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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明传烽录-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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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由检笑嘻嘻地道:“相请何如偶遇,今日便由孤做东。”说着也不管两人愿是不愿,起身便走,一众小太监、侍卫连忙跟上。桓傅两人对望一眼,只得随在后面,到了花园中的一个凉亭坐下。亭中石桌上早已摆好了酒肴,朱由检先坐了下来,见两人仍是迟疑不坐,不悦道:“孤说了今日不论尊卑,只管请坐。”两人这才入座,便有小太监斟上酒来。朱由检举杯笑道:“这是去年朝贺之时皇兄赐的西域好酒,孤一直不曾饮得,存到今日。”说着一饮而尽。桓震哪里有心思陪他品酒,胡乱喝了两杯,只觉入口并不十分好喝,比后世的葡萄酒差之远矣。
    又扯一番闲话,桓震渐渐焦躁起来,只是朱由检始终不给自己机会说话,倒也不能打断他。终于酒过三巡,朱由检放下杯子,问道:“百里此来,莫非是出了甚么事情?”桓震好歹等到他问这一句,当下一五一十地将遵化诸般经历细说一遍,末了说到耿如杞被逮进京,便问他可有办法加以援手。
    朱由检沉吟道:“藩王不得交接大臣,这等事情,孤虽然有心,却也无力。”桓震早知是这等结局,虽然略感失望,倒也不出意料。只是耿如杞的事情,又须从别处设法了。这一顿年夜饭,吃得直是没滋没味。饭罢,桓震便告辞离去,又像进来时候一般,由傅山带他去换了衣服。傅山却要再回信王府去,说是明日信王入宫,他才来公家细谈。桓震点头答应,一路慢慢走回公家去,只觉京城的年夜,似乎分外寒冷。
    公铭乙一见桓震进来,笑道:“这可好了!贤侄你不回来,我这雪心侄女好歹不让开饭,这可要饿死两个老家伙了!”雪心听得他如此说,一吐舌头,做了个鬼脸,笑道:“桓哥哥你回来啦。”桓震点了点头,坐下吃饭。公铭乙不住给他布菜,桓震方才既在信王府吃过,心绪又是不佳,本吃不下去,却不好拂他美意,只得硬塞入肚去。好容易吃完了饭,雪心又缠着定要放焰火。折腾完时,已经是新的一年了。
    桓震心中有事,这一夜辗转反侧,始终不能安睡,总在思谋如何才能打探到耿如杞的消息。只是信王既不肯帮忙,以自己一个白衣,做起事来谈何容易?等来等去,终于等到傅山赶来,一进门便道:“近日信王府周围常有可疑人物徘徊,好容易甩脱了他们,这才过来。”桓震这才明白,何以昨日他带自己前去信王府十分犹豫,还要换了服色才肯带他入内。傅山点点头道:“近来魏阉似乎对信王颇为注意,前些日还买通了府中一个小监,有意在信王面前说些牢骚言语,想要套出信王的底细,幸得给小弟识破了。'——笔者注,这是真事。'因此信王行事已是十分小心,轻易不再出门了。”桓震心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一听我说这桩事情跟魏忠贤有关,他便不敢帮手。
    傅山道:“照大哥所说,陛下到明年八月便要……那时魏阉将会图谋篡国?”桓震摇头道:“只是图谋而已。究竟篡是不篡,我也无法预知。”历史上魏忠贤确曾与客氏密谋以魏氏婴儿冒充天启后代,可是最终不知因为甚么并未果行,桓震不知道他没这么做的缘由,自然也就不能断定他一定不会这么做。傅山沉吟道:“现今朝中位高权重之人几乎全是魏阉门下,倘若当真给他造起反来,那倒不好收拾。”
    桓震想了一想,道:“哥哥有桩事情,说出来要你与我参详一下。”说着将自己这些时日以来考虑的问题,一一与傅山说了。傅山听罢,沉吟良久,迟疑道:“那也不是全然不可,只是……”桓震截口道:“你且说我这般做去,倒有几分能成?”傅山道:“能成不能成那且不论,大哥说要走魏忠贤的门路,可是如何走得?”桓震摇头道:“那我也不知,好歹你在京中时日也多过哥哥,便是要你替我想个法子。”傅山想了一想,道:“我这一月之中,倒也结交了几个阉党中人物,若说穿针引线的勾当,却也做得。只是大哥却以何为进身之资?”桓震道:“那个慢慢再说不迟。总之无非金银珠宝一类。”傅山摇头道:“不好。魏阉眼中,一般的财货如何放得下?那等价值连城之物,除非寻信王去设法,只是那么一来,必然便要给他看出破绽了。”桓震默然,也觉他所说有理。
    两人商议一番,都说这事情须得叫朱由检知道才好,当下傅山自去安排不提。雪心见他心神不定的样子,也不敢前来闹他,大年初一这一日无声无息地过去了。次日傅山又来,言道已同信王商议过了,信王有话要他转达,道是只管放手做去。桓震却不敢尽信,他对袁崇焕难道不也是慰勉有加,最后却又怎样了?
