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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特拉少爷-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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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他发作惹得大家不快之外,整个的谈话进展相当顺利。卡莱尔先生说起话来有他职业的特点,总是那么有条不紊的。于是我们觉得这样做给邻里乡亲留下了一个好的印象,如果那个家伙有什么不轨行为的话就只能往我们的脸上贴金。其实,在我们出发之前,律师透露的一些消息就已传到外面去了。
律师手拿着帽子说:“爵爷,我应该向您解释一下,您在处理与巴里先生有关的问题上表现出来的态度确实令人惊讶。上次他回到杜瑞斯迪的时候就露出了苗头,有谣传说您对圣·白德那个地方的一个女人出手很大方,而巴里先生多多少少曾经虐待过她。再说,你们家违反了法律对遗产继承人的规定。总而言之,这些事人们是怨声载道,一些好事之徒的态度还相当强硬。我干上了这一行,所以不便说话。不过,麦科拉先生刚才出示了法律文书,我这才明白了事实的真相。麦科拉先生,咱们俩不会让他这么为所欲为吧?”
这个重要的日子热热闹闹地过去了。我们的策略是时刻注视着敌人,我和其他几个人一起轮流监视他。看到我们这么警惕,他显得格外来劲。看到他的情绪高涨,我自己的情绪无形之中就低落了。最感到恐惧的是他善于用极其狡诈的手法插手我们的事务。那次骑马出了事之后,也许你已经感觉到正骨医生的手是怎样娴熟地摸索和分开受伤与非受伤部位,最后再用力把断骨接上的?同样,大少爷的如簧巧舌也是这样狡猾地询问,他的眼睛也是这样狡猾地探测的。在他面前我觉得什么都没说,但又把一切都泄露给他了,我自己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他就在我跟前讨好,说爵爷整天搂着他那个宝贝儿子,怠慢了太太和我,并且想方设法宽慰我。谈到爵爷溺爱儿子,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说个没完,我都有点毛骨悚然了。孩子有点怕他这个做伯伯的,见了面就躲。爵爷那个做父亲的愚不可及,居然把自己对大少爷的满腔仇恨也灌输给一个没有成人的小孩,在他幼小的心灵里播下了一片阴影,连我对此都很反感。每当我站在大少爷的面前,看着他的举止仍然还是那么潇洒、谈吐仍然还是那么自如、肚子里又装着那么多希奇古怪的故事,心想他一定能让那些想象力丰富的孩子们着迷的。约翰·保尔那天早上就走了,而大少爷对自己喜闻乐见的事情不会就此缄口不语的。于是,一方面是亚力山大先生犹如卡市基女王戴朵对大少爷的故事如饥似渴;另一方面,大少爷则像那个残酷无情的易涅斯①有着许许多多年轻人喜欢听的故事,诸如战斗故事、海上奇遇、虎口脱险、西方森林,以及他最近一次在印度见到的东方古老城市,等等。我心里很清楚这些诱饵会怎样奸诈地引诱孩子们上钩,会慢慢地在他们幼小的心灵中筑成怎样一个理想王国。只要这个家伙呆在家里,孩子就无法回避他的诱惑力。如果说他要欺骗狡猾的狐狸会有一定困难的话,那么要引诱一个开裆裤没脱几天的毛孩子那简直是太容易不过了。我想起从前的一件事,有一个年老的水手住在费给岩石(我估计这个名字是依据某个真实地名虚构出来的)后面一栋孤零零的房子里,每到礼拜六,莱市镇的孩子们像是苍蝇见了狗屎一样成群结队地跑来坐在他周围,听他讲故事。当时我是一个年轻学生,周末喜欢独自到荒无人烟的地方去思索、消遣,每每打旁边经过时总是格外留意。许多孩子听从他的发号施令,也有一些害怕甚至痛恨他们心目中这个残忍的英雄豪杰。他喝了几盅酒,孩子们见了他就远远地跑开。他醉倒在地,孩子们就拿石头砸他。可是,每个礼拜天他们还是要到这里来!与之相比,像亚力山大那样的孩子在这位风度翩翩、言谈高雅、饱经沧桑的绅士冒险家面前便会俯首帖耳,何况大少爷是处心积虑要去引他入彀中呢。一旦迷惑住了孩子,要诱他陷入歧途岂不是易如反掌!
