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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青春成为往事-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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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定了——或者死在车厢与车厢的连接处,或者死在有座位旅客的座位底下,或者死在堆满了粪便的厕所里,当然,也有可能死在北京站站台上。
  这就是将近四十年以前从北京到崤阳或者说从崤阳到北京的旅程。
  但是现在,美国出产的波音737客机用不到四十分钟就能够把我从北京拉运到洛泉。坐在飞机舒适的座椅上,品呷着漂亮的航空小姐殷勤地递过来的咖啡,回想四十年前那种骇人听闻的旅程,恍如隔世。
  在飞机上,我第一次从空中看到了黄河。
  自从我一九九三年从K省省会龙翔调动工作到北京,尽管经常到外地出差,但是相对于我在K省生活的二十五年,不管实际上还是在精神生活中,离黄河的距离都是越来越远了,就像我插队的那个叫樱桃园的小山村离我的精神生活越来越远了一样。关于黄河的记忆都是既往的,我没有获得新的印象。那些记忆,正如我在本书开头描述的那样,总是凸显着某种程度的暴戾特性。在我的印象里,那是一条无情的河,一条喜怒无常的河。在我心中翻滚的是它那不动声色吞噬生命的浪花,在浪尖上闪烁的是诗意的恶,是不和谐的完全不能够被称之为音乐的喧嚣。所以,我从来不认为黄河是能够用精神享用的音乐或者诗歌,我无法在它们之间进行联结。
  

55。岁月是一条河(3)
它是一条河。它就是一条河,一条暴戾的河。
  但是这次,透过飞机的窗户,透过缓慢地从飞机下面向后掠过去的白云,我惊讶地发现黄河竟然如此平静,她像一条飘带,在广袤的原野上静静地飘拂,你甚至感觉不到她的蠕动;周围没有任何别的东西,到处都是裸露的丘陵,唯有她,孤寂地徜徉在逶逶迤迤的黄土丘陵中间……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和她交谈,千百年来,她就一直这样孤独地流淌,默默的,没有一天止息,也没有任何改变,她从来不做改变。
  这种神奇的意味突然带给我一种启示——在某些时段内历史也许是盲目的,历史也许会像在群山中蜿蜒的河流一样充满了波折,但是,它的总体趋向又是不能够被改变的。有一些人试图改变它,但是它最终仍然没有被改变,时间最后宣告的往往是历史的胜利,而不是那些不自量力的人的胜利。和强大的历史相比,那些试图扭曲历史和改变历史发展方向的人都灰飞烟灭,最终被时间研磨成为渣滓……这多少给人一种慰藉,让人相信在这个什么都可以被改变的世界里,总还是有一些东西没有被改变,历史、人性以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没有被改变,它们仍然在,仍然用自己的整个生命支撑着人类脆弱的灵魂,它们安慰人说:“你看,有一些东西是不能被改变的,那些什么都想改变的人并不能让一条长达几千公里的河流变得笔直。河流就是河流。”
  是啊!河流就是河流,你不可能把河流改变成为另外的什么东西。她是不会被改变的。于是我就想,在这条被我们称之为母亲河的河流之中,在她的涛声里,蕴涵着多少故事?如果她能够发言,她会怎样向人们叙说那些故事?
  在飞机轻柔的轰鸣声中,我的心灵世界像雾一样漫过伤感,一种想亲近黄河——就像亲近白发苍苍的母亲那样——的愿望,油然而生。
  过去我和她交谈得太少。一个还不懂得母亲的心的人,总是认为母亲的讲述过于絮叨,你不能理解她用灵魂向你诉说的那些故事。等到你经历了人生,知道了母亲的絮叨包含着深刻的哲理,那是对你最无微不至的呵护,你才会想到应当聆听她,应当和她多进行交谈。
  这当然和年龄有关,和岁月有关。岁月使人宽容,岁月也使人温柔。岁月使人看人看事的角度发生变化。岁月也许会消磨人的激情,但是它会使人更富于理性。
  然而,在被岁月捶打了的我们重新回到母亲身边的时候,母亲还会不会和我们进行许多年以前的那种交谈?母亲的身体还能够支撑她讲述那些久远的故事吗?母亲会不会因为我们深刻地伤了她的心而拒绝我们的请求?她会不会什么都不说,只是在心底里伤心地责怨我们的任性?
