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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歌-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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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泪珠划过粉腮落了下来,滴到漾动的水面上,牵起悠悠的涟漪。
  我仰起头,宫殿顶上华灯彩饰,缤纷迷眼,泪水洞穿了万古的遮障从她的眸际坠向我的心弦,心神错乱,指间一缓,音,亦乱了。
  违命侯的府邸里一片寂静。
  “ 沾尘,我以为这滚滚红尘,惟有侵淫于音乐中的琴师才能忘却烦恼、屈辱、国恨家仇和所有的生离死别。”织舞苦笑着摇了摇头,“ 只是万料不到,清雅如你也摆脱不了世俗的困扰。”
  大雁凄鸣着掠过宫阙的飞檐,流云婉转。徐风白日,汴梁城阵阵的秋意不知不觉袭上眉梢。我知道,今生今世,我将再也回不到金陵,再也听不到姬连碧的歌吟,再也看不到戚葬蝶的舞姿。我会怀揣着不可弃掉的真实和残酷,死在皇都汴京的史尘之底,然后任凭夷狄的铁蹄从我的身体上踏过,把陈桥驿的黄袍和酒杯全部粉碎。
  织舞对我说:“ 沾尘,你梦到过长安吗?天宝三年的唐都长安。”
  我默默地摇了摇头。
  她含着笑提起了天宝三年的兴庆池旁,那个名叫李白人称谪仙的醉酒狂徒。他以一身白衣和傲世才情,用一句“ 云想衣裳花想容”写尽了帝宫最后的威严与奢华,然后长笑着拂去肩上的落花残痕,怀揣万两黄金弄浪而去。后世的诗人们终于无法再企及那潇洒豪放的颠峰,只能沉重地一步步随着李唐的衰落走回人间。梦中的她不过是唐宫中的一名侍女,她看着那白衣诗仙的醉意狂态,不禁为他倾倒为他折服,她目送他大笑着作别长安,只能用泪水为他的撼世孤傲欢呼赞叹。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沾尘,天宝三年的长安城若没有李白,后世的诗人们便不会都郁积沉闷快意难发。至于今日,还有谁能把千里云岳收融在谈笑之间?!”
  我说:“ 我们都不是诗人,所以,我们都理解不了诗人。不论是李白,还是李煜。”
  褪去了诗的衣衫,李白是个侠客。醉酒狂歌,纵剑任侠。
  褪去了诗的衣衫,而李煜,却是个皇帝。九五之尊,便是要威加海内,仪服四邻,文治武功,家国天下。
  我蓦地笑了,我笑得令自己都毛骨悚然不寒而栗,我仰身躺在地上。在我的笑声里,整个汴京宫闱都开始痉挛。“ 织舞,你终究没有看透那个男人的灵魂。诗词,不是他的衣衫,而是他的骨血。他是误投皇室的词灵,他生来是用曼妙的词句写尽这个乱世的,而不是要挽救南唐免于崩殂。他的生命里只有江水般不尽的文思,而没有包藏宇内吞吐天下的豪气。”
  姬连碧坐在我父亲的怀里,她搂住他,一声声地浪笑着。她轻启朱唇,用唱绝五代的声音吐出那段香艳词调:“ 花明月暗笼清雾,今宵好向郎边去,滑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晌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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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唱游(4)
怀抱着姬连碧的父亲目光迷离,但在比父亲的目光更加迷离的月下,兮流离开了夷芽的身体,他的唇轻轻拭过她冰凉的肌肤。他披上衣衫,站起来,“ 夷芽,对不起,我不能娶你。”他是伏羲大神的传人,海神禺疆的侍从,将来,他会成为北海的海神。他要娶的,是岱舆山众神之长的女儿———依侬。
