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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青春成为往事-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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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右开弓,毫不留情地扇打起那张长着雀斑的胖脸来。
  一开始双柱还有气力躲闪,后来,血从他嘴里、鼻子里涌流出来,他的哭声喑哑了、低弱了,也就没有气力躲闪了。
  绍平仍然不顾一切、没头没脑地打着。他的意识处于一种可怕的癫狂状态,完全考虑不到后果了。如果不是喜子和另外一些后生们从对面山上跑来,他一定把双柱打死了。
  他被人撕扯开,仍旧瞪着眼睛,一声不响,要再次挣着命扑向双柱。人们用强力把他捺倒在地上,他才躬起腰,可怕地哭嚎起来。他的哭声很难听,像一只受了重伤的豹子在哀鸣。
  双柱脸上沾满了鲜血,安静地躺在草地上,不哭也不叫。
  见此情景,马家崾岘的后代愤怒了,再也压抑不住了,他们发一声喊,一齐扑向了绍平,踢他,打他,咬他。绍平不躲闪,他听任他们的殴打。他渴望着被人殴打,也渴望着自己在这个时候死去。他活够了。
  喜子没有上手,可是他也没有阻止殴打绍平的人,直到绍平也直挺挺地摆在那里,他才招呼人把双柱抬回村里去。
  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农民协会主席马汉祥从村子里跑了过来,把浑身绵软的绍平抱回村子,交给了玉兰。他简单地述说了缘由,然后就直直地站在院子里,好像在等着玉兰的发落。
  玉兰此时已经完全顾及不到马汉祥。她抑制不住泪水,咧开嘴哭了。她哭着给儿子脱了衣服,用水洗去他身上的血污,让他躺好。她始终没说话,一边做这些事情一边抽噎,眼泪扑簌扑簌落在绍平的身上。做完这一切,当她准备把被血污染红了的水泼到院子里的时候,才惊讶地发现马汉祥仍旧站在那里,脸上是一种悲戚的、不知道该说什么的表情。
  玉兰镇定了一下自己,然后掠了掠被汗水和泪水粘在脸上的头发,对农民协会主席马汉祥说:“我去看双柱。”
  她捧着一钵子鸡蛋,来到双柱家。
  马栓从窑里抢出来,把她拦挡在了门外:“甭进去!”
  “你这是咋?”马汉祥从后面赶来,生气地说。“人家是来看你家双柱的!”
  马栓并不理会农民协会主席马汉祥,“嘿嘿”一声冷笑,一板一眼地对玉兰说:“我不寻你家崽子就是好事……”
  他朝自家窑洞看了一眼。只有马汉祥看出来,在马栓的意象中,一定是出现了挂在窑壁上的那把大刀。马栓还想说几句更为恶毒的话来伤害玉兰,却一时找不着词儿,最后,只怒喝出两个字:“爬远!”
  “我绍平不懂事……”玉兰眼里又涌出了泪水。“你马栓叔就……就见谅些儿吧。”
  她把鸡蛋放在地上,捂住脸,跑出去了。马汉祥没有阻拦她。
  待玉兰的哭声和脚步声都远去之后,马汉祥严厉地瞪了马栓一眼,正色说道:“这事就到这搭,以后谁也不许再提起!你恨地主,恨欺压咱穷人的人,这我都知道。但是,但是你不该恨她,她也是苦出身,这话我早就说过……”
  这件事的直接后果是:玉兰在马家崾岘人的心目中逐渐有了一个公正的位置——当然,这也与她平素的所作所为有关;对绍平,却仍然众说纷纭:“那人身上有井云飞的骨血,要不咋能把咱双柱打这么残火?”“小白脸子,难斗哩!”
  改变绍平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有一天晚上,他忽然听见妈妈在哭,他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推了推妈妈,这时候他才发现妈妈是在做梦。玉兰长长地叹一口气,从睡梦中清醒过来。
  “绍平,我是不是说梦话了?”
