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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缠绵,或者诀别-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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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一起给的。6700。”我简直要满世界通告。一边小小鄙视自己的浅陋一边忍不住地现,“安导跟这家公司谈好每个月1500,完工时一起结算。没想到提前给了,每个月还多了1600。”

“唔,1500+1600,我没算错的话,两个月好像应该6200吧?”他又发来一张笑脸,“难道我数学真那么不好”

“还有国庆节特别嘉奖五百块。”我笑得更开怀。耳边噼哩啪啦一片打字声,转头看一眼,这角度看不到马陆两位师兄,宋师兄却的的确确也在MSN上运指如飞。大概亦是在向女朋友汇报呢吧。我们这一帮穷学生呵。

“旖旖很高兴吧?”

“是啊是啊,从来没一次性拿到过这么多钱。厚厚一沓呢。”我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有自豪有得意。不仅仅是因为钱。这份劳动所得,第一次不是因为音乐,过往岁月从本科到现在的一意努力与坚持总算看见了一点收获。

电脑那边的安谙有片刻沉寂,叶蓝亦没再回复信息。面对他们的各自沉默,我忽感一阵心酸。因为,这是一份悖离母意的获得。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我多希望此一时的快乐与满足,能够有母亲与我共同分享,即使她仍一如既往地失望,失望我只是挣到了钱而艺术又如何能够用钱来衡量。但如果我能够用这笔钱买一件礼物送给她,一条开司米披肩,一瓶香水,一对珍珠耳环,什么都好,都会令我愈加喜慰。

可是不能够了。永远不能够了。

我忽然感到一份悲伤。难道乐极真的会生悲?刚刚的得意洋洋此刻俱化作颓然寒凉。原来乐极真的会生悲。

“安谙,你为什么不说话?”压抑住悲伤,我问,“安谙,你想要什么礼物?我送给你。”如果我不能够买一件礼物送给我的母亲,那么买一件礼物送给你,我最爱的人,我最爱的你,也是一样的。

消息发出他还是不说话。

“安谙,此刻我好想我妈妈。好想能够送她一份礼物。可是不能够了”手指轻落在键盘上,没有了意气风发也就不闻了噼哩啪啦的键盘敲击声,如果有视频,我希望此刻可以看见他的脸他的眼,或许能够予以我宽慰。

“旖旖,这样,你就更不能让我养了。”良久,安谙回道,“原谅我的自私。如果可以,我希望你只是我的女人。在我的守护下,快乐永久。”

泪意朦胧中我望着显示器对话框里他发来的话。爱到某一地步,就会觉得沉重与凄凉。虽然这一路走来,他一直以坚不可摧不可动摇的姿势引我前行,可毕竟前路渺渺,他终是也不敢确定的吧。

“旖旖,我爱你。我突然好怕失去你。旖旖,明年,后年,此后年年,你都会爱我的,是么?”又过许久,安谙问。

我努力压抑住欲夺眶而出的泪水,“是的。安谙。只要你不离开,我就不会离开。”不去想如此承诺是否轻率,未来如何我们是否能够相伴,手指落在键盘,我轻轻敲下这样一行心愿,“你来。我做你的女人。做你真的女人。”

这样一个念头,这样一个心愿,即使后来的后来,被再再证实人的执念其实什么都不能够左右与改变,我还是会永远记取,这一时一刻的坚定呼唤。

一切都有预计

到丽江后,天一直在下雨。

到丽江后,我一直在发烧。

或许是高原反应,或许是身体里某处我看不见的地方,正在缓慢脓肿破败,以一种我无可选择的方式,发泄我的伤痛。

叶蓝死了。

在我们临来丽江前。在安谙即将来穗前。从二十八层楼飞坠而下。死在公司大楼前。

我听到消息跑出去时,救护车还没有来,看热闹的人里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写字楼里所有公司的人都几乎跑了出来。来观望这一场以血书写的盛事。她的死如此壮烈,大概会留存在人们记忆中很久很久。她的死何等丰盈盛大,令我的生感到了卑微。

