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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十五年祭-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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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柜,估计得1000元
饭桌,可能得800元
椅子,得花800元
电淋浴器,得600元
煤气灶,脸盆抽油烟机……
装修房子共需要8千多元。
……
这一算,可把他算乐了。
他憨厚地张开嘴巴,笑吟吟地说:“哎呀,我日他妈的,得花这么多钱。”
“嘿!”我笑了一下说:“那点钱对你来说是牛身上拔了一根毛。”
“唉,你也不了解我。”
我没有说话,只是笑。
他又说:“人们谁也不了解我,我知道。我听我妈给人说,我家路遥,吃饭用的是银碗,桌子也是银的,红格艳艳的红地毯从楼上直铺到楼底,你们要见我家路遥,可难哩,楼底下有两个站岗的,都拿着矛子,还有红缨缨……”
我笑得淌下了许多眼泪。
他也乐得直抹眼泪,又说:“你看我妈,一满老憨了,说那些话。”
说笑间,他又递给我一支烟,说:“其实,我怎能有那么多的钱。”
“那你没钱就别装修了。”我说。
“不装修不行,”他说,“你不知道,林达已经在北京联系好了单位,这回她从北京回来,马上就要和我办离婚手续。这样,孩子连娘也没有了,我要给她创造一个好的环境,让她心灵上能够平衡一些。”
“唉,你们真是……”
“没办法。”他说,“我给她说,咱们都是40多岁的人了,凑合几十年就没事了,可是人家不行。”
“不行也好。”
“好个屁。”他有些不满我的看法,“婆姨也没有了,还好。”
我看他不高兴的样子,再没说什么。
此时,我想,有人说路遥和林达关系不好,其实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不然,他对林达要离婚的事会这样懊丧?
其实,内在的奥秘唯有他自己清楚。
时间在匆匆地飞逝。
他十分忧郁地在房子里踱着步。
不一会,他问我:“现在几点了?”
我说:“快12点了。”
“噢,日他妈,一天过得真快。”
我看了看他,问他:“你是不是又饿了?”
“饿了也没什么好吃的。”
“如果饿了,咱再做小米稀饭吃。”
“能行。”他笑着说。
也许,你一定以为路遥很贪食。其实,根本不是。但是,对于吃陕北的小米稀饭、洋芋馇馇,他似乎有些贪食,只要你给他吃,别的山珍海味他都可以不吃。
也许这是他从小吃那些随茶便饭养成的习惯。
于是,他对我说:“我在院子里散一会步,做好叫我。”
我说:“好,做熟我叫你。”
路遥从门里走出去了,我急忙翻弄着从陕北捎来的小米、黄豆钱钱、豆子之类的原料。
然而,仅仅有这些不行,还需要锅子和碗。去哪儿找这些呢?更何况是在晚上。
此时,我想起远村,他那儿有些东西。
于是,我又去远村那儿敲开了门,对他说:“路遥饿了,可能有一天没吃饭,他想吃小米稀饭。”
“那咱做。”远村说。
就这样,我和远村在夜深人静的12点,开始做饭。
院子里很静,没有人走动的声响。
此时的路遥,在东边破落的庭院里轻轻地来回走动着。他是在逍遥地散步,还是在想着什么,谁也不知道。
人们都知道,路遥是一位很少敞开心怀叙述他内心一切的一位面部表情冷峻、极少言语的作家。他的欢乐和悲伤只有为数很少的几个朋友才能知道,在别人看来他信佛是一个谜。
小米稀饭做好后,我推门走出院子去找他,看见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下,他呆呆地同树站为一体,只有手中的烟头仍然闪着忽明忽暗的一星点儿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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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宇:路遥在最后的日子(节选)(3)
“王老师,饭好了。”
他好像没听见,也许他正不知思考着什么,没有回答我。
“饭好了,王老师。”
我又喊了一声,便走在他跟前。
他仿佛一下子从梦中醒来,丢掉了手中那点即将熄灭的烟头,同我一齐步入房中。
他看见桌子上已被远村准备好了的小米稀饭,有点高兴地说:“你们这么快就做好了。”
他是感到时间过得飞快。
其实,仅做这一顿饭,我们花了将近一个多小时呢。
路遥吃饭的姿势和一般人没有什么两样。然而,有一点不同的就是他吃饭的速度极快,令人惊讶。
看样子,好像他是一位几天没有吃饭的饥饿者,目光死死盯着碗,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还没等我们吃了一半,他的一碗小米稀饭就下肚了。
我想笑却又不敢笑。
他将碗底下最后一颗米粒塞进了嘴,才慢慢抬起头,伸展了一下疲惫的身子,笑着说:“哎呀,吃美了,这一天他妈的总算过去了。”
说着,顺势抽出一支烟,点着抽起来。
好几个夜晚,他就这样。
好些日子,他就这样饱一顿饥一顿地生活着。
这就是他,一位曾经获得中国最高文学奖的作家的悲惨生活。
你生活得很苦,路遥;同时,你也生活得很惨,路遥!
