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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民国-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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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名:在民国

    作者:孙郁

    出版社: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作者简介:

    孙郁,本名孙毅,做过知青、文化馆馆员、记者等,曾任北京鲁迅博物馆馆长,现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院长。20世纪7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80年代起转入文学批评和研究,长期从事鲁迅和现当代文学研究。主要著作有《鲁迅与周作人》、《鲁迅与胡适》、《鲁迅与陈独秀》、《周作人和他的苦雨斋》、《鲁迅忧思录》、《文人的左与右》等。

    2014年4月,孙郁荣获第12届华语传媒大奖“年度文学评论家”奖。

    内容简介:

    作者描述了民国时期文化名人的故事,一批文人与狂士身处非常的时代,始终有一种独特的精神。作品通过章太炎、陈独秀、胡适、鲁迅、周作人、钱玄同、刘半农、张爱玲等人物在民国时期的所作所为,重现了那个时代的文化风貌,为我们重新认识和评价复杂而多彩的民国世界,提供了新的视角。

    书摘正文

    故都寒士

    一

    张中行辞世时97岁,算是高龄者。他晚年讲起过去的生活,难忘的竟是乡下的土炕和烤白薯。中国的乡村社会可留念的东西不多,对他而言,仅是某种生活方式而已。但那种生活方式给他带来的淳朴和智慧,又是书斋里的文人所没有的。土的和洋的,在他那里交织得很好。算起来,他是晚清的人,早期生活还在旧王朝的影子里。对于乡下人来说,时光和时代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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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年碎影》讲起他的出身背景,有这样一段话:

    我是清朝光绪三十四年戊申十二月十六日丑时(午夜后一时至三时)生人,折合公历就移后一年,成为1909年1月7日。其时光绪皇帝和那位狠毒糊涂的那拉氏老太太都已经见了上帝(他们都是戊申十月死的),所以坠地之后,名义是光绪皇帝载湉的子民,实际是宣统皇帝溥仪(戊申十一月即位)的子民。

    由于他出生在乡下,早期记忆就多了一种乡土的气息。他一生没有摆脱这些乡土里质朴的东西。关于家乡的环境,他有很好的记录。在描绘那些岁时、人文的时候,他的心是很平静的,既非歌咏也非厌弃,而是透着哲人的冷峻。比如乡野间的人神杂居,关帝庙和土地庙的存在,都是乡土社会恒常的东西。旧时代的乡下,孩子记忆里的美丽都是那些东西,张先生涉猎这些时也没有特别的贡献在那里。只是他描述过往的生活时,那种态度是平和的。在回忆录里,像“五四”那代人一样,照例少不了对岁时、节气、民风的关照。他对婚丧、戏剧、节日、信仰的勾画,差不多是旧小说常见的。比如对杨柳青绘画的感受,完全是天然的,靠着直觉判断问题,与鲁迅当年的体味很是接近:

    腊月十五小学放假之后,年前的准备只是集日到镇上买年画和鞭炮。逢五逢十是集日,年画市在镇中心路南关帝庙(通称老爷庙)的两层殿里,卖鞭炮的集中在镇东南角的牲口市。腊月三十俗称穷汉子市,只是近午之前的匆匆一会儿,所以赶集买物,主要在二十和二十五两个上午。家里给钱不多,要算计,买如意的,量不大而全面。年画都是杨柳青产的,大多是连生贵子、喜庆有余之类,我不喜欢。我喜欢看风景画和故事画,因为可以引起并容纳遐思。这类画张幅较大,还有四条一组,价钱比较高,所以每年至多买一两件。

