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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湘西-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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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他才喊自己的伙计们开始卸货,还招呼落在后面的老马勺赶紧过来招呼马匹。老马勺这个人事情是蛮做得,又当向导又是个好马夫,要的价钱还不高,雇这么个帮手确实是个划得来的买卖,唯一的不好是他东游西逛喜欢乱跑,一不留神就躲到后面偷懒,刚才就一个人落在后面踢拢地上的石头玩,不喊他还不记得过来帮忙。
  没想到那个闷憨憨的田伏秋,居然会硬冷冷一伸手,把进屋的林湘君生生拦在了门外:“我山里人家,破破烂烂的,省城的贵客哪里住得习惯?各位还是另找地方吧。”
  汪兆丰还以为他是讲客气,赶紧堆起笑跟他说:“田老板太客气了,这里就蛮好,就蛮好。”
  没想到田伏秋不是讲客气,一张脸拉得死长,好像汪兆丰前辈子欠了他三百钱忘记了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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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队(5)
“对不住,我屋里烂房烂瓦烂场合,真的容不得贵客大驾,各位还是赶紧走吧。”
  他一边讲还一边手一抬,摆明了逐客。
  那一刻,不光被拦在门外的林湘君一脸的尴尬,不光他汪兆丰和伙计、保镖们傻了眼,就连穗穗和五叔脸都涨红了。
  “阿爹!”穗穗当时就发了急。
  五叔也赶紧打圆场,讲人家远来是客嘛,伏秋你要是怕自家住不下,我再到寨子里多找几户人家,乌漆黑晚的,总要给人家头上有片瓦,身下有张铺。
  但那个田伏秋就有那么不通情理,自己女儿的话理都不理,还口气硬硬地打断五叔:“寨子里家家都不宽敞,哪有多余的地方?五叔,还是请人家早些上路,莫耽误了行程。”
  奇怪的是他一说,五叔就真的不做声了。
  汪兆丰当时就着了急——眼看天都麻麻黑了,从这里到麻溪铺,少说还有四十里山路,总不成赶夜路吧?
  他只能赔小心,讲好话,掏了现钱往田伏秋手里塞——哪怕房钱饭钱加倍算,他只求今晚能安安心心有个落脚的地方。
  好话讲尽也没用,那个蔫头蔫脑的闷汉子好像长了个花岗岩脑壳,油盐不进,直扁起双眼睛好像恨不得把他们一脚踢出寨门口就好。
  汪兆丰还想再求,林湘君却先忍不住了:“汪老板,人家既然不方便,我们何必勉强呢?走吧!”
  她掉头就走。
  黑灯瞎火、荒山野岭的夜路走不得!汪兆丰晓得这不是脸皮薄斗面子的时候,他想劝林湘君,没想到先来拦林湘君的是羞红了脸的穗穗,更没想到田伏秋一把就把穗穗扯到了一边:“细妹伢吵么子吵?回屋去!”
  他看到穗穗被训得眼泪水当时就涌出来了,一头就冲进了屋里。
  他的商队就这么灰溜溜地被赶出了雷公寨。
  临走,老马勺一脚把地上几块石头踢得飞出了老远。
  ——说实话,要不是十几年三江五湖好歹练了几分涵养,他汪兆丰都恨不得也要踢一脚才好!
  “林小姐,我还跟你夸湘西山里民风古朴,没想到碰上这种人,真是……委屈你了。”
  打着灯笼,赶着夜路,汪兆丰一直在打量林湘君的神色。看她的样子都晓得,这一气着实把她气得不轻。
  “人家又不是开旅馆的,凭什么留我们?”林湘君口气淡淡地,“我只是没想到,那么淳朴的姑娘,会有个这样的爹。”
  人家有什么爹汪兆丰现在也顾不上想了:半夜三更,荒郊野岭,快些赶完这四十里路,早些求个太平才是正经哟。
  黑灯瞎火赶出二十里山路,等赶到三岔岭路口的时候,汪兆丰的商队已是人困马乏。前头是一宽一窄两条岔路,汪兆丰就喊:“老马,老马……”他喊了三四声,老马勺才从后面一棵大树后探出了脑壳:“撒个尿,就来。”
  懒人就是屎尿多!汪兆丰只好等着。还好他一泡尿不长,很快边系着裤带边从树后面钻了出来:“老板,么子事?”
