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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姻缘传-第1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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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头祷毕出门,正值法师登坛做作。每日被那娼妇淘碌空了的身子,又是一顿早辰的烧酒,在那七层桌上左旋右转,风魔了的一般,眼花头晕,焉得不“脑栽葱”搠将下来?把一只小膊一条小腿都跌成了两截,头上谷都都从头发里冒出鲜红血来,把个牛鼻子妖道跌得八分要死,二分望生,抬到道士厨房安歇养病。人又说是晁夫人显灵,这却无甚凭据。道人人等禀过了知县官,拆了坛场,逐了娼妇,停了法师的供给。
次早,众香头又齐赴晁夫人祠堂祷请。众人方才祷毕,出得门来,只见东北上起起乌云,腾腾涌起,煞时住了狂风,隐隐雷声震响,渐渐闪电流光,不一顿饭顷,丝丝细雨,不住的下将起来。辰时下起,午时住了一歇,未时从新又下,直至次日子时;卯时又复下了,到了申时还未雨止。下得那雨点点入地,清风徐来,细雨不骤。春时发生的时候,雨过三日,那麦苗勃然蒸变,日长夜生,撺茎吐穗。接次种了秋苗,后边又得了几场时雨,还成了十分丰熟的年成。
后来那个祈雨的道士,将养了三四个月,挣扎得起来,禀那县官索讨那悬定的赏赐,说雨是他祈的。县官也不肯自己认错,肯说自己请的法师祈雨无功?替他出了信票,敛地方上的银子谢他,务要足十两之数。乡约承了县票,挨门科敛,银钱兼收。乡约克落之余,剩了十两之数,交到县中,县官交与道士。那道士得了这十两非义之财,当时称肉打酒,与庙中道士吃了将近一两,吃得个烂醉如泥。可煞作怪,当夜不知被那个偷儿,挖了一个大洞,将那九两多的银钱偷了个洁净。
那法师在县上递了失盗呈词,县官着落庙中道士追捕,比较了几次。那住持道士正在抱屈无伸,四月朔日,县官赴庙行香,方才拜倒,一个在旁扯摆摺的小门子失了色,竖了眼睛附说起话来,说:“妖道侮慢神祗,亵渎庙宇,我故将他跌折手足。峄山神降的时雨,他又贪冒天功,刮削民间膏血,我故使人盗去。道人容留匪人,假手打过二十,已足蔽辜,可以开释无干。将妖道即时驱逐出境。”县官不胜恐惧,再三请罪。然后小门子渐渐醒来。县官方才不敢护短,分付地方赶逐法师起身。人才知道当日的时雨,原是晁夫人的感应。真是善人在世,活着为人,死了为神,的是正理。这是晁夫人生死结果,后不再说。其余别事,再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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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古斋主 扫校
第94回 薛素姐万里亲征 狄希
           崎岖世路数荆门,从古行人苦载奔。接海江流还有峡,连云栈道下无根。
腥雨驱云催瘴厉,蛮风呼浪拥江豚。瞿塘散峡涛如吼,滟氵预成堆石似蹲。
历尽险途皆不畏,夫人南至便消魂。
