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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 荒原-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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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用眼睛瞄准。
  “‘我不用手开枪。用手开枪的人已经忘记了她父亲的脸。
  “‘我用脑子开枪。
  “‘我不用我的枪杀——’”
  她突然停下来,瞄准大石头上闪着云母光的石块儿。
  “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杀死任何东西的——这不过是些碎石块儿。”
  她说话的口气——带点傲气,带点淘气——好像想让罗兰对她着恼、甚至生气。但是罗兰以前也曾经像她这样,他还没有忘记初学者总是暴躁易怒,情绪高涨却又总在不恰当的时候发作……同时他也意外地发现了自己的能力。他可以教。更重要的是,他喜欢教,他有时在想柯特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受。他猜是的。
  更多乌鸦在他们身后的树林里嘎嘎叫起来。罗兰隐隐觉出这群乌鸦的叫声不似平常,反而透着焦躁;听上去就像被吓得丢下食物惊飞出去。可是,比起琢磨这群乌鸦被吓着的原因,罗兰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从脑海中驱走了这些想法,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苏珊娜身上。对一个学徒,你除了要求她再试着认真点儿射击一次以外,别无他法。这该怪谁呢?除了怪老师还能怪谁?难道不是他教她攻击吗?训练他们俩攻击?难道这不就是一个枪侠经过所有的学习和训练以后该有的样子?他(或她)难道不就是训练有素的照命令攻击的猎鹰吗?
  “不对,”他说,“这些不是石块儿。”
  她轻抬了一下眉毛,又笑了起来。她现在发现他不再打算发火了,像以前有时她动作慢或情绪暴躁时那样(或至少还没发火)。她眼睛里又闪出了容易让人想到的黛塔·沃克的嘲讽眼光。“它们不是?”她嗓音里的嘲弄还算和善,但是他知道他能让这种嘲弄变成尖酸。她已经有点儿激动了,猎鹰的爪子露出了一半。
  “不是,他们不是。”他微微一笑,他回应了她的讽刺,只是笑容僵硬,显得一本正经。“苏珊娜,你还记得那群混账白鬼吗?”
  她的笑容一僵。
  “牛津镇的混账白鬼吗?”
  她的笑容隐去了。
  “你还记得那群混账白鬼对你和你的朋友做了什么吗?”
  “那不是我,”她说道。“那是另一个女人。”她的眼光暗了下来。他不喜欢这种黯淡,但他还能忍受。正是那种眼光,就像刚燃着的火焰,加上几根木头就会马上烧得更旺。
  “不,那就是你。无论你愿不愿意承认,那就是奥黛塔·苏珊娜·霍姆斯,萨拉·沃克·霍姆斯的女儿。不是现在的你。是过去的你。还记得那些灭火水龙吗,苏珊娜?还记得在牛津镇你和你的朋友被灭火水龙浇时你看见的那口金牙吗?他们笑的时候那金牙还发光来着?”
  这些事情、还有其他许多都是她在微微营火照亮的漫漫长夜里告诉他的。枪侠当时并没有完全明白,但是他听得很仔细,而且全记住了。毕竟,伤痛是一种工具,有时候是最好的工具。
  “你有什么毛病,罗兰?你为什么要提起那些无聊的事儿?”
  苏珊娜盯着他,危险闪烁在原本黯淡的眼睛里,让他想起温和的阿兰被惹毛时的眼神。
  “那边那些石头就是那些人。”罗兰轻声说。“那些把你关起来任由你变得又臭又脏的人。那些带着棍棒和狗的人。那些叫你黑母狗的人。”
  他一个个指着石块儿,从左移到右。
  “那个人捏你的胸部还淫笑。那个人说要看看你屁股里是不是塞了什么东西。那个人说你是穿了五百块钱裙子的黑猩猩。那个人不停地用棍子敲你的轮椅,那声音差点儿把你逼疯。那个人说你的朋友利昂是同性恋。最后那个,苏珊娜,就是杰克·莫特。
  “看那儿,那些石块儿。那些人。”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胸膛在装满子弹的枪带下一起一伏。她的眼神从他身上移向了那些云母石块儿。突然,后面不远处一棵大树从中间裂开,斜斜倒下,乌鸦叫得更凶了。他们俩都没注意到游戏已经不再是游戏。
  “是吗?”她吸了口气,“就这样吗?”
