乱冒,打个鞋带的结手指都不听
话。

  这种高原病没什么要紧,在厄瓜多尔的首都基托我也犯过,只须一两天便好了
,只是这儿又比基托高了七百多公尺,便又惨了一些。

  我摸到门边去,出了门,找到洗手间,低下头去饮水,那个浴室,脏得令人作
呕,进去一次几个月也别想忘记。

  铺位不是没有睡过,这些嬉痞的大本营却不是我当留下的地方了。

  我撑到街上去,经过杂货店,趴在柜台边向他们买古柯叶子。

  已是黄昏了。大雨仍是倾盆而下。老板娘看见我那么痛苦的样子,马上将我扶
到椅子上去坐著,向后间喊起来∶“爸爸,快拿滚水来,冲古柯给这位女士喝!”
“刚刚上来是不是?慢慢走,不要乱动,古柯茶喝了会好的。”她慈爱的拢了一下
我的头发。

  那双粗糙的手是基督给她的。

  在店里靠了半天,喝了一般书中都说已经禁售了古柯,可是没有什么效果。

  古斯各并不是一个小城,十四万的人口加上四季不断的游客,旅舍不可能没有
空位,只是我已力瘁,无法一家一家去找。

  “武器广场”的附近便是一家四颗星,最豪华的饭店,也不知自己是如何飘过
去的。

  没问价格,也没再找米夏,旅舍的好人扶我上二楼,我谢了人家,回绝了旅馆
要请医生的好意,扑在床上,便又睡了过去。

  睡著下去时,觉得有妇人用毛巾替我擦全湿了的头发。

  第二日清晨我醒来,一切的不适都消失,下楼吃了一顿丰富的早餐,居然跑去
柜台跟人讲起价来。

  “啊!会动啦!”柜台后面的那位老先生和和气气的说。

  我嘻的一笑,说起码要住半个月以上的古斯各,他一口答应给我打八折房钱━
━四十块美金一日。

  那边铺位是三块半美金一个人。

  经过广场,回到小客栈去,看见米夏尚在大睡,我禁不住纳闷起来,想也想不
明白。

  想呆了过去,米夏才醒。

  “咦!那么早就起床了?”

  失踪一整夜,这个福气的人居然不知道。

  “我昨晚回来,看见你不在,想你跑出去看土产,所以先睡了。”他说。

  那时房内的家伙们都已不在了,东西居然又摊到我的上铺,反正不住了,我把
那些杂物哗一下扫到地下去。

  在那样杂乱的环境里,米夏将身怀巨款的我丢在一群品行不端的陌生人中间睡
觉,而没有守望,是他的失职,当然也是我自己的不是和大意。

  也没告诉米夏自己已有了住处,昨日的高原病狂发一场,要杯水喝尚是没人理
会,这个助理该罚一回。

  陪米夏吃过了他的早餐,两人坐在大广场的长椅上,这个城市的本身和附近的
山谷值得看的东西太多。

  便是我们坐著的地方吧,一八一四年西班牙人还在这儿公开处决了企图复国的
最后一个印加帝国的皇族杜巴克。阿玛鲁二世,他的全家,和那些一同起义的族人
。好一场屠杀啊!

  过了十二年,秘鲁脱离西班牙的控制,宣布独立。又过了二十三年,秘鲁进口
中国劳工,惨无人道的对待他们,直到公元一八七四年。

  说著这些热爱而熟读的历史给米夏听,晒著寒冷空气中淡淡的阳光,计划著由
这儿坐火车去“玛丘毕丘”━━失落的印加城市,这旅程中最盼望一探的地方便在
附近了。

  广场上游客很多,三五成群的喧哗而过,不吵好似不行似的,看了令人讨厌。
便在旁边的另一张椅子上,坐著一个金发齐肩,穿著暗红棉外衣、蓝布长裤的女孩
,身边放著一只小行李包。

  只有她,是安静极了的。

  雨,又稀稀落落的开始撒下来。我跟米夏说,该是买雨衣雨伞的时候了,这雨
季是斗不过它的。

  我们慢慢走开了,跑进广场四周有著一道道拱门的骑楼下去。

  那个女孩,单独坐著的,竟然没有躲雨,干脆整的人平躺到椅上去,双手紧紧
的压著太阳穴。看上去极度的不适而苦痛。

  我向她跑过去,跟她说∶“回旅馆躺下来,将脚垫高,叫他们冲最浓的古柯茶
给你给吃,会好过些的呀!”

