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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锯地带-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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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锯地带》1(1)
我们的奶奶是抢来的。
  民国二十四年十二月九日那天,豫西山区的天气贼冷贼冷。
  一大早起来,葛大妮纺花的时候,就总是“嘣、嘣”断线,换了三个锭子还是“嘣、嘣”断线。午饭后,刮起大风,她娘说,大妮,不纺了,今儿我眼皮光跳,心里七上八下,连个针也纫不上。你来给我纫纫针(把线从针眼里穿过去)。葛大妮说:“今儿我咋也心慌得纺不成线?”葛大妮纫了针就偎在床上和娘一起做针线、说话。
  娘说:“我知道你看不上那人,可你爹说,‘骟驴马、摘猪娃,虽说名声不好,也算门手艺,三天两头还能吃回肉。’”
  葛大妮说:“恶心死啦。他想吃,以后叫那人把驴球马蛋都送来给他吃。”
  葛大妮十六岁就嫁给人家当媳妇, 换来五十块大洋,供大兄弟上学。葛大妮去的那户人家,有十几亩薄地,还有一面山坡。葛大妮婚后生了一个女娃又生了一个男娃。男人虽然老了点儿,脾气上来光打人,但自从葛大妮生了男娃,男人就很少打她了。葛大妮是个半大脚(缠脚又放开),除了纺花织布喂猪喂鸡带娃娃,地里活儿也能插上手。眼看闺女、娃子一天天长大成人,小光景芝麻开花节节高。不料想上年腊月来刀客,男人、娃子和闺女都叫砍死了。娘家人去帮葛大妮埋了男人、娃子和闺女,葛大妮觉着自己也叫埋到土里,死了。老爹老娘把葛大妮领回娘家住。看她慢慢又活过来了,老娘思谋着赶紧再给她找个人家嫁出去。可她爹葛老大却拿定主意要把葛大妮再好好卖一回,收点钱财,好给葛家的二娃子娶媳妇。推掉几个来提茬的媒人,葛老大亲自选定了他的第二任女婿——桐树沟会骟马摘猪娃的许根子。前些日子他在许根子家吃了一盘炒驴蛋,收了人家三棵桐树,说再送两石麦子就让许根子来把葛大妮领走。许根子说好今天一早来送麦子,可早上不见来,中午不见来,半下午了还不见来。一家人都有点心焦。
  葛老大坐在泥火炉旁嗞啦嗞啦抽旱烟,听大妮说那话,把烟锅往泥火炉圆鼓鼓的肚子上一磕,站起来硬扎扎地说:“一副牛蛋炒一盘,两个驴蛋炒一大碗,吃着香死人。不管别人说好说孬,自个吃好才是好!”
  葛老大到外边转了一圈回来说:“你们听着,他狗日今儿个两石麦子拿不来,这事就算黄了。过几天咱再找个好人家。”葛老大瞅一眼葛大妮,“反正你也看不上他。”
  民国二十四年十二月九日那天,北京的天气也是贼冷贼冷。青年学生们冲出校园,走上街头游行请愿。在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里,葛大妮的大兄弟葛正伦昂首阔步勇往直前,高举铁拳可着嗓子呼喊:“华北危急,中国危急!”“停止内战,一致对外!”“国家有难,匹夫有责!” “反对华北自治!”“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葛正伦和同学们个个小脸通红如玫瑰,目光炯炯如放电。同学们一边高呼革命口号,一边挥舞各种彩色小旗,散发花花绿绿传单,真是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甘洒热血写春秋。传单满天飞舞,口号响彻云霄。市民们听了口号,看了传单,受到感染感动,纷纷加入游行队伍。其中年龄最大的七十九岁(名字忘记了),最小的才五岁多(小名叫狗蛋,大名尚无)。一老一少也跟着同学们挥舞小旗呼口号,要求蒋介石国民党停止内战,一致对外打日本。