  汪兆丰问:“往麻溪铺该走哪边?”
  老马勺手一指:“这边,那条路是通天堡寨的。”
  山路上,马蹄如雨,火光如龙。四十匹快马四十根松明,四十条汉子四十杆枪,簇拥着麻大拐子的滑竿飞奔在山路上!
  自从被打瘸了一条腿,麻大拐子就再没骑过马。
  他习惯坐滑竿。一张凉椅绑在两根一丈二尺长的竹抬竿上,一颠一晃坐在上面舒服如神仙。所以排帮的水寨里,专门备了二十个人练这门抬滑竿的功夫,他麻大拐子有规矩:一组抬手四个人,脚步要整齐如一人,一口气跑三里路,滑竿不准比马慢,三里路一换肩,抛竿接竿要跟不换人时一样,一不能慢,二不能颠。总之,不管跑多远,不管换多少次人,他在滑竿上睡着了不能被惊醒,不然“竹笋炒腊肉”——板子伺候,屁股开花。
  他是在野猪油灯盏刚照亮水寨大厅的时候,接到的消息:点子没在雷公寨落脚,天擦黑时出了寨子往了东。
  

商队(6)
“我看,点子是不放心在山里过夜,所以才连夜赶路上麻溪铺了。”来送鹞子信的大先生说。
  四十里地,乌漆麻黑敢赶夜路,当真以为河神爷爷没长眼么?麻大拐子一把就抄起了枪:“传话下去,备马!”
  点子不过早动身两三炷香的功夫,从天坑岭往东追,也不过多跑十二里山路,不用算他都晓得,凭他排帮的快马,最多三十里,一定追得上!
  叼进口的肉,飞不到天上去。所以他不着急,一上滑竿就眯起了眼睛,一颠一晃半睡半醒养起了神。
  滑竿突然停下了。
  麻大拐子不睁眼也晓得,一定是到了三岔岭路口,他心想其实不必停:点子当然是走大路奔了麻溪铺,难道半晚三更还拐去天堡寨不成?
  他听见“前艄老五”(前艄老五:排帮中负责侦察的头领,在排帮中排第五位,本源自放排时最前面探水情的艄手,故称“前艄老五”——作者注)吴疤子匆匆到了面前:“大扛把子,山风刮了天堡寨。”
  天堡寨?麻大拐子眯起的眼皮一下就睁开了。
  拐杖一敲滑竿边,四个抬手赶紧落了竿,麻大拐子拖着拐腿就走上前来。
  路口的大树上,白生生留着新砍出的山风记号,树下草丛里,四块引路石一前三后摆得明白无误,那明明是指向小路的。
  “黑天半晚的,雷公寨不留,反倒投了天堡寨?”麻大拐子不禁皱起了眉头。
  吴疤子说:“麻爷,管他点子玩么子名堂,反正引路石总不得错。”
  这倒也是,麻大拐子就挥了挥手:“追!”
  重新坐上滑竿的时候,麻大拐子习惯地又眯上了眼睛。因为他绝没有想到,就在他头顶上不远,有双粗壮的手正攀着岩壁的葛藤,整个人悄无声息地悬在黑沉沉壁立的悬崖上。
  这个人正压制着翻山越岭后急喘不止的呼吸,这双眼睛正在盯着脚下飞驰而去的排帮队伍。
  直到长龙般的火把消失在夜色下,如雨的马蹄声渐渐轻远,悬崖上的身影才如猿般攀沿而去……
  田家每日里最热闹、最开心的时候,就是晚上。
  白日里要做工夫:榨油、采药、打野物、收拾屋后种的苞米、红薯,总归有事做。
  只有到了晚上,一家人做完工夫,坐在一起吃餐晚饭,气氛才会热闹起来,照例是穗穗要把一天里有趣的新鲜事细细地讲上一遍:麻五嫂子家的老黑母猪又下了崽呀,溪边边有只野狸猫来做了新窝呀,今天山上有只豹子远远躲起人跑呀,五叔公砍荆条时,被黄荆刺刺挂断了下巴上的长胡须,痛得跳起脚骂呀……
  然后便去油坊碾茶籽、打茶枯,做些为明日的活计准备的轻松工夫,穗穗便会随着吱呀呀的水碾,唱起她或熟悉或新学的歌子,六伢子也会随着她学起唱。有时候,就连田伏秋都会忍不住,跟在女儿后面哼上一句半句。
  一日的辛劳,便在穗穗那悠长的歌子声中,融入门口那淙淙的溪流里。
  但今晚,田家却没了往常的热闹。整整一晚上,穗穗没讲一句话。
  吃晚饭的时候没有,吃过饭,坐在碾槽边碾完了半槽油茶籽,她还是一句声没做。
  ——长到十六岁,她记不起阿爹有哪次对她粗过喉咙动过气。
  ——她就不晓得,阿爹今天是搭歪了哪根筋,做什么硬要把她请来的客人赶起走,做什么还要立起眉毛对她凶!