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把自己搞得如此悲惨呢!
也许,这也是你的命运。事业和生活你不可能两全其美。
就在此时,我已经发现了一个秘密。
这秘密看起来实在没有什么。可是,在今天我却不得不想了。
他同我们一块吃饭,总是要把菜另给他拨在一张纸上,从来不允许我们和他一块混吃。
也许是他早已知道了什么。
尽管他一直不对任何人讲起这些。
有一天我在他房间收拾东西的时候,忽然发现他刚从外边买回来一包中药,才知道他患有疾病。
此时,他有些慌乱地把那些药很快收藏起来,并再三叮咛我说:“千万不要向任何人讲,我这病几年了。”
“那你为啥不去医院好好看看呢。”
“唉,看又能怎样。”
“总能有一些效果。”
“有什么。”他说,“这病不好冶,只能吃些药。”
“再没有什么好办法?”
“没有好办法。”他说,“国际上也没有根治这种病的先例。”
“那这样下去怎行?”
“可以。”他说,“再说,我哪有时间去医院,有很多事都得我去干。”
路遥,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呢?难道你真的要拿上自己的生命去开玩笑吗?
我真不明白,路遥。
2
节令已是7月。
7月的古城西安,依然炎热非常。
街上行走的人的脸被太阳的强光晒烤得红红的;树荫下,乘凉的男人女人们,坦胸露臂,消时散热。
然而,偏偏在这个时候他要装修房子,实属下策。
可是,他选择了7月。
他住在陕西省作家协会家属院一单元三楼东边的一套房子。四小间,三间是他爱人和女儿占用的卧室和电视室,只有一间才是他的书房兼卧室。
他要装修这些。
他急着要装修这些房子。
那天夜里,他来到我的房间,脱口就说:“世晔,远村我已给说过了,你俩明天叫上一些人,赶快把房子里的东西搬在隔壁。”
“那你在哪儿住?”我问。
“随便支一个床,能睡下就行了。”
“那好。”我说。
整整一天,我和远村还有远村叫来的几位同学,搬他房子里的东西,还没搬了一半,就把他临时借来的房间塞得满满的。
“你的东西多,放不下。”我说。
“把所有的空间都占了。”他说。
航宇:路遥在最后的日子(节选)(4)
“那你的床往哪儿支?”
“能留个够支床的位置就行了。”
当我们把他房间里的东西全部搬出去,他就病了,而且病得不轻,整天躺着,没有一点力气。
那几天也特别热,我看见他一整天躺在闷热的房里,有些不好受地对他说:“王老师,你挣扎着到外边转一转,老躺在床上,把人难受死了。”
“唉,没办法。”他有气无力地说,“浑身没有一点劲。”
“不行就赶紧到医院看一下。”
“唉,看也不顶事。”他说,“过两天会好的。”
“这么热的天,你闷在房里,热得也不行。”
“唉,我一点也不觉得热。好几个夏天,我没感到热,我身上一点火气也没有了。”
我也感到他有些怪,这几天凡是我见到的人,没有一个人不感到这天气闷热得难受,而唯有他感受不到这样的闷热。
那几天,他一直闹痢疾,很严重。
中午时分,我吃过饭,再次上去看他。
他依然躺在那个塞满东西的房间里的一个床上,一个人静静地躺着,见我进来,便对我说:“世晔,快给我想办法,这房子里的厕所没有水,不能用。”
“厕所里的水是不是关死了?”我问。
“不知道。”他说,“可能是什么地方关死了。”
于是,我走进那间厕所,把所有管道上的机关拧了个遍,但是,仍然没有水。
我走出厕所,对他说:“我也没办法,我叫一下民工,说不定他们有办法。”
“那你快叫海龙,他对这些小毛病很有两下。”
我立即下楼找来了海龙,告诉他厕所里不知哪个开关关死了,没水无法使用。
海龙拿着板手在厕所里看了一下,便来到厨房,拧了一个螺丝,厕所里的水就哗啦啦地流了起来。
“哎呀,真有鬼了,厕所里要水,厨房里寻。”我笑着对海龙说。
此时,路遥听到了哗哗的流水声高兴地问“有水了?”