我费了很大力气才挤进去,血汩汩自她身/下流出,绽放成一朵妖艳的红花,阳光亮烈,映着血光,这样我眼前望出去就满满都是红色,弥天弥地,那一刻,我以为我会自此瞎掉。

可我并没有瞎掉。我只是静静站在那里,身后人挤来挤去,有人在捏我屁/股,我钝钝全无反应。任那人捏完一下再一下,直到感觉他贴上我身,才缓缓回头,正正对上那人的眼,原来不过是一名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子,浓眉大眼,并不显得如何猥/琐,大概没想到我会突然回头,略有惊愕地与我对视几秒,笑笑,好像不过是不小心踩到我脚一般,笑过转身挤出人群。

救护车随即呼啸而至,拨散人群,我亦被拨出来,混在仍不肯散去的人群里,远远看一名医生例行公事般检视叶蓝,将她翻转过来,面朝天,掀开她眼皮,摸/她颈/部与心/口记忆里仿佛曾发生过这个情景,可我却不记得在哪里见过。

我只是木木地站在那里。看叶蓝被抬上车。车走。人散。阳光如暴雨,我却不能动。

是夜有惊动。

梦中见到母亲凹塌残缺的脸,放化疗后紫黑没有头发的脑皮,目光却如水,在那样一张凹塌残缺的脸上,两只幽黑的眼窟里却有目光如水温柔将我凝视。那是母亲的眼神。如水地将我凝视。我已有多久没有梦到她?

我向她伸出双手,慢慢走近她,嘴里叫着“妈妈”。

妈妈。自你走后,我有多久不曾呼唤过这个称谓。

妈妈。自你走后,飘零人世,我不再有亲人关怀护卫。

无数次在公车上,马路上,我听到身边小女孩子细细软软声音对身边女子道:

“妈妈我要吃冰淇淋。”

“妈妈那个娃娃好好看你买给我好不好?”

“妈妈我们幼儿园明天表演节目,你到时一定要来看哦。”

“妈妈这件粉色纱裙宝贝穿了一定好漂亮,我想你买给我。”

妈妈。妈妈。妈妈。

记忆里你是不是也曾给我买过冰淇淋?吃完马迭尔的小槽子面包再要一客香草冰淇淋,那甜蜜滋味滞留唇齿之间一整天我都会很快乐。而你只是看着我吃。你说你不喜欢太甜的东西。太甜的东西令人软弱,你不喜欢软弱,所以你从不吃甜品。说时你美丽的眼眸温柔地看着我,我却埋首面前水晶杯里的香草冰淇淋太快乐所以我看不到你美丽眼眸温柔目光中的忧伤。

妈妈。妈妈。妈妈。

记忆里你是不是也曾给我买过布娃娃?那是我六岁时候你要我自己睡一个房间,第一天夜里我半夜醒来,觉得黑黑房间似乎有暗影向我飘来,我吓得哭着跑到你房间,你没有睡,昏黄灯光下你默默向窗而坐,静静看着哭泣的我把我揽在怀里,却只是淡淡道,别怕,宝贝,别怕。孩子大了都要自己睡。这样才能早些学会坚强。然后第二天你给我买了一只布娃娃,白底蓝花蓬蓬裙,亮金色的长长卷发,那么漂亮,那么可爱,那是你惟一买给我的布娃娃,那是我此生惟一拥有的布娃娃,你买给我的布娃娃,却在后来的岁月不知所终。就像我的记忆,不知所终。

妈妈。妈妈。妈妈。

记记里你是不是也还给我买过粉色纱裙?我参加的每一场比赛和表演你都有来看。舞台上追光灯笼着我亮亮一圈隔断我与台下世界,灯太亮光太光我转头四顾台下黑麻麻一片我看不见你却知道你就在台下。手指落在琴键我知道自己弹得很好没有出错。巴赫的《三重奏鸣曲》,开篇第一乐章双手齐刷刷的十六分,脚上是空疏的八分,或者相反。第二乐章里你教我怎么把一串串十六分音符顺着不同方向掰开,在有些地方却一定要严密地缝好。比如十六分的分解八度。音乐进行中连和断都要找机会切换,不要破碎也不要窒息。那些连线里,那么微妙的瞬间,音乐暗藏希望,灵魂等待超拔。