  “没,你哭了。你做梦。”
  “啊。”
  静。马家崾岘的夜晚总是那样寂静,静得能够听见人的心跳。月亮给窗户纸抹上了一层?##停娜盏姆珈卮捣髯旁鹤永镌媸鞯氖饕丁;坪拥奶紊路鹗忠T丁?/p》

10。恐惧与皈依(3)
“妈,”绍平声音清晰地说,“妈。”
  玉兰侧过头看着儿子,体贴地问他:“你怎么没睡着?你在想什么?”
  “妈,”绍平支起身子,看着妈妈的眼睛,“爸爸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玉兰警觉地问:“绍平,你听见妈妈说梦话了?”
  “没……我就是想问问。”绍平突然抽泣了起来,“妈,我想爸爸,妈……”
  玉兰惊慌地坐起来,但是她什么也不说,目光坚定地看着黑暗。她知道她无法回避这个重大的问题了。这是一个重大的问题,无论对于她,对于绍平,还是对于那个死去的人,都是一个重大的问题。
  “我想爸爸……”绍平不知羞耻哭着,并且像小时候在外面受了委屈,想钻到妈妈怀里求得同情和安慰一样,不自觉地往妈妈身边靠了靠。
  玉兰把儿子的肩膀推离开一些,看着绍平的眼睛,语调清晰地说:“绍平,你不该这样。”
  绍平继续抽噎:“我知道。可是,我就是想爸爸……”
  母亲玉兰显得异常执拗,摇撼着绍平的肩膀,说:“绍平,自从离开天龙寨,我跟你说过很多,你也经见过很多。你怎么还能说出这样的话?你不能这样想啊,孩子,你更不能这样说,你绝对不能这样说!”
  “我不会跟旁人说的。”绍平停止了抽泣。很显然,他正在进入到某种思索之中。
  黄土高原的夜晚也是那样安谧,母子两个人说话都静悄悄的,仿佛害怕惊扰了什么人。一阵风刮了过去,垴畔上的土落了下来,在窗户纸上留下细碎的响声。一只松鼠惊讶地叫了一声,然后一切又都静谧了下来,就像这个世界形成之初那种样子。
  “你是大人了,”玉兰说,“我已经多少次跟你说过父亲的故事,”玉兰的思维在这里没有出现任何停顿,这是因为,她的那个不真实的故事,她答应丈夫的嘱托为儿子精心编织的故事,已经天衣无缝,以至于她自己都认为它是真的,在对于可怜的儿子的欺骗中,她没有任何负疚的感觉,她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儿子。“你得恨他,不是装着恨他,是真的恨他,你要想,绍平,你要想你爸爸是一个跟陆子仪、李昌源没有任何区别的人,是土匪,是地主,是欺压人的人,红军镇压他是为老百姓除害哩!你如果能这样想,这样恨他,你就能好好活人……你要是不这样想,不这样恨他,会发生什么事情?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吗?绍平,你已经是大人了,你听见和看见的都不少了,这用不着我说什么了。”
  “我知道,”绍平脸上已经没有泪水,玉兰成功地做到了不让绍平为那个死去的人流泪。“妈,我知道。”
  “绍平,”玉兰拉住儿子的手,“你能不能跟我起誓,以后不再说起他,你能不能起誓?”
  “我……能。”绍平又要抽泣。
  玉兰冲动地把儿子楼在怀里,什么都不说,并且不让儿子感觉她也流出了泪水。
  很长时间,母子俩谁都不说话,都在向对方掩饰悲戚,都在对自己说,以后绝对不会再触及这个话题。
  “孩子,”玉兰声音遥远地说,“你得让马家崾岘的人认为你是他们希望的那种人。你知道他们希望你是什么样的人。孩子,我们是生活在他们中间的人哪!”
