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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锋怪异的真话集:尾巴-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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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人。
我甚至盯上了我的母亲。母亲是黄岩人,外公外婆早死,家里兄弟姐妹一大班,但我都没有见过,也从来没有去过黄岩。街上的人都说,母亲是地主。母亲也常说,她小时,家里很有钱,外公开染料店、棺材店,生意做得蛮大,家里埋着一只只大酒缸,她每次上学,都嚷嚷着非先喝了酒不去;她还很体面,乡里抬,她总是当“娘娘”,坐在上让人抬着走。她这话就对上号了——母亲确实像个地主。自然,地主是向着台湾的,是向着美蒋反动派的。就是说,母亲这个人非常不可靠,我要提防她,我要盯住她。但母亲整天忙着做生意,卖针头线脑,顾客大部分是妇女,她们说话喽里喽嗦,我监视母亲很累,有时盯着盯着就糊里糊涂地睡着了。母亲有时见店外没人,便进屋躲在柜台后面吸几口烟。这个举动明显带有特务的特点。我常常躲在楼梯角监视她。她点香烟,舍不得用火柴,用的是火媒纸。一次,她吹燃了火媒纸,点了烟,刚吸上一口,店外便有人高声喊买东西了。她慌忙掐灭烟,并将火媒纸塞在一个木盒子底下。木盒子底下还有一刀草纸,它碰上火媒纸,很快就冒烟,并烧起来了。我看得真切,便从楼上跳下来,用手乱拍乱打,扑灭了火。这件事,算是我监视母亲最大的收获。事后想想,幸亏那时敌情观念强,眼睛亮,否则,那天起火,我家连同一街两行邻居的家(都是木头房子),早就化为一片灰烬了。后来,到了“*”,事情闹大了,闹真的了,造反派把母亲列入“黑五类”(多年后才弄明白,这是冤案,外公家早在抗战期间就破产,那时舅舅们纷纷外出谋生,两位姨母给人家当了童养媳,而母亲在土改时,还分到过房产呢),抄我的家,还去黄岩搞调查,整得我们夜里都不敢关门睡觉,甚至,我的小木枪也被造反派给没收了。那个时候,是我心灵最黑暗的一个时期。的确,我连暗中监视母亲的权利也让自己阵营的人给剥夺了。 。。
金门的眼睛(2)
有意思的是,二十多年后,我却被敌人营垒里的人看成了共产党的特务。*年,在黄岩我母亲的老家,忽然从台湾来了一位老头、一位老太婆和一位小伙子,母亲告诉我,他们是我的舅舅、舅母和表哥。母亲说,舅舅共有五位,三位在大陆,两位在解放边去了台湾,现在来的这位,是老五,我们买点东西去看看吧。于是我们去了黄岩。当时,我在县委办公室坐班,又是第一次正式去黄岩走亲戚,黄岩的亲戚们把我和母亲也看作稀客。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台湾来的那位小伙子,一口咬死,说我是共产党特务,并以攻为守,表示愿意把在大陆拍的所有照片胶卷,拿出来交给我一一审查。天啊,把前后二十多年的事情联起来想,荒唐啊!当初,我原本一心一意想抓美蒋特务,想不到后来自己成了一名家庭特务,而当我甘愿当家庭特务时,自己阵营的人却剥夺了我的资格,本来,这件事情过去了也就拉倒了,但现在偏偏从敌人营垒里跳出一个人来,不买账,硬是要送我一顶“共产党特务”的帽子,这是什么逻辑啊!