  她不会西班牙文,病得看也不能看我,可是一直用英文道谢。脸色很不好了,
一片通红的。

  “淋湿啦!”我说,改了英文。

  “没有旅馆,都满了,刚下飞机。”她有气无力的说。

  直觉的喜欢了这个朴朴素素的女孩。

  “我在附近旅馆有一个房间,暂时先跟我分住好不好?分担一天二十块美金对
你贵不贵呢?”我轻轻的讲,只怕声量太大头痛的人受不了。

  那种索诺奇的痛,没有身受过的人,除非拿斧头去劈他的头,可能才会了解是
怎么回事。那女孩呻吟起来,强撑著说∶“不贵,只是麻烦你,很对不起,我━━
”“来,我的同事扶你,慢慢走,去旅馆有暖气,会好过的。”

  我提起了她的行李包。”

  米夏发觉我居然在四颗星的大旅馆中有了房间,骇了一大跳。

  这是旅途中第一次没有与他公平分享物质上的事情,而我的良心十分平静安宁


  进了旅馆的房间,那个女孩扑到床上便阖上眼睛。

  我将她的白球鞋脱掉,双脚垫高,盖上毛毡,奔下楼去药房买喜巴药厂出的“
阿诺明那”━━专治高原病的药片。我自己心脏不好,却是不能服的。

  回旅舍时,那个女孩又呻吟起来∶“替我叫医生,对不起━━”眼看她是再也
痛不下去了。

  米夏奔下楼去找柜台要医生。”

  “这里有钱和证件,请你替我支配━━”女孩拉住我的手,摸到背后,她藏东
西的暗袋,与我一个样子,同样地方,看了令人禁不住一阵莞尔。

  绝对不是一个没有头脑的傻女孩,而她却将这些最重要的东西全交给了我━━
一个连姓名尚不知道的陌生人。

  这份对我全然的信任,使我心中便认定了她,在她狂病的时候,一步也不肯离
开了。

  医生给打了针,开的便是我给买来的同样的药。

  安妮沉沉的睡去,我站在窗口大把大把的嚼古柯叶子。

  印地安人吃这种叶子是加石灰一起的,我没那个本事,而索诺奇到了下午,又
找上了我。

  我躺到另一张床上去,米夏跑去小客栈拿来了我的行李,这一回他不敢走了,
守著两个一直要水喝的病人。

  第二日早晨我醒来,发觉那张床上的女孩张著大眼睛望著我,没有什么表情的
在发愣。

  “还痛不痛,安妮?”

  “你晓得我的名字?”

  “替你登记旅馆,医药费二十五块美金也付掉了!东西还你!”

  我将枕下的护照支票现款都交给了她,对她笑笑,便去梳洗了。

  “你是━━印地安人吗?”她躺在床上问我。

  我噗的一下笑出来了,一路来老是被问这同样的问题,已将它当做是一份恭维


  做了八年多空中小姐的安妮,见识不能说不广,而她竟难猜测我的来处。

  “相信人有前生和来世吗?我认识过你,不在今生。”安妮缓和低沉的声音令
我一怔。

  很少有人见面谈这些,她如何知道这是我十分寂寞的一环━━其他人对这不感
兴趣而且一说便要讥笑我的。

  我笑看了她一眼,荷兰女孩子,初见便是投缘,衣著打扮,谈吐礼貌,生病的
狂烈,甚而藏东西的地方,都差不多一个样子。

  眼看安妮已经好转了,我不敢因此便自说佾话的约她一同上街,当做个人的权
利。

  单独旅行的人,除了游山玩水之外,可能最需要的尚是一份安静。

  留下她再睡一会儿,我悄悄地下楼用餐去了。

  早餐两度碰到一个从利马上来看业务的青年,两人坐在一起喝茶,谈了一会儿
我突然问他∶“你房间分不分人住?”