  “ 可是,流,你爱的……不是我么?”她痴痴地看着他。情窦初开的夷芽,懵懂的心还无法了解世俗和残酷的命运。
  他一言不发地穿好衣服,紧抿双唇,抱起古琴,走出了结界。她望着他的背影,大声地喊叫和哭泣。“ 兮流———!”她声嘶力竭地叫着他的名字,一声比一声更凄惨和嘶哑。
  蓦然间那些在云梦大泽里围绕着她的灵魂,从四面八方飞了过来,他们跳起古怪诡异的舞步,冗长地唱吟:“ 一直到厌倦,一直到苍白沉重的厌倦,我们都会死,死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未来,某个时刻,我们无法预测和决定。”
  七天以后,二月初二。太阳神羲和驾着六龙的金车飞过北方的天空,在岱舆山的上空布施下七彩的云霓和醉心的香氲。兮流与依侬的婚礼在神庙里举行。
  十州八荒的神明们都驱云驾雾地赶来岱舆山,庆贺他们的婚礼。在杂乱的觥筹交错间,微醉后的依侬颊若桃鲜,愈加绰约动人,楚楚可爱。夷芽从人群的夹隙里走了过去,手捧玉杯。“ 依侬,祝福你。”满满一杯烈酒,她一饮而尽,把依侬吓得立时呆了。
  她把酒杯扔掉,撩起依侬的长发。“ 依侬仙长,你真美。我猜,神母娲皇也不过是你这般的容颜和风度。”
  “ 我怎么可以和娲皇相比呢?夷芽妹妹,你定是醉了。”
  “ 不,依侬,我没有醉,我若醉了,这天下的女子们便都是死了的了。”她看见了兮流,他满脸怒气地对着她。但是,她那时还坚信,幼稚地坚信,这世上,他是惟一永远会谅解和宽恕她的人。他永远都会宠溺和疼爱她。
  “ 依侬,我们都生于鸿蒙长于员峤,我们一起长大,从没有怨恨和亏欠,为什么———你要抢走我心爱的男人呢?”她面向依侬,嘴角含笑,但噙着的泪却再也不能自已。
  他走到她的面前,抓住她的手臂,“ 夷芽,你今天不应该来,正如从前你不应该坐到甘华树上让我看到你。有些错虽然已错,但是,不能一错再错。”他的话语冰冷,目光刀锋一样扎了过来,不含分毫的温存。手臂愤扬,她整个人被甩了出去。
  身体一个踉跄,她倚着一根立柱,才勉强站稳。他挽着依侬,将她抱在怀中,不再看夷芽一眼。
  “ 夷芽,从今以后,我兮家的门庭将不再为你敞开。我与你,今生绝缘,来世不识。”
  她虚弱地倚着柱子,一切像一场梦一场幻觉。直到兮流从牙齿间咬出的那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地砸过来,她的梦才碎了,她的幻觉才灭了。他终于不再是那个含情脉脉的兮流,他决绝而去,葬了她所有的花样年华和醉人容颜。她感到四周仙众的目光,无不是一柄利剑,纷纷刺向她的双眸。她颓然站立恍若失魂。
  “ 我丢了,丢了许许多多的珍宝。我丢了,我的兮流,我的大荒。”她喃喃地低诉着,一步步挪向大门,“ 我丢了,丢了许许多多的……珍宝……”
  我与你,今生绝缘,来世不识。我回味着我兮家先祖的诅咒,想着他那时的无情和冷酷,不禁心生寒意。上古的爱情,残忍的男人,那些断絮残斑似的故事,随着归墟的水一起流向遥远的荒芜。丢了大荒的其实不是夷芽,而是那个绝情的男人。
  夷芽向着大门走去,她听到自己的脚步一下一下迟滞起来。她的面前忽然迎面扑过来一团黑暗,像涌潮一样呼啸而来,她淡淡地看着,瞳孔渐渐黯淡了。黑暗,包裹了她的世界。从她的眸里流出的液体黏稠腥浓,她站在黑暗里转过身来。依侬尖叫着晕倒在兮流的怀里。夷芽眸里流出的不是泪水,而是血。两行血泪,深艳灼炙。
  “ 夷……芽……”兮流看着立在门边的夷芽,一阵异样的寒意陡然涌上心头。
  “ 那一天,你站在禺疆的身边对着苍山洱海微微浅笑,我就知道,我会爱上你。我要诅咒盘古不该分开天地,我要诅咒娲皇不该唤醒众神。我不断诅咒,可还是爱上了你。”一道闪电从虚空中横劈而出,岱舆山上阵云突变,一团一团的乌云压了下来。“ 今生绝缘,来世不识。兮流,你好狠啊!”