二
在蒋介石和国民党叫嚣*的日子里,我们乡下人,脑子很简单,就是坚决听共产党的话,跟共产党走,准备打仗。我们就是不怕台湾,不怕美蒋反动派。民兵们天天练武、巡逻,还在街头和村口的墙面上,用斗大的黑字,写出大家的坚强决心:“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
解放台湾,第一个就得拿金门开刀。我住在芙蓉街,芙蓉街坐落海边,它离金门有多远,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金门的国民党兵最笨,死到临头还不向我们举手投降。解放军炮打金门,轰轰轰,轰轰轰,地上全是烟火,国民党军队被炸得人仰马翻,喊爹叫娘,这就是我的想象。
我们差不多天天下海。一天,邻居李某起得早,在海上捞到一大堆东西。东西花里花气,里头有*,李某慌了,立即交给了公社。原来是台湾空投的宣传品。宣传品有些什么东西,它们宣传些什么内容,公社里人不说,也不准外面的人乱猜,搞保密。后来,倒是公社里一位干部的老婆憋不住,暗地里说给熟人听,让我给偷听到了。原来,宣传品都是传单、照片,还夹着罐头等好吃的东西,而照片上印着坦克部队,国民党兵坐在坦克上,人头看得清清楚楚,照片上还印着字,很大,说我们大陆国庆日是“十一”,这“十”和“一”两个字相加,就是“土”字,而“土”就是“土匪”,国庆节就是“土匪节”。照片上的话太反动了,我感到很害怕。我不敢学给家里人听,只是偷偷告诉了张某(实姓什么,我忘了)。张某是我的小玩伴,我们常常一起下海。他出身富农家庭,低人一头,身边玩伴也不多。我反复叮咛他道:“这事一定要保密,你千万别学给别人听。”
时间过了大概一年,“*”开始,街上的“黑五类”纷纷被揪斗。一天,在张某所在的院子侧门外,我看见,张某的父亲和他的叔叔也同时被揪斗。
张某的父亲和叔叔都是高个子,很瘦,头埋得很低。他俩腿站不稳,老是发抖。奇怪的是,他们没有挂纸牌、戴尖顶纸帽。批斗他们的人都是邻居和熟人,才三十多位,大家没有喊口号,没有乱走动,现场蛮有秩序。但是,大家发言,口气硬得像扔石头,掷地有声,听起来特别响亮、可怕。批斗的内容很简单,就是咬定这么一件事:他们兄弟俩恶毒攻击共产党,说共产党是土匪,说“十一”国庆节是土匪节,而且他们还造谣,说国民党坦克部队很厉害,解放军解放台湾时可能会吃亏。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金门的眼睛(3)
大家让他们兄弟俩认罪,但他们却坚决予以否认,并连声叫皇天。
批斗会是如何收场的,我已忘记,但那天我受惊非浅,以至后来好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与张某来往。显然,张某这个人不可靠,他嘴巴不牢,当初他一定把我告诉他的秘密学给他的父亲和叔叔听了。还好,我守口如瓶,没有将那个秘密透露给母亲,否则,风声一走露,我家可要倒霉了!
这里,有件事还得回过头来提一下:
自从邻居李某在海上捞到那堆东西之后,我也一心想当李某,希望立功,因而下海总比平常起得早,而眼睛总是在海面上扫来瞄去。但很遗憾,我始终没有发现那些宝贝东西,倒是从此患上了多疑症。
三