    回忆旧时的生活,他丝毫没有夸大幼时记忆的地方。写童心时亦多奇异的幻想。在他的笔下,几乎没有八股和正宗的文化的遗痕,教化的语调是看不到的。我注意到他对神秘事物的瞭望,有许多含趣的地方。比如对鬼狐世界的遐想,对动物和花鸟世界的凝视,都带着诗意的成分。他那么喜欢《聊斋志异》,谈狐说鬼之间,才有大的快慰的。那神态呈现出自由的性灵,也是乡土社会与潦倒文人的笔墨间碰撞出的智慧的召唤。讲到农村的节令、族属、乡里,冷冷的笔法也含有脉脉的情愫。他不太耽于花鸟草虫的描写。虽然喜欢,却更愿意瞭望沉重的世界,那里才有本真吧。谈到乡下人的生活,主要强调了其中的苦难。中国的农民实在艰难,几乎没有多少平静的日子。天灾,人祸,连年的饥饿等等,都在他笔下闪动着。当他细致地再现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时,我们几乎都能感受到他散发出的令人窒息的气息。《流年碎影》里的生活,苦多于乐,灾盛于福,是惨烈的。那些被诗人和画家们美化了的村寨,在他的视野里被悲凉之雾罩住了。
第3节,
    德国作家黑塞在小说里写过诸多苦难的袭扰,在残疾和病态里,人的挣扎和求索,带有悲凉的色彩。可在那悲凉的背后,却有亮亮的光泽在,那是不安的心在摇动,给人以大的欣慰。我看张中行的书时,也嗅出了苦而咸的味道,朦胧的渴望是夹杂其间的。但他没有德国人那么悠然,中国的乡间不会有温润的琴声和走向上帝的祥和。乡村社会的大苦,练就了人挣扎的毅力,谁不珍惜这样的毅力呢?所以一面沉痛着,一面求索着,就那么苦楚地前行着。他常讲起叔本华的哲学。那个悲观主义的思想者的思绪,竟在空无的土地上和中国的沉寂里凝成了一首诗。

    农民的劳作,在天底下是最不易的。但更让人伤感的是人的命运的无常。乡土社会的单纯里也有残酷的东西,他后来讲了很多。印象是《故园人影》里,勾勒了几个可怜的好人,在那样贫穷和封闭的环境里,一切美好的都不易生长。许多人就那么快地凋零了。于是感叹道:人生,长也罢,短也罢,幸也罢,不幸也罢,总的说,终归是太难了。这难的原因,是人的欲望,没有多少达成的出口。大家都在可怜的网里无奈地存活着。饥饿、灾荒、兵乱,没有谁能够阻止。村民的阿Q相多少还是有些。所以,张中行从乡下走出,其实也是寻梦,希望从外面的世界找到什么。但农民的朴素和真挚,还是浓浓地传给了他。晚年讲到故土的时候,他还不断称赞道:乡下的简朴、无伪的生存方式,是合乎天意的。大可不必铺张浪费。要说故乡给他带来了什么,这算是一点吧。◆米◆花◆书◆库◆ ;http://__

    我有时在他的文字里,就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泥土和流水的气息。不论后来的学识怎样地增长着,林间小路的清香和青纱帐里的风声,还是深嵌在那流转不已的美文中。中国的读书人,大凡从乡野里走出的,都有一点泥土的气味的。孙犁如此,赵树理如此,张中行亦如此。在讲着那么深的学问的时候,还能从他那里隐约地领略到剥啄声和野草的幽香,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二

    时间是1925年,他到了通县师范学校读书。这一改变命运的选择,在他日后的回忆里一直有非同寻常的分量。通县在北京东郊,离帝京只几里之遥。新的教育之风也恰是在此时传入过去。《流年碎影》详细地介绍了那时所学的课程和校内情况,史料的价值很大。我对北京现代教育的脉络的了解,是从他的自传那里才知晓一二的。

