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蹉跎岁月-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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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甜的?你放了糖?”
  “不,是蜂蜜。”邵玉蓉温存地一笑说。
  柯碧舟疑惑地:“蜂蜜,哪儿来的?”
  “自己家里养蜂酿的呗。”
  “自家的蜂?”
  “这有啥稀奇,”邵玉蓉哧哧地笑着说,“劳动换来蜜甜的生活嘛!”
  “说得好啊,劳动换来蜜甜的生活。”柯碧舟由衷地自语着,他显然受了启发,把杯子往桌上一搁,扬起两道眉毛说,“玉蓉,你说,湖边寨没得电,为啥不能从外边引进来呢?”
  “嗬,你在屋头呆坐一天,想的就是这件事啊!”邵玉蓉欣悦地笑了,两片嘴唇一掀一掀地说,“从外头引电进来,要好些电线啊!前两年我们寨上算计过,有电的寨子,最近的,离湖边寨也有七里路。你算算,七里路要多少电线,莫说集体积累少,没那么多钱去钻路子、开后门买电线。即使有了钱,费尽心机买来了电线,牵进了电,也不见得点得上电灯……”
  “那又是为啥?”
  “为啥?你还不清楚?这几年生产不正常,电厂发的电少,一般工厂企业耗的电多。而新上马的基建工地、厂家又多,电力弄得很紧张。农村社队,扯得起电线的也经常停电。你没听说,一到天旱要电抽水时,往往抽水机抬来了,电却送不来,急死人呢!”
  柯碧舟兴致勃勃的脸色暗淡下来:“那么……那么湖边寨就一辈子点不上电灯了?”
  “你急个啥哟,”邵玉蓉嘻笑道,“伯伯随便说句话,就把你急成这个样子。往后哪个还敢同你讲话啊。走,吃晚饭去吧。”
  柯碧舟的脑子里,却怎么也抹不去这个念头。他觉得不该再休息了,清明早过了,这一阵气候温暖,草木繁茂,山区进入了百物生长的春耕大忙季节,寨上的劳力紧张,自己虽不能去放牛,却还能干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再说,在邵家住了多天,太麻烦邵大山和玉蓉了,不能再在他家住下去了。
   。。

蹉跎岁月(3)
谢辞了邵家的照顾和盛情接待,柯碧舟回到集体户,当夜找到了左定法。
  柯碧舟舍身救耕牛的事迹,通过邵大山和玉蓉的嘴,传遍了暗流大队,人们都称赞柯碧舟在关键时刻的果敢行动,两头水牛,价值千元之巨哩!左定法这回接待柯碧舟,比往常客气一点。当然啰,对柯碧舟的勇敢无私,是不能表扬的,这类家庭出身不好的子女,做好事,带有极大的偶然性,对他们稍加赞许,已经是最大的奖励了,左定法卷着叶子烟,垂着眼睑听完柯碧舟的申述,而后移动了一下肥壮的身
  躯,仰起方正的黑脸,打着官腔说:
  “你的事,我们扯过了。”
  他总是这样,哪怕革委会、新建的党支部没有研究过的事,他也这么说。表明他说的话,句句都是代表整建党之后的支部、代表大队革委会说出来的:
  “既然你有这个要求,我们认为很好嘛。我听说了,湖边寨那些高榜田缺肥,队上正组织妇女劳动力割‘秧青’,壅在田水里沤肥料。好像是缺一个称‘秧青’的劳力,你身体还没好全,我看就照顾你,去给妇女劳动力称‘秧青’吧!记住啰,你这活路清闲是清闲,也得认真、细心,莫给人家称少了斤两,也莫给人家称多了。”
  从这以后,柯碧舟一早起来,草草吃过饭,就到寨外的高榜田田埂上站着,手里拿着一杆大大的杠秤,兜里放着小本本、钢笔,给割秧青的妇女劳动力称重量。妇女们的干劲真大,勤快的姑娘和年轻媳妇,一天能割上六七背篼秧青。