常说:“朝里无人莫做官。”又说:“朝时有人好做官。”大凡做官的人,若没有个倚靠,居在当道之中,与你弥缝其短,揄扬其长,夤缘干升,出书讨荐,凭你是个龚遂、黄霸这等的循良,也没处显你的善政,把那邋遢货荐尽了,也荐不到你跟前;把那罢软东西升尽了,也升不到你身上。与一班人同资俸,别人跑出几千里路去,你还在大后边蹭蹬。若是有了靠山,凭你怎么做官歪憋,就是吸干了百姓的骨髓,卷尽了百姓的地皮,用那酷刑尽断送了百姓的性命,因那峻罚逼逃避了百姓的身家,只管有人说好,也不管甚么公论;只管与他保荐,也不怕甚么朝廷。有人靠山做主,就似八只脚的螃蟹一般,竖了两个大钳,只管横行将去。遇见他的,恐怕他用钳夹得人痛,远远的躲避不迭。捧了那靠山的粗腿,欺侮同辈,凌轹上司,放刁撒泼,无所不为。
这靠山第一是“财”,第二才数着“势”。就是“势”也脱不过要“财”去结纳,若没了“财”,这“势”也是不中用的东西。所以这靠山,也不必要甚么着己的亲戚,至契的友朋,合那居显要的父兄伯叔,但只有“财”挥将开去,不管他相知不相知,认识不认识,也不论甚么官职的崇卑,也不论甚么衙门的风宪,但只有书仪送进,便有通家侍生的帖子回将出来,就肯出书说保荐,说青目。同县的认做表弟表兄,同省的认做敝乡敝友,外省的认做年家故吏——只因使了人的几两银子,凭人在那里扯了旗号打鼓筛锣的招摇过市。何况狄希陈是相主事的亲亲嫡嫡的表兄,又见有亲亲的一个母舅,这比那东扯西拽的靠山更自不同。吴推官看了相主事同年的分上,又因与狄希陈同做“都元帅”的交情,甚加青目。一个刑厅做了主张,堂上知府也就随声附和。不时批下状词,又有周相公用心料理,都应得过上司的心,倒有了个虚名在外。成都县知县升了南京户部主事,吴推官做了主,再三又与知府讲情,申了文书,坐委狄希陈署印。狄希陈官星又好,财命正强,一个粮厅通判,狠命的夺他不过,县印毕竟着落了狄希陈。
接印到手,可可的一个纳粟监生家,有十万贯家财,娶的妻房,是蜀府一个大禄仪宾的女儿吴氏,夫妇一向和美,从来不曾反目。后来监生垂涎人家娶小,吴氏窥其意向,不待监生开口,使了六十两聘礼,娶了布政司郑门子的姐姐为妾,也有八分人材。这吴氏也不晓得妒忌,嫡庶也甚是相安。谁知这监生得福不知,饭饱弄箸。城内有一个金上舍,有个女儿金大姐,嫁与一个油商的儿子滑如玉为妻。这滑家原是小户,暴发成了富翁。这金上舍贪他家富,与他结了姻亲。金上舍的妆奁越礼僭分,也叫算是齐整。五六年之后,这滑家被一伙强盗进院,一为劫财,二为报恨,可可的拿住了滑如玉的父子,得了他无数的金银,只是不肯饶他的性命,父子双亡。婆媳二人,彼时幸得躲在夹壁之内,不曾受伤,也不曾被辱。族里无人,只剩两个寡妇。老寡妇要替媳妇招赘一个丈夫,权当自己儿子,掌管家财,承受产业。监生家里见有娇妻美妾,巨富家资,若能牢牢保守得住,也就似个神仙八洞。谁知贪得无厌,要入赘与金大姐为夫,与那老滑婆子为子。瞒了吴氏,也不令郑氏闻知。事事讲妥,期在毕姻,吉日良辰,俱已择定,被一个泄嘴的小童漏了风信,被吴氏采访了个真实不虚,监生也只得抵赖不过。
吴氏再三拦阻,说道:“你将三十年纪,名门大族之家,从新认一个‘油博士’的老婆为母?你若是图他的家财,你自己的家财取之不尽,用之有余;你若图他的色,替你娶的新妾,模样不丑,尽有姿色;若嫌不称你意,无妨凭你多娶。却是因何舍了自己的祖业,去住人家不吉房廊?弃了自家的妻妾,占人家的妇女?既是他父子二人都被杀在那个房内,毕竟冤魂不散,厉鬼有灵。你住了他的房屋,搂了他的妻子,用着他的资财,使着他的奴婢,只怕他父子的强魂,不敢去惹那恶盗,两个灵魂的怨气,杀在你的身上。快快的辞脱,切切不可干这样营生!”若监生是个有心路的人,听了吴氏这一席的言语,断该毛骨悚然,截然中止才是。谁知“对牛弹琴”,“春风不入驴耳”。口里阳为答应,背后依旧打点,要做滑家的新郎。