    据刘德水考据,通县师范是一所老学校。“1905年,清顺天府在通州新城西门以里,原敦化堂和法华庵两个相邻的庙宇的基础上,创办东路厅中学,培养师资人才,设有师范班,这是通县师范的前身与摇篮。当时,校舍残破,学生不多。1909年改为东路厅师范学堂,设初师班和后师班,后师即完全师范,也称中师。1914年,改为京兆第三中学,名义为中学,实为师范编制。1920年,顺天西路厅师范由卢沟桥迁同州,与京兆三中合并,仍名京兆师范学校。”一个从乡下来的人,突然沐浴在新风之中,知道了历史、科学、男女、都市等概念,思想的变化是可想而知的。除了学习文、史、地、数、理、化、生物、教育、法律、医学、图画、音乐、体育、英语外,还第一次与鲁迅、周作人、张资平、徐枕亚等人的文学作品相逢,而且也读了一些外国人的小说,眼界大开。那时说不上什么专业意识,业务的生活就是杂览。古典的,外国的,大凡好的都细细体味。人最初浏览的快乐,日后是常常思念的。他在几篇文章里,多次提及了这些。
第4节,
    师范学校的一些老师也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接触了几个有趣的老师,比如孙楷第、于赓虞,都是有学问的人。孙氏是搞史料的大家,于氏则有文学的天赋。尤其是于赓虞,那些怪异的审美方式,对日后他的阅读经验是有一点作用的吧。老师有旧式的,也有新式的,我以为他是喜欢有趣的那一类的。师范学校的教育有新也有旧,如果他一开始读私塾,受旧式教育,情调大概也会有遗老气也未可知的。他是因为新的不好,才向旧的文学求美,这于他是特别的。像于赓虞那样的新式人物,并未勾起他对新文学的神往,原因是过于枯涩,不好理解。他这样回忆道:

    他是文学革命后写长条豆腐干状的新诗的,词语离不开地狱、黄冢、死神、魔鬼等,所以有人称为魔鬼派诗人。可是名声不很小,连《中国新文学大系》也给他一席地,说他有《晨曦之前》、《魔鬼的舞蹈》、《落花梦》等著作。他教课如何,已经都不记得,只记得人偏于瘦,头发很长,我当时想,诗人大概就是这样,所谓披发长吟是也。而其所吟对我却有反面影响,是新诗过于晦涩,或说古怪,情动于中,想读,或进一步想表达,只好躲开它,去亲近旧诗。◇米◇花◇书◇库◇ ;http://www。7mihua。com

    于氏是他接触的第一个搞新文学的老师,却没有什么趣味留在自己的心里,这在他是一个刺激也许是对的。新文学最初给他的是这样的印象,真是奇怪的事情。我由此也理解了他到北大之后,没有为新文学的热潮所卷动的原因。在他思想深处,是有一种理性的力量的。他喜欢的是常识和平静的东西。不过那时候他对文学和学术还谈不上什么高的见地,不过有朦胧的感受罢了,而他难忘的感受却是男女之情。

    张中行在17岁时由家里做主,和一位乡下的女孩子结婚。彼此是谈不上什么感情的。但到了师范学校,新女性的出现对他则是个大的诱惑,渐渐生出爱慕之情。他曾这样描述当时的情况:

    因为其时是风气半开,女性可以上学,男女却不能同校,从学生到教师和员工,也是清一色的男性。这样,我们这个校门之内,就成为标准的太平天国式的男馆,就成为理有固然。通县还有女师范,校址在鼓楼往东,我们间或走过门前,向里望望,想到闺房和粉黛,总感到有不少神秘。星期日,女师范同学三三五五,也到街头转转,于是我们就有了狭路相逢的机会。映入眼帘,怎么办?据我观察,我们是装做非故意看,他们是装做并未看。印象呢,她们的,不知道,我们的,觉得柔婉,美,尤其冬日,肩上披着红色大毛围巾,更好看。但我们有自知之明,其时上学的女性稀如星凤,我们生遐想,可以,存奢望是万万不敢的。想不到政局的变化也带来这方面的变化,新出现所谓(国民)党员和党部,有些人,性别不同,可是同名为党员,同出入党部,就有了接近的机会。得此机会的自然是少数;有机会,男本位,看准目标进攻,攻而取得的更是少数。但少不等于零,到我毕业时候,只计已经明朗化的,我们男师范有两个。如果同学在这方面也可以攀比,这二位是离开通县,有文君载厚车,我们绝大多数则是肩扛被卷,对影成二人,其凄惨不下于名落孙山了。
第5节,
    早期记忆的这种痕迹,能如此真切地写出,就看出他可爱的一面。如果说几年师范的生活让他遇到了新的内容的话,则诗文之美和异性之美是最主要的。在诗文方面,他读了古典和周氏兄弟的作品,养成了一种自娱自乐的习惯。在男女之情方面,他知道了自己的那种婚姻生活是有大问题的,没有爱和美的存在。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他有了向新生活挺进的渴望。知识的意义,在他那里怎么估量也不算大。求知和娱情,从此成了他一生离不开的话题。

    六年的师范生活,可说的很多。其中北伐的胜利,对他也是个大的影响。革命胜利,群情激昂,大家都卷入精神的狂欢里。他在环境的热度里,思想也一度是热的,相信了三民主义,并和同学一起,集体加入了国民党。不过,他只是盲从,跟着别人走,待到意识到党派的东西与自己心性甚远时,就自动地退将出来。那一次的精神的热,在他后来的描述里,是有悔意的。他甚至自嘲那是一种无知,他同代的人中,是很少有过类似的反省的。

    新的,并不一定是好的。许多年后忆及此事,他这样叹道。

    三

    1931年7月21日的《北京大学日刊》刊载了录取的新生名单,在那里我发现了他的名字。那是他与这所学校发生联系的开始。在阅读当年的《北京大学日刊》的时候,有趣地感受到了那时学校的氛围。北大的特点和人际状况从那些短篇的文字里都流散出一些。这是极为难得的资料,对比先生后来写下的回忆录,似乎还是太简单了。

    他入学的时间是8月底和9月初。学校的布告(三)明确规定,新生于9月10日前报到,过期取消入学资格。那一年北京地区录取74人,上海25人,南昌10人。这个数量不多。

    原因是宿舍紧张,或是校力不足。在另一个布告里,明确规定,新生住处紧张,自己解决宿舍。待新宿舍竣工后,再考虑入学居住。张中行在《沙滩的住》里,写到了租房的情形。他不久与杨沫同居,也是彼时的环境所致。所以在他入学的时候,北大的情形与“五四”前后还是大为有别了。

    那时候学校呈现出两种趋势。一是学生抗日的激情浓浓,救国的空气弥散在四周。教室里的人为窗外的事变所吸引。国政腐败,导致青年骚动,这是自然的了。校园里各类抗敌协会和组织十分活跃,不知这些对他的影响如何,我们已无从知晓了。另一个是学员气味的浓厚。所学的知识几乎和当下的流行文化没有关系。他所在的国文系,必修课有:“中国文字声韵概要”,教员是沈兼士和马裕藻;“中国诗名著选”,教员是俞平伯;“中国文名著选”,教员是林损;“中国文学史概要”,教员是冯淑兰。课时如下:党义2小时,国语4小时,外国语6小时,普通心理学或逻辑2小时,科学概论或哲学概论2小时。应当说,课程不多,学生的自学空间是大的。次年之后,所学渐多,刘半农讲“语音学”和“语音学试验”,沈兼士授“中国文字及训诂”,商承祚开设“甲骨钟鼎文字研究”,钱玄同则是“说文研究”和“中国声韵沿革”,马裕藻为“清儒韵学书研究”,魏建功乃“古音系研究”等。中日韩音韵及蒙古、满洲语的研究也在课堂上出现,都是些很专业的学问。此外,周作人的近代散文的解析,胡适的文学写作的辅导,废名的小说写作研究,都是开阔视野的课。对张中行这样才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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