  天蒙蒙亮起床,她们就紧赶慢赶上了坡,把那些沾着露水的秧青,一把把割来塞进背篼,尖尖耸耸地割满一背篼背到高榜田,满满一背秧青总有七八十斤,甚至百把斤,少的也有五六十斤。割两百斤秧青评十个工分。劳力强的,割一天秧青抵到二三个劳动日。妇女们的干劲咋个会不大呢。其中最卖气力的,要数缺牙巴大婶。四十来岁的缺牙巴大婶,是寨上烧窑师傅阮廷奎的婆娘。这婆娘以只生女儿而被湖边寨阮家族人瞧不起。但她有个特点,就是劳力强,不管做哪样活路,她总是一边张开“咝咝”漏风的缺牙巴和人开玩笑打趣,一边下死劲猛干。因此,一年下来,她的工分总是
  超出其他妇女七八百分。加上她丈夫会烧窑技术,烧一窑砖瓦,连装窑出窑,合共十天时间,因为白天黑夜都要守在砖窑旁草棚内观察,集体开给他二十四小时的工分三十分。
  烧一窑砖瓦,他能得三百多工分。一年中无霜期长,烧十五窑砖瓦没得问题。光这十五窑砖瓦烧下来,只不过半年时间,阮廷奎就能得近五千工分。另外半年,不烧砖瓦的季节,阮廷奎下田土做活路,也能得到一两千工分,还有圈肥、粪肥的工分,帮集体喂养牲口的工分,光他夫妇俩,一年能做一万多分,即一千多个劳动日。在出工下力挣工分的社员中,阮廷奎和缺牙巴大婶是年年都挣得最多的一对。尽管这样,缺牙巴大婶还嫌挣的工分少,要她那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十五六岁的二姑娘,十二三岁的三姑娘,都出工干活挣工分。大队小学校老师动员她把女儿送进学校读书识字学文化,她不同意,还振振有词地说:“女儿都是赔钱货,长大了就不是阮家人,读书干啥子?早一天赚工分,屋头多一份收入。我要生下个儿子啊,不到七岁就送他进学堂。”
  缺牙巴大婶见割秧青能挣工分,不但把她三个女儿拉上了阵,还把那刚满十岁的四姑娘,也带上了。每天,她领着四个女儿,从天亮干到黑尽,一天能割三十来背秧青。足足能肥一亩田。每当由她领头,身后紧随着压弯了腰的四个女儿,背着高耸耸的背篼,慢慢走到高榜田埂上来时,柯碧舟总要迎向前去,帮着缺牙巴大婶一家,把背篼卸下来,劝她们歇一歇再过秤。四个女儿都像妈,也是好劳力,只只背篼都重得惊人。柯碧舟看到嫩青的狼箕叶、马桑苔、青杠
  叶、杨梅叶、薅子、蕨苔、野鸭板这些秧青倒进田头时,心里总要想,只要雨水好,今年的高榜田准能得个大丰收。
  

蹉跎岁月(4)
过秤时,汗流满面的缺牙巴大婶,尽管累得敞开衣衫,露出贴身的那件被汗水染成土黄色的小褂子,喘个不住,她还要殷勤地来帮着抬秤,一面要柯碧舟看清秤杆,一边夸赞他:
  “小柯,你舍己为人,兹(是)我们学气(习)的榜样!要不兹你啊,队头的两条耕牛都没得命啰!”
  要不就是:“小柯啊,我一天就要跟自家姑娘说几道,做人要枪(像)小柯一样做,忠厚、诚次(实)!看着都叫人喜欢。”
  柯碧舟觉得缺牙巴大婶啥都好,唯独回回说这些过分夸奖的话,叫人受不了。
  高榜田足足有六七十亩,是湖边寨名副其实的望天田。雨水好,年成就好,队里要多打四五万斤谷子,每个劳力也能多分百把斤谷子。雨水不好,只能改田变土,种包谷,收获减半不说,入夏、进秋雨水一多,常常还收不起多少包谷来。
  站在高榜田田埂上,望着那一块块大小不一的水田,枕头块、薄刀块、底脚大土、方田、大弯块、小弯块、裤裆田……
  柯碧舟又想起了邵思语的话。只要湖边寨有了电,安上抽水机,这一带有的是水,把水抽上来,高榜田每年的收入保住了,年年要闹的春荒,不就消除了嘛!可是,这个电,从哪儿来呢?