  葛正伦他们这天的大游行以后被叫作“一二·九”爱国学生运动,后来因它又催生了许多大事件。民国二十五年冬天,西安的学生借纪念这个运动一周年,再一次向蒋介石先生提出停止内战、一致抗日,蒋介石先生当时的想法是先把共产党消灭了再说抗日,他来西安就是为了督促张学良、杨虎城将军进攻共产党红军,蒋先生认为请愿游行是学生娃们年轻幼稚被共产党操纵利用胡球闹,蒋先生一怒之下要派军警镇压学生。张学良、杨虎城不同意蒋先生镇压学生,他们苦苦恳求蒋先生停止内战立马抗日,蒋先生不为所动,二怒之下要将张、杨二位将军撤职。张、杨二位将军也躁了,俩人一怒之下就发动了西安事变,把蒋先生扣了下来,逼着蒋先生答应停止内战一致抗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蒋先生只好同意。
  

《拉锯地带》1(2)
没有西安事变,就没有后来的国共合作共同抗日,没有国共合作抗日,不仅不会有抗日战争的伟大胜利,也不会有后来解放战争的伟大胜利,因为共产党正是在国共合作共同抗日的过程中发展壮大起来的。如果没有这些,真不知道现在的中国会是什么样子?历史学家们都说,葛正伦他们那天的游行,他们闹腾的那个“一二·九”学生运动不仅在当时具有重大的现实意义,对以后更有深远的历史意义。
  在那个贼冷贼冷的日子里,葛正伦和他的同学们忙着唤醒民众,挽救国家和民族。这时候,我们石泉余家的爷们儿也在忙着另一件具有重大现实意义和深远历史意义的大事。
  爷们儿正在商量如何挽救我们的家。
  那一天,虽然外边贼冷贼冷,三爷家堂屋却温暖如春。木炭火盆啪啪啪冒着火焰,照得满屋亮堂堂的。三爷腰插双枪,端坐在火盆边的太师椅上,在炭火的照映下,三爷红光满面,神采奕奕,十分威风。三爷说:“球,今天叫爷们儿来,是说老八家的事。老八今天在西莲池赌博,把大赖、二赖都输给了席老七。不是小六子拖住人家,他娘的大赖、二赖都叫姓席的领走了……”
  “上午,我正讲新生活运动。蒋委员长说,礼、义、廉……”
  十六爷在村小学当老师。
  “我正讲不准赌博。席老七掂着枪闯进来了,看门的黑狗扑了他一下,他抬手就是一枪,打在狗肚子上,娃子们吓得钻到桌子底下。我说,你想干什么?席老七说,少废话,快把余仲木的两个小子交出来,他在牌桌上把俩小子都输给我了。我说,那俩娃子都叫他舅接走了。他舅还要找老八算账哩。席老七不信,掂着枪大叫:快把老八家的俩小子交出来,不然我可不客气。我说,现在蒋委员长号召新生活运动,学生娃们都参加了童子军,童子军就是少年国军,他们的名单都报给了县长,后天就要到县里参加检阅,宁县长还要给童子军讲话。你敢抓走一个,宁县长不毙了你——这时候,三哥掂着盒子枪赶来了——今天这事全靠三哥!”
  十六爷说完就端起茶杯喝水。十六爷长着一张乡下人少见的白脸,在戏台上总是扮演赵云、周瑜。
  “敢来我余家抢人?哼哼!我今天把话放出去了,我跟席老七说了,老八得了魔怔病,说话办事都不算数。他赢你百顷良田,你只管不给;你赢他金子银子也别他娘想要。以后,都照这话跟外人说。”
  “中!这样才能治住老八!”
  “老八这光景,不给他再办个人,大赖、二赖说不定哪天又叫他卖了。我不能眼看着老八的光景完蛋!听我说,咱今天夜里就给他办个人。女人是葛条沟葛老大家的闺女。葛老大把这女人许给了刘寡妇的娘家侄,跟许根子要两石麦子。许根子昨天来刘寡妇家借麦子,刘寡妇来求我,我说,回去叫你侄子赶着毛驴来驮麦子吧。那小子今天一来,我就让人捆了他,立马送到县上交了壮丁。,这女人能管住刘寡妇娘家侄,也能管住老八——葛条沟一共十来户人家。姓葛的只有四五家,没有强人,可能会有几杆枪。葛老大家俩儿,大儿在外边上学,小娃子还不顶事。,不多说了,夜长梦多,咱立马就去把这个女人办回来。这事儿,先不要跟十八叔说。你们说中不中?”