  玉兰抽咽起来。
  “我知道,妈。”绍平为妈妈擦去泪水,“我知道。你不用操心,我知道该咋样做。”
  绍平彻底改变了。
  在这以前,母亲玉兰说的危险始终是一种观念上的危险,他没想到这种危险和恐惧近在咫尺。他必须调整自己,必须牢牢地记住恐惧,必须让自己能够躲避危险……在这种利己的思虑中,那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仿佛背转过了他,无声地远去了。他曾经想看他的背影——毕竟,他是自己的生身父亲啊——但是理智阻止了他,他感觉他远离了他……现在,即使他遥望他的背影也已经看不到了。他的精神原野展现的完全是另一个世界,一个还很陌生但是正在向自己走来的世界。这是他一生都将生活其中的世界。
  现在再来想和双柱打架的事情,他既感到后怕,又为自己的幼稚感到可笑。
  在绍平的变化面前,马家崾岘的后生们也改变了对绍平的态度,再也没有发生公然的欺负和敌视行为,绍平和这个世界处在一种谨慎的平衡之中。
  日月如梭,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马家崾岘人终于接受了玉兰和绍平。人们知道玉兰在用她整个儿的心温柔地爱着马家崾岘的所有人和所有的一切。就连刁钻泼辣的桂芳也说 :“咱管她做过谁的小老婆咋?反正那人的心好的哩……”
  绍平仍沉默寡言,谁也猜不透他的心思。可是,他也有了同伴,首先是喜子,其次是其他一些年龄相仿的后生。跟双柱也和解了,但两个人的心相隔得还是十分遥远,彼此间都在尽量回避着。绍平正在同马家崾岘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同脚下永远都在喧闹着的黄河建立起一种紧密的联结。绍平外表仍旧很腼腆,甚至还有某种程度的温柔,但是他内心是冷漠的,这一点,外人无法知晓,只有玉兰知道。但是,在那个沉重的夜晚之后,她再也没有和儿子涉及那个话题,她决定什么都不说。孩子已经大了,他既然已经起誓,那么就相信他能够履行诺言,不管在他内心起着怎样的挣扎,他是能够履行那个至关重要的诺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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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恐惧与皈依(4)
她等待着他完成那个过程。
  在这样的时候,如果人们偶尔表现出一点对于绍平的不满,像防备外人一样防备他,她就会特别敏感,特别委屈,因为她知道那个正在长大成人的人比她更敏感,更委屈。但是,她坚定地沉默着,她知道他已经进入了过程之中,他终究会走出那个过程。
  石玉兰面对着整个马家崾岘村,面对着它的春景和秋景,面对着这里的人们,常常一个人陷入沉思。
  她默默地对整个儿马家崾岘的人说:等着看吧,我绍平不是外人,他也是咱马家崾岘的儿孙!
  ……
  五年过去了。
  她一直盼望有那么一个机会,让儿子用自己的行为来证明这一点。
  年初传来消息说,红军要东征打日本,要组织民工队随大军过黄河,她高兴极了,一心等待着机会。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红军打到山西去了,却没在张家河、马家崾岘一带组织民工……她常常倾听着黄河东岸激烈的枪炮之声,心情竟比年轻人还激动。要是绍平也在那里多好!红军在山西打了不少胜仗,不知为啥,听说很快要返回洛北来了,她很沮丧,以为没指望让儿子去建立功勋了。
  谁想到竟然在这个时候传来消息 :要从马家崾岘抽出五个后生和其他五个村的另外七个后生,组织一支由十二个人组成的担架队,拉过黄河去,随军行动。
  西天的大火渐渐暗下来了,只是在遥远的天际还隐隐地亮着一条金线,马家崾岘上空飘逸着一层淡蓝色的炊烟。手脚勤快的婆姨们已经开始为自己的男人和孩子烧饭了……黄河对岸的山峦变得模糊起来,和暗灰色的天际融合到了一起。几只明亮的星星,安宁地眨着眼睛,好像对大地发生了兴趣,正在为映入眼帘的奇妙景象窃窃私语。