吴氏知道他不曾停止,又与他说道:“你既是一心要做这事,我也不好苦苦拦你,家中房屋尽多,你不妨娶他到家。就是那老婆子,你也接他来家,用心养活。你只不要住在他家。你依我便罢,你如不依我,我情愿一索吊死,离了你的眼睛,免得眼睁睁看了你人亡家败!”监生那个牛性,那肯听他的好说!到了吉日,更了公服,披了红,簪了银花,鼓乐导引,竟到滑家成亲,唤得老滑婆娘长娘短,好生亲热。
吴氏这夜等监生不回,使人打听,方知监生已在滑家做了新郎。指望次日回来,还要用言劝谏,一连六七日,那里得有回来的音耗!夜间气上心头,一根绳索悬梁自缢,不消半个时辰,吴氏登了鬼路。
次早人才知觉。娘家先在成都县里告了状子。狄希陈准过状子,与周相公商议。周相公道:“这样纳粟监生,家里银钱无数,干了这等不公不法的勾当,逼死结发正妻,他若不肯求情行贿,执了法问他抵偿,怕他逃往那里去!这是奇货可居,得他一股大大的财帛,胜是那零挪碎合的万倍。把事体张大起来,差人飞拿监生并金氏****。”
狄希陈一一从命,差了四个快手,持了票,雪片拿人,一面着落地方搭盖棚厂,着监生移尸听检。监生自恃了自己有钱,又道不过是吊死人命,又欺侮狄希陈是个署印首领小官,不把放在心上。先着了几个赖皮帮虎吃食的生员,在文庙行香的时节,出力讲一讲。狄希陈道:“秀才不许把持衙门,卧碑有禁。况且人命大事,不听问官审理,诸兄都要出头阻挠,难道良家寡妇该他霸占?异姓数万金的家产应他吞并?结发正妻应他痛殴逼死?这样重大事情,诸兄不要多管。”说得些秀才败兴而散。又使了五十两银子,央了个举人的人情,阴阳生投进书去,狄希陈拆开看了,回书许他免动刑责,事体从公勘问,不敢枉了是非。监生才晓得事体有些难处,略略着了些忙。快手齐完了人,早辰投了拘票,点到监生跟前,还戴了儒巾,穿着青绢道袍、皂靴,摇摆过去。狄希陈怒道:“那有杀人凶犯还穿了这等衣裳,侮蔑官府!”叫人剥去衣裳,扯了儒巾,说道:“看出书的春元分上,饶你这三十板子!”把差人每人十五板。
监生渐渐的知道害怕,只得央那快手中久惯与官府打关节的,与狄希陈讲价。狄希陈起先不肯,推说犯罪重大,情节可恨,务要问他“霸占良家妇女,吞并产业,殴死嫡妻”之罪。监生着忙,许送狄希陈五百两银。讲来讲去,讲过暗送二千,明罚三百,还要求郭总兵的书来,方准轻拟。监生无奈,只得应允。都是那关说的快手,照数陆续运进经历司衙中。送了郭总兵一百两,周相公五十两,求了一封书;协差的经历司皂隶送了二十两;送了家人二十两。
上下打点停妥,然后持牌听审。审得吴氏自缢是真,监生并无殴打之情。赘人寡妇,据人房产,有碍行止,且又因此致妻自缢,罚谷二百石备赈;追妆奁银一百两,给吴氏的尸亲。吴氏父母俱无,只有一个亲叔,又且度日贫寒,得了狄希陈如此判断,甚是知感。
监生这场官事,上下通共搅计也有四千之数,脱不了都是滑家的东西。狄希陈自从到任以来,虽也日有所入,不过是些零星散碎之物;如今得此大财,差不多够了援例干官的一半本钱,感激周相公锦囊妙计,着着的入他套中,也谢了周相公五十两。狄希陈甚是欢喜。
但是天下的财帛,也是不容易担架的东西,往往的人家没有他,倒也安稳;有了他,便要生出事来,叫你不大受用。成都一个附省的大县,任怎样清官,比那府经历强胜十倍,不止那二千之物,那一日不日进分文,宦囊也尽成了个体面,整日与寄姐算计待得署印完日,求一个稳当人情,干升一个京官,或是光禄,或是上林,携了银子到京,再开一个当铺,另买齐整大房居住。且是寄姐从到成都,又生了一个儿子,叫是成哥。那时寄姐财制锦绣,淹满了心,又没有甚么争风吃醋之事,所以在狄希陈身上渐觉不大琐碎。于是狄希陈就与神仙相似。谁知人的愁喜悲欢,都要有个节次,不可太过。若是喜是极了,必定就有愁来;若是乐得极了,定然就有悲到。这是循环之理,一毫不容爽的。狄希陈正当快乐,那梦想中也不晓得有一个难星渐渐的要到他身命宫内。