  三爷春天才当上族长,秋后又当了联保主任,气焰正炽,说是叫人开会说事,其实都是听他说。这个事太得人心,三爷一说完,大伙儿一齐喊道:中,中,老中!走,咱今晚就把人办回来!
  三爷把桌子一拍:“三妞,拿酒来!”
  三妞是三爷的小老婆,我们的小三奶奶。小三奶奶搬出一坛韶州酒头,倒满一溜大碗。
  三爷端起一碗说:“干!”
  爷们儿端起说:“干!”
  一仰脖子,全干了。
  三爷一抹嘴说:“走吧!”
  爷们儿说:“走!”
  小三奶奶碰碰三爷胳膊,小声说:“我也去吧。”
  

《拉锯地带》1(3)
三爷大声说:“你女人家,就别去了。你一去,我们的杀气就打折扣了。”
  小三奶奶说:“你们是去办亲事,好好跟人家说。人家实在不同意,就回来,再在附近村里给老八找。记住,千万不能伤人。”
  三爷说:“你放心,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哩。你等着看吧,我们一会儿就给老八把女人办回来了。老八是远近有名的大混鬼,只怕女人来了也不跟他过。你去张罗着,女人一回来,就让老八和她砸明火。”
  三爷一挥手,先跨上马,我家的爷们儿呼的一下全跨上马,跟上三爷“嘚嘚嘚”出发了。
  

《拉锯地带》2(1)
三爷们的十八叔是我们的十八太爷。十八太爷是我们余家历史上唯一的举子,也是跟着康有为上书的百名举子之一。康梁失败后,十八太爷逃到日本,在日本入了同盟会。民国以后,十八太爷回国在袁世凯的表弟、河南都督张镇芳府上当幕僚。张都督倒台后,十八太爷又被吴佩孚聘为参议,吴当政时,曾特派十八太爷巡察洛阳以西几个县的政事,十八太爷向吴佩孚反映渑池县知事贪赃枉法刮地皮,吴佩孚当即把那个混蛋知事免职了。这期间十八太爷还办了一件最让人叫好的事:他将偷偷逼着女儿裹脚的一个男人拉到街上扒掉鞋子,当场叫人把他的两只脚都砸烂。冯玉祥的部队打过来把吴佩孚赶跑后,冯玉祥一度任河南省国民政府主席。经于右任推荐,十八太爷又到省里干事,为地方做了不少好事。其中最得人心的是民国十六年他在《大公报》上写文章报道豫西一带的旱情,并带领在开封的豫西人向省主席万选才请愿,使政府免收了这一地区的粮款并在洛阳开了赊饭。万选才被赶下台后,十八太爷挺身而出为万选才说话,结果被投进大牢。十八太爷的媳妇、我们的十八太奶奶是个老式女人,十八太爷入狱后,十八太奶奶连气带病死掉了。十八太爷两个儿子,大儿子在吴佩孚手下带兵,战死了。十八太爷的小儿子叫余仲慧。十八太奶奶死了以后,十八太爷的一位朋友收养了小仲慧。十八太爷出狱后,带着小仲慧回到老家,和他们同来的还有十八太爷的那位朋友和朋友的媳妇。
  十八太爷回来的前一年,石泉遭了一次大难。
  石泉的两百多户人家,只有十几户杂姓,余下的都姓余,是同一个宗族,村中间有余家祠堂。余家老祖宗立下规矩:当族长的不能买同宗的田、屋,只要家里还有一壶粮,就不能让同宗的人饿死,不能让同宗出了秀才的人家断顿等等。余家的族长实际上就是石泉的村长。我爷的爹,我太爷曾当过一任族长。我太爷基本上做到了族训所要求的内容。三爷和其他爷后来之所以为我们抢奶奶,千方百计不让我家成绝户头,跟我太爷的作为有很大关系。我太爷之后,余家的族长是十九太爷。十九太爷当族长前说得可美,也做过一些善事,可是当了族长以后,却在余姓宗族内,拉帮结派,和一些大户串连一气,贪污族田收入。原本很团结的余家人,叫他弄得四分五裂。十八太爷回来的前一年腊月二十七半夜,一拨刀客冲进村里,包围了十九太爷和几个富户人家的大院。十九太爷在院里拼命敲锣,也没人去救助。刀客们抢了几家富户又抢穷人家。这时候人们才起来和刀客们搏斗,可已经晚了。那一次,全村死了十九个人,被拉走几十头大牲口,因为没有女人被糟蹋,后来人们怀疑是洛河南边张寡妇带人干的。可刀客们都戴着黑面罩,看不清面目,也不敢肯定。