  她做错了什么吗?
  她只觉得心里窝窝的全是气。
  田伏秋同样没做声,闷起脑壳打了两箍茶枯,又闷起脑壳蹲在门口吃了一气旱烟,好像就没看见女儿在跟他发闷气。
  一边的六伢子也就只好闷起脑壳做工夫。师父不做声,穗穗不做声,他就更不晓得该如何做声。他只觉得今晚的水碾吱呀呀地转得特别单调。
  吃完三锅烟,田伏秋突然起了身,从墙上摘了柴刀、药葫芦,系到腰上。
  六伢子就问:“师傅,这么晚了还出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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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队(7)
“十里坡看秧瓜棚的吴满叔腿杆子发风湿,跟我要了些夜枯草,我去给他采一下。”田伏秋边说边出了门——治风湿的夜枯草,是要晚上上山采来的,药效才好。回头他又叮嘱了穗穗一句:“明天还要上麻溪铺你舅舅屋里,早些睡吧。”
  穗穗就“嗯”了一声。
  后来穗穗就碾完了茶籽。
  后来她就打了水,进自己屋里洗脸洗脚。
  后来她准备睡觉,就听见外面堂屋里轻轻地有响动。
  她出来看,就看到墙角那面高脚鼓上堆的杂物被挪开了,看到六伢子背对着她,正在擦鼓上的灰尘,看到他抚摸着鼓,似乎想做些什么,却又有些拿不定主意。
  穗穗就问:“六伢子,你想打鼓啊?”
  六伢子就被她吓了一跳。
  吞吞吐吐讲了一气,穗穗才总算听清了六伢子的心思:他想上龙船掌鼓。
  他其实早就想上龙船掌鼓。
  “龙船起飙走,功夫看鼓手”。能在端午节上做一回龙船鼓手,下青岩河与其他十六寨一较高低,那才算竿子营的好汉英雄。
  他为此偷偷去看过好多次别家鼓手如何练鼓,自己也悄悄躲起练过无数回,“三通炮”、“五更惊晨”、“双龙抢珠”,他都偷偷练了个精熟,甚至一般鼓手难打出的“狮子滚绣球”,他也记了个###不离十。
  除了“辕门听令”。那是竿子营掌鼓手的绝活,莫讲会打,一般人听都难得听到一回,六伢子也只在前年端午节时听三官寨最有名的老鼓爷石老月打过半套,而且石老月也只打得半套,另半套据说会是会,但快得连他老鼓爷都打不出。
  前几日收油茶籽,六伢子还专门到邻近两家寨子去偷看过人家练船,他掂量自己的本事,只怕也不在那两家寨子的掌鼓手之下,于是心里更发痒痒地难受。
  “你想上龙船掌鼓,为什么不跟五叔公讲呢?”穗穗就问。
  六伢子讲他不敢讲,再说师父都没答应五叔公,他做徒弟的怎么好出来逞能。
  “阿爹就是这样了,什么事都不沾边,能躲就躲,你又不是不晓得。连客人来借宿,他都要赶跑,莫讲帮寨子里打鼓了。”穗穗说,“再说,他也不会打呀。”
  六伢子说:“可我听五叔公讲起,师父以前是竿子营最好的掌鼓手。”
  这话穗穗根本不信:阿爹要是会,这么多年,如何从没看见他打过?
  然后她就把高脚鼓背到了屋场上,把鼓槌递到了六伢子面前:“给你。”
  六伢子不明白:“做什么?”
  穗穗说:“你不是想打鼓吗?”
  六伢子就怯怯地不敢接:“师父要是晓得了……”
  “阿爹又不在——在又怎么样?”穗穗觉得奇怪了:自己喜欢做的事,为什么不做?“你喜欢,你就打,想那么多做什么?”