却说薛素姐那日从淮安赶船不着,被吕祥拐了骡子,流落尼姑庵内,虽遇着好人韦美,差了觅汉送他回家,然也受了许多狼狈,一肚皮恨气。满望回到家中,诬告他谋反大逆,再没有不行文书前去提取回家之理,不料被那乡约两邻证了一个反坐。本待要骂骂街,泄泄气,又被宫直的老婆“蛇太君”挫了半生的旺气。若得作践相妗子一场,也还可杀杀水气,谁知不惟不能遂意,反差一点点没叫一伙管家娘子捞着挺顿骨拐。这样没兴一齐来的事,岂是薛老素受得的?恨得别人不中用,都积在狄希陈一人身上,梦想神交,只要算计报仇雪耻。但远在七八千里路外,怎能得他来到跟前?且是连次吃亏以后,众人又都看透了他的本事。看狄员外体面的,狄员外去世已久;看狄希陈分上的,狄希陈又不在家中。娘家的三个兄弟,两个秀才,因素姐甚不贤惠,绝其往来。小再冬受过一番连累,凡事也就推避,不敢向前。至亲是个相家,人家买茄子还要饶老,他却连一个七老八十的妗母也不肯饶。所以这些左邻右舍,前里后坊,不惟不肯受他打街骂巷,且还要寻上他的门去。杂役差徭,乡约地方,恼他前番的可恶,一些也不肯留情,丁一卯二的派他平出。虽是毒似龙、猛如虎的个婆客,怎禁得众人齐心作践!于是独自个也觉得难于支撑。
一个女人当家,况且又不晓得当家事备,该进十个,不得五个到家;该出五个,出了十个不够。入的既是有限,莫说别处的漏卮种种皆是,只这侯、张两个师傅,各家都有十来口人,都要吃饱饭,穿暖衣,用钱买菜,还要饮杯酒儿,打斤肉吃,这宗钱粮,都是派在薛素姐名下催征。
当时狄员外在日,凡事都是自己上前,田中都是自家照管,分外也还有营运。以一家之所入,供一家之所用,所以就觉有余。如今素姐管家,所入的不足往年之数,要供备许多人家的吃用。常言“大海不禁漏卮”,一个中等之产,怎能供他的挥洒?所以甚是掣襟露肘。娘家的兄弟,都是守家法的人,不肯依他出头露面,游荡无依。虽然有个布铺,还不足自己的搅缠,那有供素姐的浪费?于是甚有支持不住之意,只得算计要寻到狄希陈四川任所。但只千山万水,如何去得?淮安一路的黄河,是经亲自见过的凶险。如欲不去,家中渐渐的不能度日。
正在踌躇不下,恰好侯、张两个道婆,引诱了一班没家法,降汉子,草上跳的婆娘,也还有一班佛口蛇心,假慈悲,杀人不迷眼的男子,结了社,攒了银钱,要朝普陀,上武当,登峨嵋,游遍天下。素姐闻有此行,喜不自胜,打点路费,收拾衣裳,妆扮行李,回去与龙氏商量,要薛三省的儿子小浓袋跟随。龙氏因路途太远,又虑蜀道艰难,倒也苦苦相留,叫他不去。薛如卞兄弟却肯在旁撺掇,说道:“妇人家出嫁从夫,自是正经道理。丈夫做官,妻子随任,这是分所应为之事,却要阻他不行。理应该去。小浓袋一人不够,此行倒应三弟陪行。”
素姐闻言甚悦。小再冬说道:“我从向日被县官三十大板,整整的睡了三个大月。如今疮口虽合,凡遇阴天雨雪,筋骨酸疼。我还想着再寻第二次?千山万水走到那里,姐姐怀着一肚子的大气,见了姐夫,还有轻饶素放的礼?必定就是合气。姐夫常时还是没见天日的人,又且在家惧怕咱娘家有人说话,凡事忍耐就罢了。他如今做了这几年官,前呼后拥,一呼百喏的,叫人奉承惯的性儿,你还象常时这们作践,只怕他也就不肯依。娘家人离的远,远水救不得近火,姐姐作践的姐夫的极了,姐夫不敢惹姐姐,拿着我杀气,他人手又方便,书办、门子、快手、皂隶,那行人是没有的?呼我顿板子,只说是姐夫小舅子顽哩。我在‘天高皇帝远’的去处,去告了官儿么?他再是狠狠,带姐姐带我,或是下些毒药药杀,或是用根绳勒杀,买两口材妆上。他要存心好,把材捎的回来,对着你娘儿们说俺害病死了,你娘儿们我看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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