  我突然想到“博士”吴克勤二十多年前给我讲述的故事,那个关于母亲的故事。我靠在座椅上沉思,原封不动地把故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我从灵魂深处感觉到了一种呼应,但是我说不出来那到底是什么。我总觉得我从这个故事中了解的要远远少于它所蕴涵着的东西。这或许也正是我这么多年以来尽管写了很多小说,却从来没有敢碰这个故事的原因。
  在这个世界上,善良和友谊如果不经意为之,常常会滑落为无情。自从在北京听说吴克勤一家遭受磨难的事情以后,我一直在谴责自己:为什么在一九七八年那次见面之后,就粗暴地把吴克勤放到了“怪异”的人群中,在内心消失了对他的关心和敬重?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我没有和他进行任何形式的联系?既然你能够分析他的心灵,能够把这些东西写成一本小说,你为什么不能够像兄弟一样去看他,去和他商量我们能够做什么事情?更为严重的是,他在北京穷困潦倒之际,正是你借助于他的故事收获稿费之时……你为什么没有想到这笔钱基本上与你无关?这是一个人的青春和一腔热血,你无权动用。
  我坚定了这个念头:一定要应当利用这次开会的机会,到崤阳县张家河镇马家崾岘村去看望一下吴克勤。
   。 想看书来

56。崤阳散记(1)
萧川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小伙子。
  开会期间,他以我的崇拜者的身份想方设法接近我,和我聊天,向我请教这样那样的问题。我发现很多和这个年轻的文学爱好者意想不到的缘分:萧川也是洛泉大学中文系毕业生——这就是说,我们是校友;毕业以后,萧川被分配到了洛泉市文联工作,编辑在我手里创刊的那份《洛泉文学》——他的这段履历与我几乎完全相同 ;他目前也正处在我那个时候的情境之中——狂热地喜爱上了文学创作,丝毫也不怀疑自己会成为作家;他目前也正要写关于商子舟题材的文学作品——就像我当年准备用这类题材的作品敲开文学大门一样。还有,更加让人惊奇的是,萧川竟然就是我插队的崤阳县谷庄驿公社樱桃园村的人!他的父亲叫萧振林,是一个眼睛很大,但是笑起来却又把两只眼睛眯缝成两条细线的小伙子,他比我们这些北京知青要小几岁,当时成天跟在我们屁股后面,成了我们插队期间最重要的伙伴。
  真的是日月如梭呀!令人愉快的萧振林竟然有了这么大一个令人愉快的儿子!
  萧川很英俊,就像他父亲萧振林那样。在洛泉地区,即使在我插队的那个艰苦年代,你也会常常惊叹在这样一块贫瘠的土地上何以会有这么多漂亮的女子和后生。萧川匀称的身材和脸上的线条有古希腊雕塑艺术品的风味。他那双大大的眼睛瞳仁漆黑,眼白鲜嫩,看人的时候总带着幻想的神态,就好像他是在和另一个你进行交谈——这是富于想象力的人才会有的特征,所以我一直认为他会实现他的文学理想。
  他陶醉在我对他的欣赏和夸耀之中,对我非常尊敬,总是想方设法给我提供一些便利,照顾得异常周到。
  萧川说:“苏北老师,这次你一定回樱桃园去看看,我爸想你们哩!”
  通过萧川,我已经了解到,改革开放以后,那个曾经撒下我们的青春和汗水的地方发生了很大变化,现在人们已经不再挨饿了,有的人因为务育苹果和栽种药材还发了大财。眼下,那里正在轰轰烈烈地开展地质调查,说是在夕梦山林区下面埋藏着一个巨大的煤矿,当地人都在期望煤炭开采成为现实,迫不及待地想去当矿工,因为这是脱离开土地获取金钱的唯一通道。
  当然,我当然要回去看看,我说以后我会专门抽出时间到那里看一看。我向萧川询问黄河岸边的马家崾岘的情况,问他知道不知道吴克勤?