“有了。”我说。
他说:“ 这下好了。不然,日他妈的,把我整扎了,晚上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攥着钥匙,这个房子里忽沓沓跑过去,把那个房间的门开了锁,赶紧跑到厕所。这一系列的动作,不能有一点疏忽,一有疏忽,就会闹哭笑不得的笑话。”
我被他说得捧腹大笑。
他也一阵哈哈大笑。
“你好像是给我编故事哩。”我从他躺的床上坐起来,揩着笑出来的眼泪对他说。
“嘿,那还用编,这可是亲身体验的事。”他说,“我还有那份心思编故事。”
天黑了,外面没风。
西安仍然处于高温之中。
那几天,我和远村忙于招呼工人们做活,端茶递水,搬东西忙乎,至于他的生活从无顾及。
不知是他饿了还是一天躺在床上累得不行了,在天空降下夜幕的时候,他拖着副病沓沓的身子疲惫不堪地从门里走了出来。
还没等我说什么,他就提着一串钥匙对我说:“我去政协朋友家吃顿稀饭,你看工人们干完活后,就把门锁上。”
我接住那串钥匙说:“那你快去活动一下对身体有好处。”
他慢腾腾地扶着楼梯的木栏杆下了三楼,直朝作协大门外走去。
已经是晚上10点多钟了,他还没有回来。
工人们都走了,仅剩我。
我在他装有空调的房间坐着等他。但是等了好长时间也不见他回来。
于是,我便蹿下楼梯,步入灯火辉煌的夜市,逍遥散热。
然而,当我返回作协大院时,有人告诉我说:“你跑哪儿去了,路遥到处找你。”
他没有钥匙进不了门,在作协前后院急着找我。
他去的地方我知道,因为他很少去别的什么地方。
也许,他正在作协后院的水泥地板上来回踱步。
也许,他正在《延河》杂志的院子里,躺在那个破烂的椅子上疲惫地睡着了。
航宇:路遥在最后的日子(节选)(5)
也许……
我赶快返回,在作协后院里去找他。
果不然,他就坐在靠墙根的那一把藤椅上,已经静静地眯缝着眼睛,睡得正甜正香。
我走到他跟前,轻轻地喊了声:“王老师。”
他慢慢抬起头,说:“工人们都走了?”
“都走了!”我说,“快上屋里去,你怎在这儿就睡着了?”
其实,他并没有睡着,而是他感到自己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他听了我的话,很艰难地同我一起上了三楼,开了他房门上的锁,走进去,左右观赏了一番。
他此时有些高兴,对我说,“装修得不错,速度也不慢,就不知家具什么时候才能做起,明天我打电话问一下。”
说着,他又仰躺在沙发上说:“哎呀,一满不行了,为吃一顿小米稀饭,险些把人累死,光去政协的路上就歇了三歇。“
“歇了三歇?”我惊讶地看着他,仿佛我面前的他并不是路遥,而是一位病入膏肓的老人。
“唉,完了,一满不行了。”他很伤感地唉叹着。
于是,我就想,他这么壮实的身体,怎么一下就会垮下来呢。陕西省作家协会距政协能有几步路,可他却在路上要歇上三歇,可想而知他的体力状况达到了怎样一种程度。
因此,我从沙发上站起来,对他说:“光为吃小米稀饭,你就再别跑那路了,我把煤气灶搬在阳台上支起来,既可以烧水,也可以做小米稀饭吃。”
“这是好办法。”他说,“咱和远村一块做的吃。”
于是,我和远村很快就把煤气灶搬在阳台,作为他装修房间的一个临时厨房。
那时,路遥的身体就每况愈下。
10
那是1992年8月14日下午4时许。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日子,现在我已无法说得清楚了。
然而,让我记得清楚的是这天的古城西安依然炎热无比。在这时候,人们很少上街,我钻在阴凉处像躲避瘟疫一般地躲避直射的阳光时,突然得到路遥患病住进了延安地区人民医院传染科的消息。
我听到这一消息,心头不禁一怔。在他即将离开西安的那天夜里,他来到我的办公室,让我把他房子装修好,他去延安休息10天时间就回来,如果有什么事,他会马上打电话给我。
没想到他刚去了几天,电话真的打来了,而且他确实住进了医院。
我知道他一定病得不轻,不然他是不会倒下的。早在7月那次,他发高烧达39度了还没有倒下,这次的情况恐怕更加非同往常了。
于是,我匆匆地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日用品,带好了他所要的10套《平凡的世界》和一些衣服,在8月15日上午9时许到西安火车站,乘坐刚刚开通的西安至延安的那列火车去了延安。
大约在下午7点左右,我就到了延安火车站。便坐了一辆小型面包车赶往延安地区人民医院。
那里,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街道上的路灯发出淡黄淡黄的光,唯有楼上的一些灯光一片雪亮。
我在延安地区人民医院的大门口下了车,就急忙朝传染科走去。
此时,传染科门口有位姑娘看着门,当得知我是陪护路遥的人时,二话没说,直把我领到路遥住的病房。
她推开门,说:“路老师,你看谁来了?”
他听到这一喊,侧躺着的身子一下转过来,看见我,有些激动地说:“哎,是你,世晔。”
他说了这一句,眼泪就涮涮地流下来。
我想劝他,然而此时又无话可说。
看到他很悲伤,我也很悲伤。
他伸出手,很想拉住我。但是,我看到他那悲伤的样子,本想扑上去抱住他,却又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使他更加悲痛伤心,只好陪着他淌下了几滴眼泪,便坐在他对面的一个沙发椅子上发愣。
我仔细打量了一下他住的病房。房很小,光线很暗,房子里的空气也很不好,有一股味,让人闻了感到头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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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宇:路遥在最后的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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