妈妈。妈妈。妈妈。

你从不给我宠溺。不给我玩耍时间。钢琴有一定基础后你让我学筝学古琴学琵琶,你说巴赫就精通多种乐器,管风琴、羽管键琴、小提琴。巴赫甚至还会改造乐器。你对我倒没有那么高的要求你只希望我在钢琴之外再多学一点别的乐器。你说有了钢琴做基础琵琶古筝古琴不过朝夕可成。是的是的你没有说错。有了钢琴做基础琵琶古筝古琴我只学了两个月不到就可以弹寻常曲谱。可你仍不满足。你四处淘来经典曲谱课业之余逼我记阅,别的同学在看整套《安徒生童话》和《十万个为什么》时我看的只是一册册厚厚曲谱。你说弹好琴固然重要可是阅读曲谱同样重要,这种无声记阅方式会让我更好地理解音乐家和他们的音乐。你那么希望我能够成为一名音乐家,甚至不用有多伟大或多不朽,只要能够成为同时代音乐家的榜首即使后浪涌至我被倾覆于众多音乐家涛涛长河大浪中你亦可以无憾无悔。

妈妈。妈妈。妈妈。

你对我的爱那么厚重绵长我却只是不解。

妈妈。妈妈。妈妈。

你对我的爱那么厚重绵长年少的我却丁点感觉不到。

我只是觉得逼仄,压迫,想要逃离与挣脱

梦里情境切换,疼痛感觉一如多年前,妈妈走后第三天,我捧着她的遗像坐在灵车附驾驶的座位赶往火葬场,夏末秋初清晨六点的阳光很好,又亮又烈晃得我睁不开眼睛。我很困很累很乏。五个月零十天日夜没有睡我捧着妈妈的遗像竟然在灵车里侧头睡了过去。待醒来,灵车刚刚开过我和妈妈曾经的家。待醒来,我不再觉得阳光刺目。世界变成灰,没有其它颜色。

我这才真正开始觉得痛。

我的妈妈死了。我却还要在这俗世之中流连。承担这永恒的生之缺失。和一整个世界的荒凉与沉寂。

我的妈妈死了。任我如何呼唤找寻都再不能相见。

我这才明白何谓一无所有。

当初我知道妈妈对我的好,只是认为她是我妈妈这一切都是她当为,并不觉得感念和感激。后来我才明白爱——愿意包容,可以承受,毫无怨尤可爱已无从记认。

到我明白爱的时候,爱已经不可能。到我想要回报的时候,爱已经不可能。我不得不与自己面对面,与自己的愧疚懵懂后知后觉面对面。终其我一生,无法了却这遗憾。

梦里情景再次切换。这次是叶蓝的脸。落地在先是左脸,左脸因而血肉模糊凹塌残缺,右脸却完好如生时,皙白细腻我甚至看得见她晨起化的淡妆,亮紫眼影,淡粉腮红。她在对我微笑,冷漠的疏淡的,左脸凹塌右脸美秀,眼神却是热的暖的。我这才省起,为什么看见叶蓝飞坠的身体我会觉得熟悉。原来她与妈妈同样选择了这样一种方式,抒写了死的壮烈。

又原来梦里也是有意识的。我明明知道这是个梦,却就是无法醒来。我明明知道这是个梦,却有着清醒时的思虑。

梦里叶蓝仍在对我微笑,冷漠的疏淡的,左脸凹塌右脸美秀,我却未觉一丝一毫恐惧。因她望着我的眼神,是那么的热,那么的暖。她微笑着对我道,“旖旖,穿个耳洞吧。如果我不能够让你记忆,如果我无法在你记忆里留下痕迹,我希望每次你戴上耳环时,都会记得,你耳垂上的耳洞,它曾经的疼痛与脓肿,是因我而起。”

“旖旖,我希望有一个人,能够记得我。不论时间过去多久。这样,即使我死了,如果灵魂果不寂灭,我也可以当自己还活着。”彼时天河广场明亮灯光下,叶蓝淡淡笑着的神情无比清晰浮现眼际,此时梦中的我方明白,原来一切都已预计,她的死她的飞坠,她在心里早有预计。

手机来电微小铃声响起。叶蓝淡笑的脸缓缓散去。窗帘外的天暗黑如墨。渐渐清醒的我知道这一切的一切其实不过是梦。然而,这是怎样一个纷扰无力的梦。纷扰无力到令我再次生生绝望。