  十九太爷一家被砍死好几口,十九太爷也死在刀客们的刀下。十八太爷回来不久就当了族长。十八太爷和他的朋友两口子在余家祠堂办起国民小学,把余家的小娃们都动员到学校念书。十八太爷说,凡是余姓娃们来念书都不交学费。其他姓氏的娃们有钱就交,没钱也可来念书。这时候,十八太爷的小孙子余仲慧也十五六了。十八太爷祖孙俩和他的朋友两口子当起小学校的老师,他们吃住在学校,还管一些穷人家的娃子吃饭。十八太爷到县里跑了几趟,县上每年拨给小学校一点儿经费,不够部分就从族田里垫付。十八太爷返乡时,开封的朋友们也赠送了十八太爷一些钱财,十八太爷回来没有买房置地,也都用到了小学校。
  又过了几年,冯玉祥的部队又从西边开过来和蒋介石的部队打仗,不时有骑着高头大马的军官带着一队队护兵来石泉拜访十八太爷,十八太爷跟他们要了一些枪弹,组织了护庄队,又把一些汉子送到部队,三爷、五爷等爷们就是那时候跟着队伍走的。十八太爷的朋友两口子和他的小儿子余仲慧也是那时候走的。他们没有跟部队走,而是去了上海、武汉。因为余仲慧走了以后还来过信。说是先到上海,后到武汉,一切都好,不叫十八太爷挂念。十八太爷把这意思给村人都说了。可是来了那封信以后,就再也没有信息了。
  

《拉锯地带》2(2)
十八太爷后来患了眼疾,两只眼睛都看不见了。十八太爷脸上的眼睛瞎了,但心里的眼睛不瞎。三爷回来以后,十八太爷用心里的眼睛观察了三爷几年,觉着三爷可接他的班,就把族长的担子交给了三爷。现在的十八太爷,每天还给小学生上课,上了课没法批改作业,十八太爷就坐在小学校门口,听别人给小娃们上课、听小娃们念书、听风从远处刮来,从院里的枣树上刮过,又向远处刮走了。住在隔壁的五爷家一天管十八太爷三顿现成饭。过一阵子,三爷从县里给十八太爷捎回一叠报纸,十八太爷让十六爷或五爷一张一张给他念,念完了,就叫五爷把报纸拿回家让女人们糊袼褙做鞋底了。五爷也在学校当老师。十六爷还没有结婚。
  那天晚上的事,还是有人跑去报告了十八太爷。十八太爷不言语,听着听着就打起了呼噜。
  去报告的是七奶奶,七奶奶回来跟七爷说:“十八太爷真是老了,说不定哪天就睡着醒不来了。”
  七爷说:“他回来当族长,可让人们把咱爹骂美了。老三这人也是好管蛋闲事。老八家一家绝后有啥了不起?咱余家还有这多人哩。”七爷是十九太爷的小儿子,那年刀客闯到他家,只有他钻到蒸馍的大笼里捡了条命。十九太爷那一任族长没有当好,后来的两任族长威望很高,七爷两口子心里很不得劲。
  七爷也去三爷家开会说事了,可他说他家的马拉稀几天了。有意不去给我们接奶奶。
  在北平,游行的学生和军警发生了冲突。军警先用水龙头向学生娃们身上喷冷水;学生娃们热血已沸腾,冷水浇上根本不管用,还是喊着口号向前冲,有些学生娃竟然和军警们扭打起来。军警们忍无可忍,万般无奈,只好对着学生娃们“砰砰叭叭”开了枪。葛正伦目光远大而尖锐,十分机灵敏捷。当军警们的子弹向他飞来时,他看见了不远处一辆拉大粪的马车。葛正伦似离弦之箭,如出膛之弹,闪电般奔向马车,噌地蹦上车帮,掀起粪车顶盖,咚地跳了下去。赶车老人早被学生娃们的爱国热情感动,情愿少拉一车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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