  他知道。
  马家崾岘重新接纳了吴克勤一家人——这块土地上的人民总是像辽阔厚重的黄土高原那样,以宽广的襟怀和淳朴的乡风呵护着任何遇到难处的人。
  现在,马家崾岘村长是民办教师马双泉。马双泉是马家崾岘唯一的大学毕业生(洛泉大学数学系),毕业以后,按照《洛泉报》上一篇文章的说法,怀着建设家乡的情怀,又回到了马家崾岘村。
  当时吴克勤还在村里当大队党支部书记。作为地方大学,当时的洛泉大学负有为当地培养人材的责任,在洛北招收的学生基本上都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回去也不改变身份,当民办教师,到一定年头以后才能够转成公家人。但是,为了摆脱世代农民的身份,尽快吃上公家饭,人们都会想方设法留在洛泉市,真正回到家乡的反倒是少数。所以,党支部书记吴克勤才反复叮嘱马双泉说:“你可是要想好,你可要想好哦!”
  他说他想好了。就这样,他回来了。他回来以后人们才发现,原来这个被宣传为志向高远的年轻人完全不是因为什么“怀着建设家乡的情怀”才回到这个地方的,他有另外的情怀——他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村上最漂亮的女子巧凤。
  考上大学临走的那一天晚上,在村边大杜梨树下面,这个热血沸腾的年轻人第一次亲吻了巧凤。这是他第一次触摸女娃娃的肉体,他就像被寒冷袭击了那样浑身颤栗着,要把手伸向她的胸部。她也是第一次被男娃娃触摸,也颤栗着,但是她没有失去理智,在颤栗中制止了那只贪馋的手。
  “不……不……”
  “为啥?”他把嘴从她的嘴上移开,“巧凤,为啥么?”
  巧凤在黑暗中仰起头,眼睛里颤动着光亮,看着亲爱的马双泉,问了一句马双泉终生都不会忘记的话:“你永远跟我好么?”
  “永远跟你好。”
  “你毕了业也跟我好么?”
  “我啥时候都跟你好。”
  巧凤就搂紧他,喃喃着:“那……那我就等你……等你回来,我都给你……我把啥都给你……”
  所以马双泉就回来了。回来就结婚,就生孩子,这个人并没有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情。还是吴克勤亲自到公社为他跑来了民办教师名额。马双泉到什么时候都念吴克勤的好哩!现在已经是两个娃娃父亲的马双泉虽然是村长,却仍然给小学带着课,在马家崾岘很有威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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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崤阳散记(2)
在马双泉的带领下,马家崾岘的乡亲们拥挤在村头,迎接被他们认为是自己同类的人,从他们身上抢夺随身携带的全部家当。吴克勤脸上绽放着快乐的光芒,说话的声音出奇的洪亮;虎生已经认不出拉扯着他手臂的人了,有些忸怩,但他是高兴的,尤其是发现相熟的同伴的时候;秀梅则哭了起来,表情难看地一边抹眼泪一边说笑。
  在此之前,马双泉已经为吴克勤重新划拨了承包土地,土地上还有等于是村民们捐助的正在挂果的苹果树。经过村民讨论,村委会拿出一千五百元,粉刷了吴克勤去北京以后废弃了的土窑洞,新箍了青石窑面子,安装了门窗,修建了院墙和院门。
  现在,马双泉一边往新窑院走一边抱怨吴克勤:“北京就不是咱呆的地方嘛!你去那儿做啥哩?”