①易涅斯:魏吉尔史诗《易涅斯纪》中的主人公。他在海上遇风暴被迦太基女王戴朵所救。戴朵深爱之,后易涅斯逃离,戴朵殉情而死。
这些往事和担忧在我的脑子里一一闪现。我们的敌人和亚力山大见过一两次面后,我就发现了他对孩子居心叵测,仿佛走路的时候前面的地上忽然裂开了一个大窟窿,令人退而却步。小小年纪的亚力山大先生好比是一个致命的弱点,好比是我们这个濒临沦丧的伊甸园里容易上当受骗的夏娃,而奸诈险恶的毒蛇正跟踪其后,咝咝有声。
说真格的,越是想到这些我就越是快马加鞭,积极进行着出走的各项准备工作。我的最后一点犹豫都已化为灰烬,我已经看到了危险两字写在我的面前。从那一刻起我似乎屁股没有沾过板凳,鼻子也没有呼吸过。我时而跟大少爷和那个印度人一道忙乎;时而到阁楼上往下搬旅行包;时而吩咐麦科诺奇把这些东西从侧门背出去,走林间小道,送到约定的地点去;时而也到太太跟前去问问她的意见。那一天,在杜瑞斯迪府邸内我们背地里就是这么干的,而表面上则装出镇静自若的样子。在一个父权至上的家庭里,如果出了什么岔子那就一定是大少爷猝然回家招惹出来的,或者是别人惧怕他所致。
晚饭吃得很惬意,大家寒暄了几句然后各回各的房间休息。我一直跟随着大少爷,他的房间紧靠那个印度人,都在北边,因为那里离正房正厅最远,把门一关,就完全隔绝了。我发现他与塞孔德拉·戴斯既是朋友又是主仆关系,对他关怀备至。那个印度人说冷他就添柴升火,要吃大米饭他就问我们有没有米,这会儿两人正用印度语聊天,把我晾在一边。我可怜巴巴地给他们举着蜡烛,假装睡意蒙眬的样子。最后大少爷终于发现了我不堪忍受的信号,就说:“你还是早睡早起的老习惯,快去歇你的哈欠吧!”
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我照旧慢条斯理地脱衣裳,这样便于计算时间。然后准备好打火用的火绒,吹灭蜡烛。大约一个小时以后又重新点亮蜡烛,换上当年在二少爷的病床前穿过的那双布鞋,然后来到正房的门前呼唤他们一家子——爵爷、太太、凯瑟琳小姐、亚力山大先生以及太太的贴身女仆奎斯迪,原来他们都已经整装待发。从门缝里我瞥见那两个小孩脸色苍白,满脸神秘的样子。我们悄无声息地从侧门溜出去,外面漆黑一团,偶尔有一两颗流星闪过。刚开始的时候全凭摸索,弄不好就栽倒在灌木丛中。走出了那片灌木林,麦科诺奇举着一个大灯笼正在等着我们。接下去的路走起来就容易多了,但心头的紧张依然如故。过了教堂不远就上了大路,再往前走不到半里地就到了沼泽地的边缘,这个地方叫岸沟儿。只见两辆马车正等在路旁,车上灯火明亮。临近分手也没有说几句话,情况特殊只是无声地拉了拉手,然后把脸转向一边,就算告别了。车前的马渐渐地撤开蹄子疾驰起来。车上的灯光犹如沼泽地上的鬼火,忽闪忽闪的,不大一会儿工夫就在大石坡那边消失了。我和麦科诺奇两人仍然举着灯笼站在那里,等待马车上了卡特漠那个高坡的时候再看上最后一眼。看样子他们在坡顶上停了一会儿,扭头看见了我们的灯笼还在分手的地方原地未动,我们则看到车上有一盏灯上下挥动了三遍,在向我们道别。他们最后望了望杜瑞斯迪府邸那熟悉的屋顶,终于依依不舍地走了,朝着一个没有开化的国度走去。就这样,我们两个可怜的仆人———个年近古稀,一个半百知命——站在路上,送别主人。夜空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高旷,我的心头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充满强烈的失落感和孤独感,仿佛留下来的我们俩才是真正流放异域的游子,仿佛杜瑞斯迪府邸,脚下的萨尔威近郊,所有令我想到的是自己家乡的事物,沁人肺腑的空气以及悦耳的乡音都随着爵爷漂洋过海走了,到了异国他乡。
那天的后半夜我在马路上久久地徘徊,思前想后,浮想联翩,开始时还为主人一家远走海外而伤感,后来想到自己肩上的担子,忽地又有了几分英雄气概。这时一抹曙光爬上了东边山顶,鸟儿开始欢唱晨曲,笼罩沼泽地的褐色雾霭上升起了袅袅炊烟。我转过身来,大踏步地往家中走去,只见晨曦洒在位于海滨的杜瑞斯迪府邸屋顶上。
我按时叫醒了大少爷,然后平心静气地在厅堂里等候他出来吃早餐。他看了看空空如也的屋子和桌上的三套餐具,问道:
“就咱们这几个?怎么回事呀?”