  “是的。现在,苏珊娜·迪恩,说一遍我教给你的东西,说真话。”
  这回,冰块儿一样的字句从她唇间迸出。搁在轮椅扶手上的右手像空转的引擎似的微微颤抖。
  “‘我不用手瞄准,用手瞄准的人已经忘记了她父亲的脸。
  “‘我用眼睛瞄准。’”
  “很好。”
  “‘我不用手开枪。用手开枪的人已经忘记了她父亲的脸。
  “‘我用脑子开枪。’”
  “就这样,苏珊娜·迪恩。”
  “‘我不用枪杀人。用枪杀人的人已经忘记了她父亲的脸。
  “‘我用心杀人。’”
  “那么杀了他们,看在你父亲的分上!”罗兰叫道,“把他们全杀了!”
  她的右手被轮椅扶手和左轮枪把儿挡住,看不真切。她的左手很快放了下来,微微轻颤,就像蜂鸟的翅膀。突然,六声清脆的枪声响彻山谷,大石头上放着的六块小石块儿中的五块一下子就不见了踪影。
  有一瞬间,他们俩谁都没有开口——甚至都没有呼吸——枪声还激荡回旋在岩石山壁间,渐渐没了声音。甚至连乌鸦都停止了鸣叫,至少在那一刻。
  枪侠首先打破沉默,从嘴里迸出四个字,声调平稳却带着有些怪的重音:“干得很好。”
  苏珊娜盯着她手里的枪,就好像从没见过它似的。枪口还冒着一缕轻烟,在无风的寂静中直直地飘上去。然后,她慢慢地把枪插回绑在她胸口下面的枪套里。
  “好是好,但还不是最好,”她终于开口,“我有一块没打中。”
  “是吗?”他走到大石头那儿,捡起剩下的那个石块儿,看了一会儿,朝她扔了过去。
  她的左手接住了小石块儿,右手仍然放在枪套边,他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她的枪打得比埃蒂更好、更自然,但是她这课学得没有埃蒂快。假如当时她也在巴拉扎夜总会的枪战现场的话,也许她会学得更快。此刻罗兰看见她终于也学会了。她看了看小石块儿,发现上角有一处最多十六分之一英尺深的凹痕。
  “子弹剐中了小石块儿,”罗兰回过头对她说,“但是有时候剐一下就足够了。假使你剐中了一个人,让他失了准头……”他突然打住。“你为什么那样儿盯着我?”
  “你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我常常读不懂你的心思,苏珊娜。”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防御,苏珊娜愠怒地摇摇头。有时候她这种喜怒无常的脾气真让他有点儿受不了,但是他那种总是实话实说的方式也毫不逊色地让她无法忍受。他真是她见过的最直白的人了。
  “好吧,”她回答,“我就告诉你为什么我这样儿盯着你,罗兰。因为你干的整件事儿就是一套卑鄙的把戏。你说过你不会打我,不能打我,即使我乱发火……但是你要么是在撒谎,要么就是个傻瓜,我知道你不傻。人们并不总是用手打人,这点每个男人、女人都能证明。我们那儿有一小段儿顺口溜,‘棍子石头打断你的骨头——’”
  “‘——可是嘲弄奚落从来伤不了我。’”罗兰接着说。
  “呃,并不完全是,不过我猜这样说也差不离。混账话就是混账话,不管你怎么说。你干的事儿就是大声斥责我,用舌头鞭打我。人们造这个词儿不是没有理由的。你说的话伤害了我,罗兰——你还打算站在那儿说你不知道你干了什么吗?”
  她坐在轮椅里,仰头看着他,明亮严厉的眼光还夹着一丝探寻。罗兰想到——而且并不是第一次想到——苏珊娜家乡的那些混账白鬼居然胆敢招惹她,他们不是勇敢到极点,就是愚蠢到极点。而他曾置身于他们之中过,所以知道答案肯定不是第一种。
  “我没想过你会受伤害,我也不在乎,”他耐心地回应。“我看见你已经露出你的牙,知道你要开始咬人,所以我就在你下巴里放了根棍子。这样做还挺有用,不是吗?”