  很久以前就没有人把他当成北京知识青年了,现在更不可能有谁把他当成北京知识青年。吴克勤眼里含着泪花,频繁地点头,承认他不该离开这个地方。
  就这样,一家人在离开马家崾岘三年以后,又重新在这里安顿了下来。虎生不再上学了,和父亲一道侍弄果树、庄稼,秀梅则在家里养猪养鸡,也能变卖一些钱财。日子虽然说不上大福大贵,总是不挨饿了。吴克勤很知足。
  现在,这个头发花白的中年农民和当地的庄稼人甚至在心理上也已经没有任何区别。他和老汉们一起圪蹴在阳洼洼上晒太阳,唠闲嗑,说一些古朝故事;他用烟袋锅抽旱烟,一锅抽完了,熟练地把烟锅里的火种磕在鞋壳篓里,重新把烟锅装满,准确地按在火种上;他双手高举着硕大的粗瓷大碗,声音响亮地吸食秀梅为他熬的米汤;他在人群中努着劲放屁,任凭婆姨女子们怎样认真或者不认真咒骂,都不改平静的容颜;高兴了的时候,他也和风骚婆姨耍笑:“你那老汉(丈夫)还算男人?看啥时让我把你压一下……”他故意用当地人都很少使用的语言骂人或者骂牲口,语调之高亢婉转,就连当地最好的民歌手都自愧不如;在集市上,走开几步就扯出家伙撒尿,甚至还有闲心在地上画出个圆圈;年纪越大越离不开秀梅,在坚实的土炕上,两个人经常缠绕在一起,剧烈的喘息和幸福的呻吟混合成为激越的生命交响。
  吴克勤很满足。这样的日子持续着。目前他的理想是攒钱为虎生箍上三孔窑洞,让他娶一个温柔体贴的好婆姨。
  时间到了一九九五年。
  

57。帷幕垂落在不经意之间(1)
真的是“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谁想到灾祸会在这样的时候降临这个心满意足的家庭呢?
  这一年冬天的一个清晨,吴克勤早早就要起来,说是去砍柴。秀梅在被窝里拉扯住他:“砍啥柴?谁这个季节还砍柴?”吴克勤说前两天在一个地方看到一棵干枯了的树木,他说去把它弄来。
  这个地方正在大张旗鼓地宣传保持水土,已经不让随便砍伐树木,发现了干枯的树木当然是一件好事情,去晚了说不定就让别人给弄走了,秀梅就没有再坚持。
  秀梅后来跟人说,往常他下地干活或者进山砍柴,走也就走了,那天他在窑里院里厮磨了很久,等到把绳子、砍刀之类的东西都绑缚到身上,还咣啷咣啷地来到她跟前,特意对她说:“秀梅,我走了。”当时她哪里会在意这样的事情?甚至都没理他,只含糊地应了一句,就听着他迈着沉重的步子去了。
  吴克勤从马家崾岘北面的山峁往东走,那里有一个黄河的回湾,山上的植被非常好,长着各种高大的乔木和灌木,封山以前,马家崾岘人都到那里砍柴,封山以后也是到那里捡拾枯枝烂叶解决烧柴的问题。
  那天吴克勤的心情很好,路上走着的时候,甚至哼起了他喜爱的洛北民歌《送寒衣》——
  正月里来是新年,
  家家户户造年饭。
  人家造饭有人吃,
  孟姜女造饭泪不干。
  二月里来龙抬头,
  孟姜女十五配范郎。
  婚配范郎一年整,
  北斗七星打长城。
  三月里来是清明,
  家家户户上新坟。
  人家上坟成双对,
  孟姜女上坟独一人。
  四月里来四月八,
  娘娘庙上把香插。
  人家插香为儿女,
  孟姜女插香为范郎。
  五月里来五端阳,
  大麦不熟小麦黄。
  人家的麦子收上场,
  孟姜女麦子绕山冈。
  这首歌一共十段歌词,一个月一段,唱到十月结束。以前,吴克勤很少把这首歌唱过三月,主要是记不住歌词。没想到今天一气呵成,竟然唱到了五月,他为自己感到惊喜,就像突然做成了一件从来没有做成过的事情。
  此时他正走在一个山梁上,空气中弥漫着破晓时的寒气,但是他并不感到寒冷。这里视野开阔,能够看到太阳刚刚从雾气蒙蒙的山峦间升起来,在一些耀眼的小云片下面努力地扩展着自己的领地。小云片下方就像血染过一样闪烁着紫红色,过一会儿,云彩就不见了,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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