  柯碧舟在没人背着秧青来过秤时,总要蹙着眉头向前
  后左右望,好像山山岭岭上,就藏着电似的。高榜田前方不远,便是暗流河。暗流河由西向东流过来,急泻狂奔的河水,流到湖边寨门前坝前头的一个山垭时,一半河水轰隆隆流进了那个深不见底的大龙洞,另一半河水,继续穿山绕岭,往双流镇方向流去。因此,这地方就叫暗流,挨着暗流的大队,就叫暗流大队。高榜田紧挨着的山岭,连绵好几个大坡,都长满了八月竹。柯碧舟听人讲过,这满山遍岭的八月竹,因为古历八月生笋,故名。它的生长期三五年,高二三米,寨邻乡亲们除了年年春天砍点来搭四季豆、豇豆的架架,其余的就让它们自生自灭,集体很少顾及它。这近根部长着刺的八月竹,看去蔚为奇观,挺有趣味,但千百年来,当地人谁也没想到派它的用场。柯碧舟想的是电,也觉得它起不了作用。他的眼光,常常望着暗流河的那一头。
  电,电,电!火力发电,水力发电,暗流河湍急奔腾,轰隆隆注入大龙洞,是不是能利用它来发电呢?
  柯碧舟沉思着,没发现邵玉蓉背着满满一大背秧青,费力地勾着腰,已经走到他身旁了。
  “小柯,帮我接一下。”
  听到邵玉蓉的招呼,柯碧舟才猛然从深深的思索中回过神来,他睁大了一双陷进眼窝的眼睛,看到邵玉蓉修长细弯的眉毛上,直直的鼻梁巅上,红润发光的脸上,都淌着豆大的汗珠。柯碧舟急忙伸出双手,帮助玉蓉接下背篼,一过秤,九十七斤。柯碧舟打开小本本记上,抬眼看到俯身倒秧青的玉蓉背脊上的汗水,已经浸透了花布衣衫,他忍不住说:
  “你少背一点嘛,看你的汗哟……”
  “没啥。”邵玉蓉秀气的菱形眼灵活地一转,眼角里泄漏出一丝喜悦的星光,脸颊上喷红喷红,她倒尽秧青,灵巧地一拉背索,背篼轻盈地上了肩,说:“小柯,我要跟你说件事儿!”
  “什么事?”看到邵玉蓉一本正经的脸色,柯碧舟连忙问。
  邵玉蓉的脸变得严峻了,她压低嗓门说,“缺牙巴大婶的秧青,回回都很重,是吗?”
  “对啊!”
  “你晓得她家的秧青为啥回回都那么重吗?”
  “她们割得多嘛!”
  “不,”邵玉蓉回头张望了两眼,急促地说,“告诉你,缺牙巴大婶糊弄你呢!她家的背篼里,每回都搁了石头。称秤时,她一边说话吸引你的注意,一边伸脚踩住背索,那背篼就重了二三十斤。”
  “啊,有这种事?”柯碧舟像头上挨了一棒,“你咋晓得?”
  “这你就莫管啰!留神着呗。”邵玉蓉含蓄地一笑,不无责备地扫了柯碧舟两眼,“你呆眉呆眼的,一天在想个啥呀?”
   。。

蹉跎岁月(5)
一句话提醒了柯碧舟,他赶忙伸手指着暗流河说:“玉蓉,你看暗流河的水多急!我想……我想……这水能不能发电呢?”
  “又是想这个,我看你是钻了牛角尖。”话是这么说,邵
  玉蓉的语气却是柔声细气的,“跟你说呗,这法子湖边寨人头两年就想过,县头还请专家来勘察过,说暗流河水能搞小型发电……”
  “那太好了。”柯碧舟两眼闪出光来。
  “白搭,”邵玉蓉说,“安发电机,要钱哪!大笔的钱!湖边寨砍了果园,不准养鱼,哪来这么多钱呀?小柯,我劝你莫胡思乱想了,干好称秧青的工作吧,莫又让人糊弄了。
  噢,你看,缺牙巴大婶一家又来了,你留心吧。”
  邵玉蓉像害怕什么似的,急匆匆走了。
  一大瓢冷水浇在柯碧舟的头上,柯碧舟新想到的办法又被否定了。钱,到哪儿去找钱呢?他柯碧舟自己穷得理发也愁钱,还梦想装发电机呢。柯碧舟失望地抬起头来,果然,田埂小路上,缺牙巴大婶和她的四个姑娘,背着满满的五背篼秧青,一步一摇晃地走来了。
  “小柯,快过秤吧!”待柯碧舟帮她们把背篼全部卸下,缺牙巴大婶主动拿过大秤杆,招呼柯碧舟。
  柯碧舟瞅了她一眼,平心静气地说:“大婶,有社员说,少部分妇女割秧青玩假,要我在过秤时,把每个人的背篼检查一下。先检查,再过秤吧。”
  缺牙巴大婶的脸色变了,不等她回出话来,柯碧舟已经把一背篼秧青倒在田埂上,从中拣出了两大坨石头。柯碧舟掂了掂,足有头十斤。
  “小柯,这怕次(是)哪个龟儿开老娘的玩翘(笑),整老娘哩!”缺牙巴大婶连忙扭过身来掩饰。
  柯碧舟不再理她,挨次检查了五个背篼,每个背篼里都
  有两三坨石头。柯碧舟瞅瞅说不出话的缺牙巴大婶,指着一堆石头说:
  “这也是开玩笑吗?大婶,用这样的手段骗工分实在要不得。工分的价值,是大伙儿淌着汗水创造的呀!你说,该不该扣除石头的分量和脚踩背索的重量呢?”