我出生在芙蓉街,房子是租用的。房主人的父亲张某当过国民党的兵,右腿受过伤,他解放前去了澳门,六十年代初,他作为华侨回转了家乡。不久,张某被指控为国民党特务而遭到公安机关的逮捕,并被判处无期徒刑。张某坐牢的事,我不知道,但他从牢里出来,街上的人议论多了,我才了解了事情的眉目。张某回到家,张某的老伴早已嫁人,而且嫁的是一位邻居,叫林某。尴尬的是,林某已完全融入他的家,张某的儿子、儿媳妇及孙儿、孙女,都视林某为自家人。的确,谁也没有想到张某会活着回家。因为在那个特殊的敌我斗争年代里,街上的人无不这样想,你一个国民党特务分子,被共产党判了无期徒刑,这就等于被枪毙,你是绝对有去无回的。所以,现在张某突然回到家,全家人都惊呆了,而原本稳定的家庭秩序也再一次被打乱了。林某夫妇只得搬了出去,而张某却没有再娶,一直坚持单身过日子。张某腿伤很重,整天坐在椅子上,很少出门,也很少说话,尤其对过去发生的事讳莫如深。张某心里的痛,虽然没有写在脸上,但街上的人都能感觉得到。
对张某的遭遇,母亲有时会轻轻地感叹一句:“人的命啊,真是算不定。”母亲的话,话中有话,耐人寻味。
四
我在乐清市(县)委办公室呆了二十年,已习惯了没完没了地填写各种官样表格,但其中涉及反映亲戚面目的,我一概不填舅舅们的情况。道理非常简单:你在表格上写明自己有两位舅舅在台湾,那么,单位不赶你走已算是大恩大德的了,但如果今后你还想在政治上有所进步,比如想提个什么常委、副市长之类的,那就简直是痴人说梦了!当然,我对当官并不感兴趣,我之所以不填舅舅们的情况,这主要是恨他们,讨厌他们。正是因为他们身在台湾,过去,我家才蒙受了许多耻辱,特别是我,不光因此被剥夺了上高中的权利,甚至凭高分考上大学了,最后也被拒之于学校大门之外。
一九九四年,也就是我五舅回黄岩探亲的第五年,四舅偕同家人也从台湾回到了老家黄岩。
母亲没有理由不急急地从芙蓉赶了过去。他们姐弟俩也同样四十多年没有见面了。
我没有去。我不想去。五年前五舅的儿子硬说我是共产党的特务,这件事我记忆犹新。我恨他们,更鄙视他们。
我去雁荡山参加了笔会。的确,这是我不去黄岩最好的借口,也是最有力的托词。
然而,在雁荡山,我怎么也无法静下心来写东西。接连几天,从黄岩那儿不断打来电话,甚至还发来一份电报,内容完全一样:请我务必看在四舅、四舅母的面上,赶紧前往黄岩,大家都是亲戚,都是自家人,什么话都可以说,什么事情都可以商量。母亲还在电话中解释说:四舅已知道五年前发生的事,他说,这是一场误会,他已批评了五舅的儿子。我的异父同母兄长(过继给黄岩的姨母当儿子)也打来电话,他几乎用恳求的语气对我说,你快来吧,否则,四舅他们会伤心的。但我就是不买账,坚持推说公务在身去不了。为讨回尊严,同时给共产党大陆争个面子,我说:“黄岩我是无论如何也不去了,要不,请四舅他们到乐清我家来做客,我们保证热情接待。”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金门的眼睛(4)
的确,我住在城里,居住坏境比较好,加上刚搬进新房,家里的摆设及用具全是新的,论条件,明显比黄岩的亲戚要好,而且,即便跟台湾的亲戚们相比,想必也差不多。
但四舅他们终究没有来,一周过后,他们在母亲的陪同下,租车匆匆游了一圈雁荡山便回转黄岩,翌日又急急踏上了返回台湾的路程。
几年过后,我在上海二舅家又了解到一个情况。原来,除了四舅、五舅,在台湾还有一位大舅,他是外公第一个老婆生的,已早死,可他的儿子陈某还健在,现已九十余岁。二舅还告诉我,这位高龄表兄是蒋纬国的朋友,是台湾黄岩同乡会的会长,颇有威信,去年他曾率领同乡会一干人回大陆探亲,并顺便访问过乐清。二舅问我,这事你知道吗?