  六伢子就犹犹豫豫地接了鼓槌。他就试着敲了几下。
  穗穗说他敲得太没力,而且也敲慢了,鼓手一慢,桡手就会跟起慢,龙船就会输。
  六伢子就咽了口唾沫,重新敲起来,起初鼓点还有些生涩,但听到自己的鼓声咚咚地响,看到穗穗眼睛闪闪地要他使劲,他就觉得鼓槌在他手里有些活起来,就压不住地越敲越响,越敲越快。
  打过了“三通炮”,他又麻起胆子打起了“狮子滚绣球”,这通鼓原本便热热闹闹地透着灵气,花点子一串接起一串,他原本还怕自己打不利索里头的繁复,但甩开了腕子后,鼓点反倒流水般通畅起来,直打得他一身热热地发汗,打得手心里滚滚的,只觉得心都随鼓点震起来。
  鼓声中,穗穗也忍不住拍巴掌打起了节拍,只觉得一串串鼓点子敲得心里腾腾地起劲,腾腾地忘记了半天的闷。
  便在这时,六伢子的鼓槌却突然一停:“师父?”
  穗穗一回头,也愣住了:“阿爹?”
  ——不知何时,田伏秋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院门口。
  

商队(8)
一步一步,田伏秋走过来,一直走到鼓面前。
  六伢子就慌慌张张地放下了鼓槌。
  “阿爹,”穗穗赶紧说,“六伢子想上龙船当掌鼓手,是我喊他练鼓的。”
  田伏秋还是没做声。
  也不看女儿和徒弟,眼睛倒是盯着那面鼓,淡淡地出神。
  沉默中,不光六伢子,连穗穗都不知怎么有些紧张了。
  她看到阿爹的额角汗汗地闪着光,阿爹的眼睛定定地盯着那面鼓,那双眼睛里倒不见有什么责怪人的意思,但却与往日有些不同。讲不出到底有什么不同,反正眼前的阿爹,透着什么她不熟悉的东西。
  仿佛在重温某种久违的感觉,田伏秋的手,缓缓地抚过鼓面。
  他突然操起了鼓槌。
  脚步一分,丁八站开,田伏秋沉腰,收腹,展臂,长长吸了一口气——
  在两个孩子惊讶的目光中,一双鼓槌蓦然落在鼓面上,先眼花缭乱地敲出两个花点,骤然变疾,细密如雨,由重而轻,再由轻转重,双槌突然一合,重重地连敲了几记大响!仿佛是铺垫足了热身的前奏,鼓点略一停顿,再度展开,铿锵之声,绵绵密密响了起来。
  鼓如雷,鼓如雨,鼓如骤雨疾风,鼓如金戈突鸣!
  大地为之颤抖,群山为之呼应,排空而来的鼓声,撼人心魄,仿佛在召唤起千军万马,去踏破夜空下的一切!
  鼓声中,一股平素从不曾见的飞扬神采,一股与白天的沉闷判若两人的慷慨雄壮,蓦然笼罩了田伏秋,这雄壮、这神采仿佛本来就是他的一部分,只是长久地埋在他身体深处的某个地方,直到这一刹那,才随着这鼓声,突然在他身上复活,使他目光如炬,气势如虹,仿佛百万军前一尊势不可挡的猛将!
  “辕门听令”!六伢子突然想起来了:这就是他听老鼓爷打过半套的“辕门听令”,只不过跟眼前这鼓声的威猛、豪壮相比,老鼓爷那半套,简直成了细伢崽玩家家。
  穗穗同样听呆了,看呆了。
  她从未听过如此震撼人心的鼓点。她从未见过如此豪迈的阿爹。
  眼前的阿爹,突然变得那么那么陌生,却又陌生得那么那么熟悉,完全颠覆了她心中的印象,却又让她在意外中兴奋莫名。
  鼓声中的阿爹,就像与这战鼓合成了一股激荡的神气,激荡她的血、她的肉、她的骨、她的魂。她突然腾起一种奇怪的感觉,感觉这股子神气,原本也是她有的,只是刚刚在鼓声中,才被她找到……
  砰然一声,鼓槌重重落在鼓上,鼓声戛然而止。
  那一刹那,屋场上突然是那样安静。
  缓缓地放下鼓槌,方才那飞扬的神采、雄壮的豪气,突然从田伏秋脸上、身上消失了。鼓声的中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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