  她听了之后又惊又怒,大叫道:“你这个混蛋!”
  他没有回答,只是把枪从她的枪套里抽了出来,用右手仅剩的两根手指拨弄开枪膛,然后用左手重新装上子弹。
  “你这个暴君,自大狂——”
  “你必须攻击,”他的语气仍然十分耐心。“如果不是这样,你就一个都打不中——你会用你的手和枪去打,而不是你的眼睛、你的头脑、你的心。是把戏吗?是自大狂吗?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苏珊娜,你才是自大的那个,你才是那个喜欢玩把戏的人。不过这也没让我有什么不高兴,恰恰相反,不会攻击的枪侠就根本不是枪侠。”
  “见鬼,我根本不是什么枪侠!”
  他没理会。他还受得了。如果她不是枪侠,那他就是个笨蛋。“如果我们是在做游戏的话,我可能不会这样做。但这不是游戏,这是……”
  他那只健全的手摸摸额头,停了一会儿,手指正好放在左边的太阳穴上。她注意到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罗兰,你哪儿疼啊?”她静静地问道。
  罗兰慢慢儿把手放下来,旋好枪膛,把左轮枪放回到她绑在胸前的枪套里。“没什么。”
  “肯定有什么。我看见了。埃蒂也看见了。我们离开海滩以后就有了。你肯定有什么事儿,而且越来越糟糕。”
  “没什么不对劲儿的。”他重复道。
  她伸出手,抓住他的手。刚才的怒气已经过去,至少现在。她认真地望向他的眼睛,“埃蒂和我……这里不是我们的世界,罗兰。没有你,我们会死在这儿。我们有你的枪,我们也会开枪,你教得很好,但是我们还是会死在这儿。我们……我们只能靠你了。所以,告诉我到底怎么了。让我试试帮你。让我们试试帮你。”
  他从来不是深切了解自己的那种人,对此也从不在乎。对他来说,自我意识是一个十分陌生的概念,更不用说自我分析。他的方式就是行动——迅速地查问一下自己内在的神秘的构造,然后行动。在所有人当中,他是最完美的产物,感情的内核被放在了本能和实用主义组成的外盒里。他又很快想了想,然后决定告诉她实情。的确,他是有点儿不对劲儿。他的脑子出了问题,极度简单却也极度怪异,这快把他逼疯了。
  他张开嘴正想说我告诉你哪儿不对劲儿,苏珊娜,就四个字。我快疯了。但是还没来得及开口,树林里又一棵大树倒下了——发出东西被碾碎的巨响。这回这棵树靠得更近,而且此刻他们并不像刚才那样沉浸在双方意志力的比拼中。现在他们都听见了巨响,也都听见乌鸦焦躁不安的叫声,都意识到树倒下的地方离他们的营地不远。
  苏珊娜顺着发出声音的方向望过去,突然她回头睁大眼睛,心急如焚地盯着枪侠的脸。“埃蒂!”她叫道。
  又一阵叫声从他们身后远处的树林深处响起——那是暴怒的狂吼。又倒下一棵树,好像一阵迫击炮。干木,枪侠心想,死树。
  “埃蒂!”她尖声叫出这两个字。“不管那是什么,它离埃蒂很近!”她的双手飞快地放在了轮子上,开始费力地转轮椅。
  “没时间了,”罗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抱了起来。以前有时路不好走,他也抱过她——两个男人都抱过——但是她仍旧惊讶于他的神速。刚刚她还稳稳坐在她一九六二年秋天在纽约最好的医疗器材商店买的轮椅里,瞬间她就以拉拉队长似的姿势歪歪倒倒地骑在了罗兰的肩膀上。她健壮的大腿牢牢卡住罗兰脖子的两侧。他高举双手紧紧按住她的后腰,然后架着她跑起来,弹簧靴踏过满地的松针,脚步落在苏珊娜轮椅留下的轨迹之间。
  “奥黛塔!”他叫道,在关键时刻叫出了他们最初相见时她的名字。“千万别把枪弄掉了!看在你父亲的分上!”