  夷芽把双手高举,在闪耀的电光下面容狰狞。她嘶哑地说:     “ 我宁可不要这一头乌丝,不要这不死之体。我要用我夷芽的所有,来换取兮家万世万劫的诅咒。我要兮家的每一个男人,都为情所困,不可自拔,直到万劫不复,死于非命。”
  “ 夷芽,你疯了吗?”兮流看着面前的夷芽,不敢置信。她还是从前那个坐在甘华树上的天真女子么?她是个仙子,还是个魔鬼?
  电光闪过,在场的诸山众仙无不惊诧,站在门前的夷芽发丝斑白,像幽灵般诡谲阴鸷。兮流的右臂一阵刺痛,他挽起衣袖,看见手臂上的黑色天仙子妖艳开放。如刺青般的花纹标示着诅咒像巫蛊一样植进了他的血液里。兮家的子子孙孙将永受牵连,被诅咒笼罩,无人幸免。
  黑色的天仙子,那是鬼魅们亲手种在地府山底,用浊浴之水浇灌开的毒咒之花。
   。。

第一章 唱游(5)
梁开平元年的长安,盛极一时的李唐帝国土崩瓦解,朱全忠带着他所有的野心焦急地坐上了金辉夺目的王座。苏醒后的夷芽遇到了那个站在宫墙之下的少年。她走过去,抚摸着他臂上天仙子的印记。“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 我叫兮重诺。我是兮家的后人,我的祖父说,我们来自一片被遗忘的世界。”
  我的先祖在族谱上写道:梁开平元年秋,次子重诺生于长安。先祖亲手记下了他的出生,然后亲手把这一页撕去。兮重诺站在那残损的纸页上,苦笑着说:“ 在我的名字从兮家族谱上销去的那一刻,兮家,已经开始走向尽头。”
  我赤身站在夷芽的面前,她抚摸着我年少冰凉的身体。她真的不再恨那个上古的男人了。她满怀悔意,但无法挽回。
  我的母亲对父亲说:“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你和那个贱人的苟且之事以及你说给她的所有甜言蜜语海誓山盟,每一句我都知道。”
  我的父亲没有爱过我的母亲,我始终相信,他是带着一种报恩的心娶了母亲的。所以,这么多年来,他才甘心忍气吞声,接受她的谩骂和羞辱,他湮灭了自己的爱。她为他生下了孩子,使他兮家的香火不绝,他愈加觉得亏欠她了。他屈身在她面前,满是愧疚。
  直到在金陵神卫统军指挥使皇甫继勋的府第里,微醉的父亲在万紫千红的笑靥间见到了那个才貌倾冠都城的女子———姬连碧。囚禁在心底深处的爱,终于无法再抑制。
  “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姬连碧的歌声,倾倒了金陵城所有的纨绔子弟、达官显贵,也解开了父亲久闭的心门。他望着她的一颦一笑,手中的夜光杯坠地破碎,醇香的葡萄酒湿了他的衣摆。她吃吃地笑他,笑他的傻,笑他的呆。
  一曲终了,姬连碧颌首礼毕,飘然离去。佳人踪逝,惟余音不绝。父亲他怅然若失,于是提壶取醉,倒于席间。
  精于笼络人心的皇甫继勋从父亲的眼睛里,看到他心底所有的激动澎湃,于是,他让姬连碧留了下来,留下来侍候那个酒醉的乐师。神卫统军指挥使皇甫继勋深得王室信任,在金陵城内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无不对他忌惮三分,身为风尘弱女子的姬连碧,自然也只能无奈地屈服于他的淫威之下。
  月满西楼,碎花屑在月光下闪亮如万千张赤艳的唇印。披着蝉翼般薄纱的姬连碧推门走进父亲睡着的客房。皇甫家的仆人们早按主人的命令,布置下了红色的罗帐。
  最初,姬连碧看着这个醉酒狂态的男人,麻木而淡漠。他和所有的男人一样,轻浮浪子,炽热欲蝶,他钦慕她的身体,只有,身体。
  她卸去她身上的薄纱,慢慢爬上他的身体。她赤身裸体,一丝不挂,一边用肢体刺激着他的欲望,一边低声吐出她这一生里已经说了千万遍的那句话:“ 我的心肝儿,你可知道———我想你想了多久。” 她用舌尖舔拭他的脸,胸膛,伸手解去他的佩带。