    明代皇室待遇很是优隆,单是光禄寺每年送内所用各项钱粮就要二十四万余两。此事既然有信王一力支持,钱财想来便不是大事。只是究竟要走何人的门路,却也颇费一番思量。傅山想了一想,道:“有一个人,尽可去访他一访。”当下说出一个人来,便是号称“五彪”之末的锦衣指挥崔应元。这人本是个市井无赖出身,不知怎么给他巴结上了魏忠贤,先是充个小小校尉,后来冒领缉捕之功,居然给他积官至锦衣指挥。其人性子贪残,一应杀戮之事,大多有份。这等小人,得罪起来固然吃不了兜着走,然而若要加以收买,也是十分容易之事。
    傅山说到这里,突然想起甚么,笑道:“小弟却忘了。好叫哥哥知道,现下小弟得信王保举,免考入太医院做了个医官。”这却出乎桓震意料,但想他医术精湛,在太医院任职倒也合适,当下恭喜了两句。傅山又道:“那崔应元却是有一回着了风寒,叫我去替他诊治,这才认识的。”明代太医院的医士医官,原不轻易给锦衣指挥这等品级的官员看病,但魏忠贤权势熏天,便连手下爪牙也都飞扬跋扈起来了……
    古代中国银子缺乏,银子的价值很高的。与黄金相比,明代大约是3:1,不是近代的30:1。在明代,一个平民一年的生活只要一两半银子就够了,平常老百姓使用的是铜钱,很少用银子作为日常交易用。许多老百姓至死都未见过银子。所以戚继光的士兵军饷一日只有三分银子,一月不足一两。光禄寺每年送内所用各项钱粮就要二十四万余两,各位可以想象是个甚么概念:那是至少三万两千个五口之家一年的花费。杨涟坐赃二万银子,那是很大的一个数目,大约已经超过了赖昌星。
    另,明代太医院的杂员有医官医生医士三级,都要考试,然而也可以由推荐免考。信王的身份推荐一个医官应当不成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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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回 营求
    说便这般说,然而此刻正是年关,明人习俗,亲友之间并不亲自上门拜年,却是投寄名刺谒贴,许多人家在门口贴一个红纸袋,专收名帖,叫做门簿。当下傅山取梅花笺纸写了自己同桓震的名刺,叫公铭乙家仆送去。另附了一封书信,言道自己兄长初来京中,想要谋个立足之地,文字之间处处隐约暗示,倘肯帮助,报酬必丰,料想以崔应元那等贪财好利之人,必定不会放过发财良机。
    果然过得几日,崔应元便遣人下帖来邀两人过府。傅山预备了重重的一份礼物送上,那崔应元一看之下,笑得连嘴巴也合不拢,桓震求他代自己在京中谋个职务,他眼睛眨也不眨,一口便答应下来,只说要瞧瞧有甚么空缺职位,才好办理。次日便差人来说,南镇抚司一个百户出缺,叫桓震预备一下,便可替补。所谓预备一下者,自然又是要钱。这南镇抚司是锦衣卫中一个机构,专门管理军匠的。南镇抚司下辖的一个百户,那也不过是个工匠头子而已。桓震所以结交魏党,大部是为了耿如杞之事想要寻个门路,小半也是因为天启年内便要驾崩,自己多掌握一分魏党的内情,将来搬起这块大石头来便越是容易。他既抱了这等目的,自然不愿去甚么南镇抚司。但傅山一力劝说,说不论职位高低,且谋到手再说,只消与魏忠贤搭上了线,以后便好办了。桓震想他所说也不是无理,只是耿如杞现下已给下狱,哪里等得及自己慢慢地去搭线?想要崔应元别寻他位,又怕触恼了他,只得暂且答应下来,一面又送一份贿赂上去。