我回答道:“慢慢就会习惯的。”
他目光咄咄逼人地看着我又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说:“现在只有塞孔德拉·戴斯先生一个人跟你做伴。爵爷、太太和两个孩子都出远门了。”
他说:“有这种事?这怎么可能呢?我这一下不是喧宾夺主了!不管怎么说吧,总不能让早饭凉了。你也坐下来吧,麦科拉先生。”——说着,他把我替自己准备的首席占去了——“我们边吃边听你详细讲讲事情的原委。”
我发现他的虚情假意溢于言表,于是也决定回他个冷语冰人,便对他说:“我正准备请你坐上席的。虽然我受人之托聊以主人的身份出现,但您毕竟是这个家里的一员哪。”
这会儿他充当起主人来了,对麦科诺奇指手画脚的。麦科诺奇很不情愿地遵从他的吩咐,来照料塞孔德拉·戴斯用餐。他自己则漫不经心地问:“我家里的人都上哪儿去了?”
我说:“巴里先生,这可不行。我无权向您奉告他们的去向。”
他说:“就告诉我一个人。”
我说:“谁也不行。”
大少爷说:“这么说还差不多,显得有礼貌多了(法语)。我那位弟弟还真有长进,那我怎么办呢,亲爱的麦科拉先生?”
我说:“巴里先生,保证您有吃的有地方睡。我奉命把地窖供您使用,里面的东西应有尽有。只要您跟我搞好关系——这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包你有酒喝、有马骑。”
他找个借口把麦科诺奇支了出去,接着又问道:
“钱呢?难道要一点零用钱也要跟我的老朋友麦科拉搞好关系?这倒是有点返老还童的意味,我一下子又成小孩了。”
我说:“这没有什么情面可讲,我可以自作主张适量地给你支付。”
他说:“适量支付,而且是你自作主张?”说到这儿他停了下来,扭头看着阴暗的墙上一大排祖宗遗像,又说道:“我以列祖列宗的名义感谢你。可是也得给塞孔德拉·戴斯一点津贴呀,他们总不至于把这茬儿给忘了吧?”
我说:“这事儿我放在心里,给他们写信的时候再请示一下。”
他的神情突然为之一变,把手肘支在桌上,身体朝前一倾,说:“你觉得这么做很明智吗?”