生生绝望。

妈妈,半生之后当我再次梦到你,我不再相信痊愈或任何遗忘的可能。

而叶蓝,有生之年纵不能再次相见,我亦不会忘记了你。耳垂上新穿的耳洞一直在脓肿疼痛,如你所言,这脓肿疼痛是因你而起,这样自此我都会记得你,当我戴上耳环或爱人吻落我耳垂之时。

叶蓝,如果被人遗忘令你感到那么寂寞与绝望,就让我记住你。永不相忘。

1079年,在徐州的苏东坡写了一首诗记录他与几个朋友的一次小聚。

《月夜与客饮杏花下》:

“杏花飞帘散余春,明月入户寻幽人。褰衣步月踏华影,炯如流水涵清苹。

花间置酒清香发,争挽长条落香雪。山城酒薄不堪饮,劝君且吸杯中月。

洞箫声断月明中,惟忧月落酒杯空。明朝卷地春风恶,但见绿叶栖残红。”

事后他写小文回忆起这次夜游,“去年花落在徐州,对酒酣歌美清夜”。诗中与他欢饮的几位客人是王子立,王子敏,以及蜀人张师厚。当时二王方年少,吹洞箫饮酒杏花下。而东坡后来写下小文回忆时,张师厚久已死,子立亦为古人,东坡自己则面临再次被贬,对月独饮。

这首诗高中时念过。不记得是在课本里看到的还是那个语文老师在教研室念给我听的。高中时代的一切我在在都不想记取,可其时乍闻这首诗时的悲戚无奈却深刻脑中,于这一时,梦中惊醒后,不经意想了起来。

人体科学家说,人的大脑可以储存所有记忆,从幼年到暮年,每一桩微小事情,自己亲历的、目睹的、听说的,甚至小婴儿时所看所听的蒙昧世界最初印象,都留存在记忆中枢里,至死不会被磨灭。只是能够为我们所想起的不多罢了。为此上个世纪末有西方人体科学家曾研制出一种机器,将芯片植入志愿者脑皮层下,由此读取记忆中枢中那些不再为我们所能够想起的信息,反映在电脑上,数据连续输出如回望一个人漫长一生,事无巨细,无一遗漏。这报导我不记得在哪里看过,其时只是骇笑,天方夜谭般不可思议。现在我却信了。这首经年不曾被想起的诗此刻如此字句未差地被从记忆深处拎起,原来回忆不是对遗忘的否定。

回忆只是遗忘的一种形式。我们以为不再记得就是遗忘,就可抹煞掉曾发生过的一切,却往往会在某一个深受刺激的瞬间,抑或某一个不经意的瞬间,那无声湮灭在亿万脑细胞中的短暂一刻,被忘却所包围的一刻,旋律的主题没有空间来展开它们,它们就自己跳跃出来,踩着康塔塔的轻快步点渐次绽放自己的声音,像一汩慢慢把人推到的温泉,将我们缓慢淹没。

醉笑陪公三万场,不用诉离觞。这仍是坡公所言,后被辗转红尘的三毛引改为醉笑陪君三万场,不诉离伤。叶蓝死前一晚,拉我去天河广场买衫。下班时我们一起从公司出来,天又阴了,低压气层让人有喘不过气的逼迫,空气里满是汽车尾气的污浊,抬头不见太阳。能为我们感觉到的不过是日光,惨淡灰黯的日光,透过低厚云层,隐隐如末日诅咒。叶蓝说秋天时的广州是这样,总有莫名风雨突如其来。她问我哈尔滨的秋天是怎样的,是不是也像广州这样总有不测风云。我说哈尔滨的秋天温暖明亮,空气干净得清透,干燥有芬芳。沿路处处有卖大白菜,家家抢买以备冬菜。又有土豆和萝卜,大葱和辫蒜,举目望去到处都是凡俗的热闹景象。秋天是哈尔滨是最令人留恋怅惘的季节,人人都既欢娱又惆怅,因为秋天过去就是酷寒寂寞的漫漫长冬。

“多好。”叶蓝低低感叹,“广州无所谓春夏秋冬,四时都一样。日子久了,便不再有激情与感动。因为都一样。”

“春节时你跟我回哈尔滨吧叶蓝。”我挽着她手臂真诚笑,“我男朋友陪我一起回去。你也去。好不好?哈尔滨有最璀璨夺目的冰灯,我们一起去看冰灯,坐狗拉雪橇,吃一米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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