    桓震瞧着礼单,叹道:“这般做法,同买官卖官又有甚么分别了?”他在后世之时,对于这种拿钱换官的行径很是痛恨,不想当真轮到自己身处其境,也是一般办法。只觉自己来到明朝半年,正途上一事无成,反倒将行贿的悠久传统学了个十足十去,一时间不由苦笑不已。正在那里切磋礼单,忽听雪心在门外叫道:“桓哥哥傅哥哥吃饭啦!”他两人干这桩事情,原知周老听了定然气死,是以从不在他面前提起半个字。听得雪心呼唤,连忙将礼单收好了出去。
    这一顿饭间,公铭乙神色十分沉郁,总是失魂落魄地夹起了菜忘记向口中送。周士昌瞧了出来,便即问起。公铭乙只是摇头叹气,并不说话。再三催问,方道:“只是所中事务烦心。”周士昌听说是营缮所的事情,他曾在该处任职,更加非问不可。公铭乙被他逼问无法,这才说了出来。原来便是朝阳门外那所生祠,年前已然完工,眼下欠得一座塑像,工部官员为了巴结魏忠贤,定要在上元节前迎像进祠,又要别出心裁讨魏阉欢喜,公铭乙令手下小工绘了许多图样,都给上司打回,眼看距离上元节只有不到十日,他给上司逼勒,到期不能完工,便要将他罢职查问,直是连年也不曾过得安稳。
    周士昌听得乃是为了营建生祠,脸上便有不愉之色,听到后来,更是面色铁青,饭也不曾吃得完,推说身体不适,回房去了。公铭乙叹道:“我便是不说,丕明偏要我说。他疾恶如仇,虽是君子本色,却也难在宦海中立足啊。”桓震默然,心想自己现在的情形,岂不也是一般?突然间心中灵机一动,自己结好魏忠贤,正愁没有资本,倘若能弄出一尊稀奇无比的坐像来,倒也可以出奇制胜。但世间凡是吹牛拍马的勾当,都是首倡者得益最多,那个建造生祠的始作俑者浙江巡抚潘汝祯,不久便给提升做了南京刑部尚书。而浙江巡按的奏疏晚到一天,竟被罢官。但想那塑像也不可能再出甚么新花样,无非是镶金嵌玉,百般堆砌,即令再是贵重,也不过一具土偶而已,又能有甚么与众不同之处了。
    他这一晚直想了一夜,次日起来,脸也不洗,将房门反锁了,一日不出,雪心几次跑来找他,都给他哄了回去。直到天黑,这才开门出来,拉着公铭乙在书房中密密谈了许久,谈罢,公铭乙便连夜出去,不知访甚么人去了。此后一连数日,不论桓震还是公铭乙,都不曾回过家来,雪心四处寻桓哥哥不着,问傅山时他又百般不说,加之周士昌突然病发,昏头转向之下也就顾不上担心两人去了哪里。
    到得上元这日,凡是魏党中人,家中都收到了一封拜帖,道是敬献九千九百岁坐像一尊,敬请光临朝阳门外生祠云云,下款署名却是遵化兵备使耿如杞。傅山自然先重重托崔应元与魏忠贤讲过了,言语之间极力夸赞那坐像不同寻常,至于如何不同寻常,却是神神秘秘地不肯说,定要众人自去参谒方知。魏忠贤倒也好奇,当下令一众党羽先去瞧瞧。那生祠完工,他们身为五子十孙之流,早该前去拜上一拜,何况现下是自己的干爹、干爷爷发了话,岂有不去的道理?于是乎这一日朝阳门外彩旗飞舞,车马雍塞,锣鼓喧天,倒比皇帝出巡,还要热闹百倍。
    这一尊坐像,却叫魏忠贤十分满意,以至于特地令人从生祠中搬进了他的九千九百岁府去,细细鉴赏了数日,与之共坐共食,一刻不愿离开。这天崔应元来问安,一进书房,便见他站在那里,摆弄那尊坐像,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当下上前道:“孙儿给九千九百岁爷爷问安。”魏忠贤一见是他,当下笑道:“应元乖孙,当真深得我心,来来,快与咱家说说,这一尊木像,如何竟能自己活动的?”