  他看著我,好友爱的说∶“如果是你介绍的,可以接受,只是我可不懂英文呀
?”

  于是米夏处罚结束,也搬了过来。

  那个愉快而明朗的秘鲁朋友叫做埃度阿托。

  雨,仍是每日午后便狂暴的倾倒下来,不肯停歇。

  去玛丘毕丘是每一个来到秘鲁的旅人最大的想望,那条唯一的铁路却是关闭了


  我每日早晨乘著阳光尚明,便去火车跑一趟,他们总也说过一日就能通车,满
怀盼望的淋著小雨回来,而次日再去,火车仍是没有的。

  车站便在印地安市场的正对面,问完火车的事情,总也逛一下才回来。

  那日看见菜场的鲜花开得灿烂,忍不住买下了满满一怀。

  进旅馆的房间时,只怕吵醒了还在睡眠中的安妮,将门柄极轻极轻的转开。

  门开了,她不在床上,背著我,靠在敞开的落地窗痛哭。

  我骇了一跳,不敢招呼她,轻轻又将门带上,抱著一大把花,怔怔的坐在外面
的走廊上。

  她是不快乐的,这一点同住了几日可以感觉出来。可是这样独处时的哀哀痛哭
,可能因为我的在场,已经忍住好多次了。

  一个人,如果哭也没有地方哭,是多么苦痛的事情,这种滋味我难道没有尝过
吗?

  等了近两小时才敢去叩门。

  “买了花,给我们的。”我微笑著说。

  她啊了一声,安静的接了过去,将脸埋在花丛里,又对我笑了笑。

  两人插盯了一大瓶花,房中的气氛立即便是温馨,不像旅馆了。

  那几日埃度阿托被雨所困,到不了玻利维亚的边境去继续做业务考查,长途公
车中断了,短程的也不下乡。

  我们四个人商量了一下,合租了一辆小车,轮流驾驶,四处参观去了。

  星期天的小镇毕沙克便在古斯各九十多公里来回的地方,那儿每周一次的印地
安人市集据说美丽多彩,而印地安人的弥撒崇拜亦是另有风味的。

  我们四人是一车去的,到了目的地自然而然的分开,这样便省去了说话的累人
再说独处对我,在旅行中实在还是重要的。

  不知别人在做什么,我进了那间泥砖的教堂,非常特别的一座。

  印地安人用自己的绘画、花朵、诗歌、语言,在主日的时间诚诚心心的献上对
神的爱。

  破旧的教堂,贫苦的男女老幼,幽暗烛光里每张虔诚的脸,使人不能不去爱他
们。

  去挤在人群里,一同跑了下去。

  听不懂契川话,说阿门时,每一颗心却都是相同的。

  弥撒撒了,远远椅边一个人仍是跑著,仰著头,热泪如倾━━那是安妮,不知
何时进来的她。

  我没有上去招呼,怔怔的坐在外边的石阶上那乱成一片的市场和人群,心里一
阵黯然。

  雨,意外的没有落下来,远山上烧出一串串高高的白烟,别人告诉我,这是河
水暴涨时,印地安人求雨停止的一种宗教仪式。

  再见安妮时,她戴上了太阳眼镜,在古董摊子上看一只老别针,我帮忙上去讲
价,等她买下了,才将自己的手掌摊开给她看━━里面一只一色一样的。

  然后我们又分开了,讲好一个小时以后车上见面。刚刚恸哭过的人,给她安静
比较好。

  山中人家租马给人骑,不是在什么马场里跑,而是满山遍野去骑的。

  骑完了马,时间差不多了,我急著找安妮,想她一试。

  悲伤的人,只有运动可能使她得到一点点暂时的释放,哪怕是几分钟也是好的


  世上的欢乐幸福,总起起来只有几种,而千行的眼泪,却有千种不同的疼痛,
那打不开的泪结,只有交给时间吩解。

  我不问别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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