  玉兰觉得脸上热辣辣的,用手搓搓脸颊,把自己从回忆中拉回到现实中来。仿佛经历了一场难以经历的心理历程,她觉得很乏累,不禁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然而她的精神仍处在亢奋之中。
  她把目光投向自己家的窑院,哦,那不是绍平吗?绍平扛着镢头正在从村西面的小路上拐过来,已经能够听到他的脚步声了。他的脚步声总是那样清晰有力。
  这个身材顺溜的青年人看上去就像是从城里来的人,皮肤白皙,气质高雅,大大的眼睛中有一种清纯的光亮,就好像初次和眼前这个可爱的世界打照面一样。这是绍平留给所有人的印象。所有人对绍平的印象都很好。
  玉兰看到成熟了的绍平从村边几户人家的窑畔上转下来,到家门口了,把院门打开了。
  玉兰喜眯眯地笑着,赶忙回家找儿子去了。
  

11。前沟里下雨后沟里晴(1)
玉兰在院门口收住了脚步,凝望着儿子。
  绍平正在院里洗脸,把粗布褂褂脱了,身上强健的肌肉随着每一个动作来回窜动着,他皮肤光润洁白,满年四季都是这样——这一点,他也随了妈妈。
  他长得多么漂亮了噢!看那双眼睛,双眼皮,又黑又亮,奇妙的是,那眼形就跟戏曲上的人物一样,眼角向双额高高地挑起,再配上那两条漆黑而纤细的眉毛,笔挺的鼻梁,轮廓分明的嘴唇以及线条优美的下颏……玉兰觉得天底下不会有人比儿子更漂亮了。是由于对儿子的溺爱而产生的错觉吗?不是。她留心过村上的女子们怎样用热辣辣的眼神看他,注意过她们谈论他时那种特殊的语调。还能有什么比这更能使一个母亲感到骄傲和自豪的呢?
  绍平把浑身擦得通红,忽然,他停住手,望着看不见的地方,呆了好长时间。玉兰看得出来,他的眼睛在笑。眼睛里的笑是不易被察觉的,只有母亲才能够从儿子的眼睛里读出他竭力含蕴在里边的内容。中午吃饭的时候,玉兰就发现绍平有些心不在焉,她还想跟他拉谈些话,他总是简短地搪塞过去,而且,他总是回避着眼前的事情,包括饭是不是可口?菜咸了还是淡了?他都不想,他只想尽快把饭吃完,然后一个人躲起来去想他的心思。
  玉兰准确地估计到,绍平一定遇到了什么事情!她左猜右想,无论如何猜想不来儿子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情。究竟什么事情让他如此沉迷,如此幸福,以至于忘记了身边的一切呢?他一直在笑,他究竟在笑什么呢?
  石玉兰站在院门口,反复问自己。
  年轻人自有年轻人觉得应该欢笑的事情,绍平目前就沉浸在这样的事情当中。
  到村上不久,马家崾岘农民协会考虑到玉兰母子俩下地不方便,就近给他们分了一块土质最好的地。这块土地就在村西北那座土峁上,土质细腻肥沃,仿佛可以攥出油来。最初一两年是喜子帮助玉兰种的,后来绍平大了,也学会春种夏锄、秋收冬藏了,他就不再让妈妈下地,一手把所有活路都承揽了下来。
  绍平肯出力,又用心,庄稼务育得并不比其他人逊色,他甚至受到了马栓的夸奖——马栓是马家崾岘最有经验的庄稼人,并且从来不夸奖什么人。按照所拥有的土地面积来说,绍平成为马家崾岘交纳军粮最多的人。
  那时候红军需要很多很多的粮食,交纳很多粮食的人自然会被视为英雄。去年春天,马汉祥曾经亲自带领马家崾岘的几个村民到崤阳县城参加颁奖大会,接受“劳动模范”的奖励,那几个村民中没有绍平。
  玉兰对神情暗淡的绍平说:“你汉祥叔一开始是想往县里报你的,但是,马家崾岘人有不同看法,他们认为还应当再看一看……这没啥,绍平,以后的日子长得很,咱再努力,乡亲们就会认为你有资格到县上去当劳动模范了!”
  绍平一直蹲在院子里,连饭也不吃了,对于母亲的劝慰采取了漠然的态度,即不表示接受也不表示不接受。三天以后,绍平才恢复往日的容颜,但是他仍旧什么都没说,就上山劳动去了。玉兰猜想他是想通了:毕竟,我们和马家崾岘人是不一样的,我们必须证明我们不是他们想象的那种人。
  在一个寒冷的清晨,绍平又准备到山上平整土地的时候,玉兰拉住儿子由于长久劳作变得粗糙的手,说:“绍平,只要我们做到,马家崾岘人就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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