  他在树林间大踏步飞奔,交错的光影斑斓地洒在他们身上。他们开始下坡。苏珊娜举起左手,拨开差点儿打着她的树枝,同时放低右手握住罗兰那把老枪的枪把。
  一英里,她想,跑一英里要多久?他这样全速飞奔要多久?不用很久,如果他能在这些滑溜的松针上不摔倒的话……但是也可能很久了。他千万别有事儿,上帝——让我亲爱的埃蒂千万别有事儿。
  好像是在回应她似的,那怪兽又吼了一声,似轰轰雷鸣,似末日来临。 
    2
  这片树林以前曾被称做大西林,它就是这里最巨大、最古老的生灵。罗兰在山谷里看见的好些巨大的老榆树在巨熊来到这里时不过是刚刚冒出地面的嫩枝芽儿。巨熊来自遥远的外世界,一处未知的土地,如万兽之王一般流浪到了这里。
  曾经,大西林里住着最古老的原住民,(罗兰在过去几个礼拜常常发现的一些遗迹就是他们留下的)就是因为害怕这头总是不死的巨熊,他们最终背井离乡。当初,当他们发现在这片新领地还有这头巨熊时,他们曾经试图把它杀死,但是尽管它全身被插满箭,暴怒狂吼,却并没有真正受伤。而且它非常清楚这些箭都是哪里来的,与森林里的其它野兽不同——甚至不像那些在西面沙丘上作窝产仔的凶猛山猫。它非常清楚;它根本就知道谁在用箭射它。它知道。为了报复箭在它的粗皮厚肉上留下的痕迹,它抓走了三个、四个,也许是六个人。只要可能它就抓孩子,抓妇女。它根本不屑去抓那些男人,这是对那些原住民最大的羞辱。
  最终,原住民明白这头熊到底是什么,放弃了杀死它的一切尝试。它就是魔鬼的化身——要不就是受到神的庇佑。他们把它叫做“米尔”,在他们的语言中这个词的意思是“世界下的世界”。这头巨熊七十尺高,独自统治大西林一千八百多年,而现在它正在慢慢腐朽,也许是因为它吃的东西里有什么致命的生物,也许只是因为它年纪太大,但更有可能是两者皆有。但是原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大量的寄生虫正在蚕食它的大脑。这么多年来米尔一直清楚的神智终于崩溃,现在,它疯了。
  巨熊知道,又有人来到了它的领地。它是这片森林的统治者,尽管森林广袤,但是没什么事情能逃过它的注意。它并没有和这些外来者打过照面,并非因为它害怕,而是因为他们没犯着它,和它也没什么关系。可是寄生虫继续侵蚀它的神智,它变得更加疯疯癫癫,它开始相信是那些原住民又回来了。他们又会设陷阱,烧森林,玩那些老一套愚蠢的诡计。当它每天躺在距离外来者露营地三十多里的巢穴里日渐虚弱时,它开始相信这些原住民终于掌握了新的管用的把式:毒药。
  它要大肆报复,但不是为了什么身上的小伤口,而是为了在完全被毒死之前彻底赶走这些人……可等它跑出来,所有的神智也完全消失,剩下的只有狂怒。脑袋里面一直响着生锈机器的嗡鸣——这个声音在它耳边一直吵个不停,不给它片刻安静——而且不知怎么的,它的嗅觉突然变得特别灵敏,一丝不差地把它引到三个旅行者的营地。
  这头巨熊的真名并不叫米尔,而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名字,它像一座大厦、一座高塔,在树丛间移动。它浑身长满毛,杂乱地插着断枝和针叶的大脑袋不停地左摇右晃,头顶红棕色的眼睛里喷出炽热的癫狂。它时不时会打个雷轰轰的大喷嚏——阿嚏——这时鼻孔里就会喷出一团白蒙蒙的雾气,其中全是蠕动着的寄生虫。它的前掌上长着三寸长的曲爪,能毫不费力地推倒一棵棵大树。体液和粪便混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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