我说:“巴里先生,我只是遵命而行啊。”
大少爷说:“你也太谦虚了,只是不够坦白。昨天还说我爸爸死后,我的地位一落千丈。既然如此,我的同胞兄弟干吗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逃离这个历经几代人的家?居然还要偷偷摸摸地隐瞒去处,是不是什么与国王、甚至与整个国家息息相关的大事呀?就这样把我交给你这个位尊权重的麦科拉做儿子?看样子这件事很不一般哪。”
我几次想打断他的话头辩解一番,他却挥挥手把我止住,继续说道:
“方才我只是说看样子,其实远不止这些。我认为他们的担忧是有根据的,前些日子我是犹豫了好久才回到这个家里来的。上次出走事出偶然,这次回来也是万不得已。钱,我是要定了。你的出手肯定不会很大方,可我有权强迫你拿出来。不出一个礼拜我就可以探听到这群傻瓜逃到哪儿去了,我会跟踪追击的。找到他们之后,我就使他个离间计,让他们不寒而栗。到时候看他杜瑞斯迪爵爷(他说到这儿口气十分恼怒、轻蔑)肯不肯给钱让我走,看看我是给你奖励还是惩罚。”
听到他说话这么肆无忌惮,我真有点惊讶。其实,他气恼的是爵爷成功地逃走了,他自己感到上了大当,所以说起话来也不讲究什么轻重。
我学着他刚才的话说:“你觉得这么做很明智吗?”
他回答道:“二十年来我就是靠这么一点明智闯过来的。”说着,脸上露出得意而又有点愚蠢的微笑。
我说:“结果还是一个乞丐,恐怕连个乞丐都不如。”
他突然傲气十足,愤怒地说:“麦科拉先生,我本来想让你瞧瞧我是个很有教养的人,如果你跟我学上一点点,咱们就可以成为好朋友。”我听了不得不佩服他的气度。
就在我们俩谈话的过程中,塞孔德拉·戴斯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感到浑身不舒服。自从说第一句话,我们三个准也没有吃一口饭,看着别人的脸——可以说是看着别人的心灵。那个印度人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像是听懂了什么似的,使我很不自在。我告诉自己他压根就不懂英语,便扫除了这种疑虑。充其量他只能从我们声音的凝重、偶尔的轻蔑和激愤中嗅到是出了什么大事。
接下来的三个礼拜我们一起住在杜瑞斯迪府邸内,从而开始了我一生中最奇特的篇章——应该说是我与大少爷交往甚密的一个时期。刚开始的时候,他的行止反复无常,有时对我必恭必敬,有时又故伎重演当面抢白我。但是不论他的态度如何,我总是和颜悦色的,谢天谢地我现在总是小心翼翼地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看人家的颜色我不在乎,要是真的拿刀剑指着我,那我可受不了。于是,即使他对我很不礼貌时,一方面我仍然自得其乐,另一方面也伺机反唇相讥。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我终于找到了一句幽默话,彻底扑灭了他的嚣张气焰。他一次又一次地笑个不停,说:“谁能想到婆婆妈妈的一个人居然还这么幽默?”
我说:“巴里先生,这不是什么幽默,我们苏格兰人不都喜欢穷开心吗,我这才是真正的穷开心呢。”其实,我压根就没有卖弄什么才华。
打那以后他再也不敢对我粗暴无礼了,两人总是相敬如宾。最有趣的还是他向我要马匹、酒和钱的时候,每每这时他像个小学生似的,我则摆出做爸爸的架势,双方都是乐不可支。我发现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提高了不少,无形之中虚荣心——人性的一大弱点——得到了某种程度的满足。此外,渐渐地我们越混越熟(应该说这完全是无意识的),而且友情与日俱增。对于他这个长期敌视我的人,我不得不怀疑其中有诈。他深居简出,有时别人邀请他去,他都一概婉言谢绝;总是说:“不去,这些笨头笨脑的地主老财我根本没放在眼里。咱们就呆在家里,麦科拉,静悄悄地喝上几盅,摆一摆咱们的龙门阵。”此话也的确不假,在杜瑞斯迪府邸内,吃饭时间每个人都是那样笑逐颜开,都谈得那么投机。对从前冷落我他颇感惭愧,对我说:“你瞧,当时咱们是对立的两派。现在依然如此,咱们就不谈这个了吧。如果你对主子不是那么忠心耿耿,我还瞧不起你呢。”现在他没有作恶的能耐了,他的性格和脾气由于多年经受正义的处罚而有所变形,这对于我来说该是多大的心理满足!不过,我并不是要为自己找个台阶下,相反常常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听凭他怎样百般的诱骗。总之,我觉得他就像一条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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