  她距离他已经如许近切,这时,她听到了他的呓语。反反复复,期期艾艾,且都发于肺腑。“ 连碧。连碧。”他一声一声叫着她的名字。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兮弱水。在他不断的呓语中,她想起了他的名字,这个响彻了整个金陵城的名字。在金陵名妓的唇间,在乐师词客的节拍里,甚至,是在皇甫继勋的目光中。这个以一把古琴名震金陵的男人,原来,也是一个会动真感情的痴种子。
  她抚着他的身体,他仍在不断叫着她的名字。“ 连碧。连碧。”一声更比一声冗长而缠绵。她叹息一声:“ 弱水啊!江洋易涉,弱水难渡啊!”她倒在他的身体上,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
  天仙子在灯火间异常诡谲,她吻着那上古传流下来的纹印。诅咒下的兮家男人在他心仪的女人怀里,欲望膨发。
  夷芽吻着我的唇。我倒在了小周后香馨的怀抱里,她把一颗樱桃放进我的嘴里,像哄着她的孩子一样对我说:“ 沾尘,别紧张,我要把我所有的美丽都给你。”她跨在我的身上,我进入她的身体。在黏稠的心跳间我看到了醉迷在姬连碧身上的父亲,他粗重地喘吁着,他活了三十年,但只有这一夜,他是真正的他。
  就为了这一夜的真实,父亲抛弃了他经营了三十年的家。他站在许许多多的黑色令牌前,把一柄长剑插进了自己的身体。鲜血顺着剑柄和手指滴坠而下,他凄厉地哭起来。
  母亲跪在他的身后,双手抱着他的腿,声嘶力竭地喊着:     “ 兮弱水,你爱过我吗?你有没有真正爱过我?”
  父亲他手握剑柄,指间的骨骼发出“ 咯咯”的响声。他紧抿嘴唇,泪满双颊,直到吐尽最后一口气。
  母亲倒在父亲尸体的旁边,撕心裂肺地哭喊着:“ 兮弱水,你爱过我吗?你有没有真正爱过我?”
  仆人们分抢着家中的所有财物,作鸟兽散,兮家大宅内转眼一片狼藉。我走进内堂,里面已经空空荡荡,只剩下了正堂案几上的祖传古琴和正中挂着的那块御赐匾额“ 礼乐传家”。李王景的题字此时像一抹讥诮的笑,让我兮家的一世华彩都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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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唱游(6)
时为宋开宝元年,唐国太后钟氏去世。早已经迫不及待的李煜,还未为其母守孝三年,便把自己的小姨召幸进宫,册立为后。
  小周后册立不久,金陵兮家惨遭劫难。琴师兮弱水自杀身亡,其妻桂夫人疯,长子兮南枝流落江湖。
  我站在大院中央,看到那些上古魂灵变成的飞鸟自北方而来,它们凄恻地叫着:“ 怏———怏———怏———!”
  这时,宫中的内侍推开院门走了进来,他对我说:“ 皇后听说兮家琴艺为金陵一绝,今日心情烦闷,特召兮家琴师入宫。”
  我抱起那架传承了千年的古琴,随着内侍,走上了同我父亲一样的道路。
  在神宫内苑的珠光宝气间,我见到了众人口中的“ 小周后”,那个注定只能活在金陵第一才女周娥皇背影中的女子。我坐在她的面前,先抚《高山》,后奏《流水》,曲罢止弦,才发现殿内的侍婢不知何时全被她支退了。
  “ 沾尘,有一首曲子,我想静下心来独自聆听。”她喃喃地说,“ 为我抚一曲《广陵散》吧!据说嵇康之后,此曲惟兮家传人抚弹能得之余韵。”
  我抬起头。“ 不,嵇康断头之时,此曲已成绝响。”
  我葬掉父亲的那一年,只有十一岁。我成为唐国宫室里最年轻的琴师,而兮南枝,在那个时刻早已被别人遗忘。
  我的母亲,曾是金陵第一富贾聂知公的###,与大周后并誉为“ 金陵双璧”的兮弱水之妻,桂夫人。父亲自杀后,她再没有笑过,每天只会呆呆地站在院子中央,面向北方,不断重复:“ 大荒归去,大荒归去。”她什么也不再记得,什么也不再遗忘。
  傍晚,太阳落去,我搀扶她回到屋里,喂她吃饭,哄她睡觉。她躺着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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