  缺牙巴大婶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确实尴尬、狼狈。豆大的汗珠顺着她那起皱的脸皮淌下来,她也顾不得擦拭。待柯碧舟说完,她一见身旁左右没人,连忙探过脑壳,声气低低地说:
  “小柯,这事儿你次(知)我次,天次地次,旁人都不次,你就高抬贵手,放我过门吧!我一家烧香磕头,都感激你哪!”
  柯碧舟摇了摇头,说:“这么做,对你好吗?”
  “有啥子不好?”缺牙巴大婶鼓出一对眼珠说,“其实,这次(事)算个啥哟。左定法当个主任,整天不干活儿,到年终结算,他两夫妇的工分比我家两口子还多。我一提意见,他婆娘还骂人说:‘莫非大队主任一年到头还比不上个烧窑汉子。’小柯,你想想,我们耍点假,挣点工分,还不是为了养家糊口。几块石头能多给我们几个工分?和左定法比,不过是这么一丁点!再说,这石头我们也是花劳力背来的……”
  柯碧舟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天底下竟有这样不知羞耻的人,他指着那堆石头,心平气和地问:
  “这也当得肥料吗?”
  “你真憨,就是它当不得肥料,大婶才央你行行好呀!”
  柯碧舟不说话了。他晓得,阮廷奎这人,五十年代做过转手投机,在外面耍荡,学会了一门烧窑手艺,回到湖边寨,仗着一技之长,才安下心来,专门烧窑赚高工分。阮廷奎的婆娘缺牙巴大婶,却是从来没有停止过赶流流场,做投机小买卖。在湖边寨,她是个出名的泼妇,见过世面,经过阵仗。
  哪个把她惹恼了,她能搬一把椅子,堵在你家门口,不指名地把你祖宗十八代全部咒翻。今天要得罪了这个人,她真大吵大闹,该咋个办呢?
  想了一阵,柯碧舟面对眼巴巴盯着他的缺牙巴说:“大婶,集体委我干这个事,我不能昧着良心对集体。你这件事,已经承认。我一点不跟你添油加醋,照实报告队长,由领导来管,你说好不好?”
  

蹉跎岁月(6)
“好,好,好吧……”缺牙巴看到柯碧舟一脸的严肃,撇了撇阔嘴,嘴皮子抖动着,话也说不完全了。她晓得,要叫
  柯碧舟瞒过这件事去,是想用纸去盛水,不可能的了。她把脸一沉,气冲冲地拉过竹篾背篼,悻悻地说:“我这才认识你姓柯的。走啊,回屋头去,老娘也懒得割这个背时秧青啰!”
  缺牙巴气咻咻地发泄着怒气,挺胸昂头顺着田埂疾步走去。走了几步,她又猛一回头,以命令的口气道:
  “四姑娘,你慢点走,掏几把猪草再回家!”
  四姑娘应了一声,在狭窄的田埂上停下脚步,磨磨蹭蹭地弯下腰去。
  柯碧舟看着缺牙巴和她的三个女儿远去,不由低垂着脑壳,内心深处还在搅腾。这件事,处置得对不对呢?以后,缺牙巴堵住集体户的门撒起泼来,我怎么办呢?她这个人,什么话骂不出口呢?一骂,不又要骂到我的家庭出身了吗?唉,做这件事真得罪人啊。
  随后,余下的半天时间,柯碧舟一直处在郁闷不悦之中。也难怪啊,是知识青年,谁不指望自己在山寨社员中,有个好印象啊!招生、提干、招工,如今都兴群众推荐,机会来了,有人在群众会上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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