    这所谓会活动的木像,便是桓震的杰作了。他学的本来是机械工程专业,平时又喜欢摆弄齿轮传动装置,来到明末之后本以为在这个时代自己的专业知识根本派不上用场,想不到初次使用,居然是给魏忠贤造了一尊以手摇齿轮带动,四肢头颈口鼻皆可转动,能做表情,能起立坐下的人偶像。
    那日他闭门不出,便是画了一个齿轮传动系统的简图,拿去给公铭乙看。他用毛笔画图很是别扭,加上现代制图规则与古代截然不同,因此公铭乙虽是世代工匠,却也看不懂他这是甚么东西。桓震只得细细与他解释,谁想竟然一点便透,再听公铭乙说,原来中国古代早已经有相当发达的传动装置了,祖冲之便曾经造过一辆指南车,只是还没有蜗杆减速等一些现代齿轮的设计。这一来便省了桓震许多麻烦,当下要公铭乙找了二十几个技艺娴熟的工匠,连夜赶工,照着桓震划定的尺寸,以云南黑檀木一个个地刻出齿轮,然后由桓震装配起来。坐像的外体却是用沉香木雕刻而成,那是一早就已制作好了的,现下只消将内部挖空便可。二十几人加班加点地干了好几天,总算在上元之前将这一件劳民伤财的奢侈品完成。
    崔应元此来,却是受了傅山重托,要好好在魏忠贤面前将桓震吹嘘一番。当下道:“爷爷喜欢,那是再好不过了。至于这物事究竟是怎么活动,孙儿才疏学浅,却也不知。”魏忠贤啊地一声,又道:“那献这像的人呢?叫他来给咱家说说。”崔应元不料竟然如此容易,还没等自己开口,魏忠贤竟然自动要见桓震,暗道这却省了一番工夫,当下道:“那是太医院一个姓傅的医官,他结义哥哥来京谋事,寄住在营缮所所丞家里,听得爷爷生祠竣工,便献了这一座像。”
    魏忠贤笑道:“好孩儿,有出息!”崔应元也不知他说的是桓震还是自己,只得陪笑了几声,却听他又道:“那便给他个甚么官儿做做罢。”连忙应道:“是,孙儿瞧他是个巧匠,已经叫他去南镇抚司做了个百户。”魏忠贤鼻中轻轻嗯了一声,又低下头去摆弄那坐像,摇起手柄,瞧着人偶手脚舞动,站起坐下,不由得很是开心,连带崔应元另外几桩请托之事,也都一口答应下来。
    他玩了一会,突然抬起头来道:“你去问问那人,可还能做别的甚么玩意儿。”魏忠贤深知当今天子的脾气,唯好引绳削墨、斧锯髹漆之事,积岁不倦。近来皇帝对客氏似乎有些冷淡,不知又是听了哪个大臣的调唆。若是自己献上几样精美绝伦的机巧木器,那可不是大大讨天子的欢心么?突然怔了一怔,喃喃道:“姓傅的?咱家记得前几个月恍惚曾见一个甚么姓傅的给保举入太医院做了医官,难道便是此人?”魏忠贤虽然大字不识,记心却是极好,几月前不知在哪里见过傅山的名字,居然记到现在。
    崔应元道:“是,那傅山本是信王保举的。”魏忠贤面色微变,沉吟道:“信王?”崔应元知他心中猜疑傅山与信王之间的关系,心想若是办不成这事,傅山许下的大笔钱财便要化作泡影,他这等人向来银子第一,魏忠贤的甚么大事,他才懒得去管。当下道:“据孙儿所知,那傅山虽则是信王保荐,却不曾与他来往,只是偶然给王府中眷属诊治过罢了。”魏忠贤这才略略放心,笑道:“锦衣指挥说的话儿,咱家自然是放心的。”崔应元连称不敢不敢,又答应明日便带桓震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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