我摇摇头,很吃惊。我对这些情况一无所知。母亲恐怕也不知道。说真的,台湾对我们来说,情况太复杂了。而且,我在乐清市委办公室是兼管接待工作的,而我这位高龄表兄率队在我的眼皮底下访问乐清,我竟毫无知晓,这太意外了。
不过,我细细琢磨这件事,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的确,我这位高龄表兄既然率队前来乐清访问,那么他抵达乐清后,为什么不寻找我?为什么不通过黄岩的亲戚而跟我取得联系?因为我是他的表弟,而且就在乐清市政府大院里供职啊!当然,这里头可能存在两种情况:一是他对我的情况确实一无所知;二是他明知道我的情况,却故意回避。
但我坚信,他不可能不知道我的情况,他就是在故意回避。至于他为何这样做,我知道,他心里有愧、有痛,台湾的四舅、五舅,心里也有愧、有痛。
五
我写过一篇散文,题目叫《真诚的过错》,讲的就是“我被台湾表兄说成是共产党特务”的故事。我原以为,扯到与台湾、金门沾边的事,这个故事够好玩、够专利的了,但没有想到,文友们告诉我,这些故事同样发生在他们的身边。
典型的故事有两个。
一个故事的主角叫崔宝珏,蒲岐人。崔宝珏擅长写寓言,偶尔也写诗歌和小说。他写过一部长篇小说,主人公是位罪犯,其坐牢真可谓坐出了委屈,坐出了牢骚,也坐出了满腔激愤。这个罪犯,其原型就是崔宝珏本人。原来,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崔宝珏所在的渔村,严重缺粮,不少人饿死,于是有人策划坐船逃往台湾,为首的亲自上门动员崔宝珏入伙,可崔宝珏没答应。后来东窗事发,公安部门找崔宝珏作证,崔宝珏却死活不肯说出那些人的名字。但没有想到,人家却主动坦白了,所以,崔宝珏犯了包庇罪和作伪证罪,被判了十五年刑,也嘭的一声被关进了监狱。回想起这件事,崔宝珏一肚子委屈,他恨共产党不得,恨国民党不得,恨朋友也不得,恨来恨去只恨自己生不逢时——的确,要是在今天,他就是入伙去台湾而被抓住了,那又怎么样?难道人民法院也要判他坐十五年的牢?如果真的是这样,两岸的老百姓就是打死了也不会相信中国会统一啊!
另一个故事的主角有两位,他们是贾鲁生和鲁娃。贾鲁生男性,是山东人,作家,职业不明,鲁娃女性,祖籍山东,住在温州,是温州日报文艺副刊的编辑。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贾鲁生和鲁娃合写过一个长篇报告文学,是反映温州乐清抬会崩溃事件的,文章发表后,在全国产生了很大反响。贾鲁生兴奋不已,又跑到温州,与鲁娃等人秘密策划,欲组成大陆第一个赴台民间记者采访团,租船前往金门,然后转道去台湾。显然,记录台湾之行及见闻的文章明天分别在海峡两岸的报刊上一发表,等于引爆了重型炸弹,他们可就出大名了!于是,他们一行五人,互相打气,壮着胆,借着夜色和风浪,坐船从洞头县某岛屿偷偷出发,并躲过解放军巡逻舰的海面搜索,顺利地驶向金门。然而,命定注定他们倒霉,台湾国民党主席蒋经国早不死晚不死,偏偏那天死了,台湾、金门当天实行了*令,一切来自大陆的船只都被严禁靠岸。因此,当他们的船快要靠岸的关头,岸上警告的枪声便明白无误地响了,而枪声一响,大陆的解放军便醒过神来。很快,他们在海上被解放军所扣押,继尔被送进了福建某地的公安部门。他们在公安部门被拘留、审查了好几天,最后,在分别写了检查书,并取得各自单位负责人的担保书之后,他们才狼狈地被放回家。他们回到家,各自单位的纪检组织也没有放过他们,一会儿开会,一会儿个别谈话,又狠狠地修理了他们一番。自从这件事情发生之后,贾鲁生失魂落魄,写作热情一落千丈,他回转山东,我们就再也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而鲁娃在温州日报社受到了处分,差点被开除,她情绪一直不好,一度不想嫁人,后来她无法在国内呆下去,便通过亲戚关系辗转去了法国,并在巴黎成了家。去年,鲁娃回温州探亲,我们一班文友聚餐,席间有人又提及此事,大家都说好玩好玩,可鲁娃却嘿嘿笑,并不搭话。显然,她心有余悸,心里有话不敢说,也不想说。
在厦门湾坐船看金门,活动很快便结束了,但金门的眼睛却深深地留在我心中。听说,福建籍居民凭身份证就可以申请去金门探亲或做生意。对此,我很羡慕。近几年,市机关有好几位干部考察了台湾,今年,我单位有位同事也去过台湾。我也很羡慕。母亲不止一次地对我说:“台湾可以去的话,我也去看看。”母亲的话其实没说完整,她年事已高,很想在有生之年再见一见台湾的兄弟。母亲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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