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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同往事-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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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白石—一次自然生命的铺展(1)

  站在齐白石居住了31年,直到他生命最后的小屋门口,可以看见四周已经挤满了巨大、僵直、硬挺的高楼,开着玻璃窗,袒露着明晃晃的心脏。它们轻声地凑着靠近过来,像黑夜的狼群一样伺盯着眼下这几间破败的老屋。
  门上写着的“谢绝参观”,把我挡在了齐白石生前生活场所的视线之外。这个房子是一个并不太大的器皿,装满关于他的记忆后就再也装不下别的东西了,可是奇怪得很,这里一开始,还盛装着供成群结队的人用来润喉咙的清水,然而,现在竟倏地在急忙赶来的人面前,变成一个湿嗒嗒的、发黏的土罐子,只装了无尽的荒凉和为数不多的几声孤寂的咳嗽。浓厚的阴影重重地压在这个小院子的胸口上,于是这小院仿佛是一个正趴在母亲膝上酣睡的孩子遇上汽车相撞时,猛然被震动惊醒了。它试图埋下头,把眼睛再睁大来看,是不是还没脱离刚才混混沌沌的梦?然而,它的怀疑已没有了容身之所。
  二
  时间像一小丛火,慢慢且细细地煨着历史的药罐,直待到岁月的清水完全变成浓黑的中药汤。
  齐白石原名纯芝,后改名齐磺,号渭青,字濒生,别号“白石”,是借用故乡湖南湘潭老家的一个乡村驿站“白石铺”的名字而起。
  他只读过一年书,从15岁起便当起了木匠学徒,但是,齐白石把这项“下等活”做得很有滋味。他经常摹习《芥子园画谱》,使自己雕花的技术臻于“庖丁解牛”般的境界。
  1888年,齐白石先后向一些乡里名士学画,并请陈少蕃教他诗文。以至后来,他自我评价:篆刻第一、诗词第二、书法第三、绘画第四。
  从1864年到1901年,齐白石都没有离开过故乡。在故乡,每天总可以偷听到一点天地中的事,闻见造物者带有泥沼气的智慧,即便回家时,口袋里也不忘塞上一点轻快、一点烦恼。
  这使得齐白石的画纸像一个奇怪的旋涡,以往旧文人根本不屑的什么农民干活用的钉耙、镢头、竹筐、瓦罐等都统统被卷了进去,乡间的各种草虫、青蛙、鱼虾、瓷器以及放牧、打柴等都成为他画面上的题材,甚至算盘、秤砣、老鼠、蚊子都越过名声的藩篱,没入画中。
  因此,他的画里不小心就塞满了田地里绿油油的草树的清香,混进了孩童们热闹的歌谣,以及本分的老农劳作过后歇息时的余慵。他的心是一座宽敞的宅院,任由自然万物的声音和光辉进出。
  在眼下一些艺术家的新鲜视角中,“寻常”已经是一条在入口处写着“此路不通”的窄径,是对艺术家发挥才能的限制。这样一来,“内容”上的穷途末路,则直接致使更多的人在艺术形式上求新求变,蹊跷的“主义”、复杂的“理论”成为创作市场上的俏货。
  可是,艺术并非为显示艺术家过人的才智而生,艺术作品不是为理解力惊人和偏于病态的读者准备的。艺术家也用不着披肝沥胆地硬要造出个奇形怪物来。“画之道,所谓宇宙在乎手者,眼前无非生机,故其人往往多寿,至如刻画细谨,为造物役者,乃能损寿,该无生机也”(董其昌),艺术是人性灵栖息的居所,齐白石本人97岁的高寿就是生动的说明。
  三
  在故乡待了近40年的齐白石,在不惑之年,开始接触外界的天地河流。八年里,他“五出五归”,游历了陇中、岭南、江浙等地。然而,他的艺术爆发力此时仍冻结在一片混沌当中,头脑里依稀只是一片家乡“寄萍堂”模模糊糊的光景。直到家乡遭遇战乱,军队和土匪竞起,齐白石为了养活家庭和躲避灾祸,来到了北京,碰上了陈师曾。在一座城市,同一个人偶然的相遇,竟然使得已经57岁的齐白石,终于等来了自己艺术创造力的觉醒和艺术才能的迸发的时刻—“衰年变法”。
  好比是偌大的竞技场上款款走来一位头顶苹果的窈窕、端庄的女子,她就是传统文化的象征,头顶放着的那颗鲜艳的红苹果是“求变”。台下走上来中国勇士吴道子,他拉开大弓饱满如圆月,一箭将苹果射落在地,女子毫发未损,吴道子向着沸腾的人群欠身致意:“I’am后羿也”。这时,西班牙游侠毕加索也紧跟着上来,将苹果一箭射穿,得意地说:“I’am罗宾汉。”眼看着,齐木匠竟然也趁人不备,从后台潜到了众人的视线当中,颤抖着拉开了弓,这一射,极有可能不但射不中苹果,还把公主的命给了结了,然后以一句哆嗦的:“I; I am sorry”了结,可所幸历史没有给他机会去演绎如此荒诞的戏剧情节。
  

齐白石—一次自然生命的铺展(2)
齐白石的变法成功了。
  这一场背水一战为他一刀劈开了造物主永恒创造力的洞天:“红花墨叶”的大写意臻于造物者本身的意志。这时,齐白石所创造的整个画面的世界,正在掀起一场极其庞大的解放运动,在每一个纤维的交叉网点里,都有无数亿个生命从梦魇的壳壳里冲出来。某种生命的热情在四周飞上飞下,四面八方都洋溢着一种柔和的生命躁动的声响,好像是每一刻流连在画中的灿烂的分秒,喃喃地在田地间举行着欢宴。
  “衰年变法”已经是1903年初来北京的齐白石19年之后发生的事了。
  1919年,决定定居北京的齐白石先住在法源寺羯磨寮;后住在陶然亭附近的龙泉寺。
  1920年,住在闹市口石灯庵,还一度住帅府郭葆生家避难,后又迁去象坊桥观音寺。
  1922年6月,住在西四三道栅栏。
  1923年秋冬之际,搬至高岔拉1号。
  这些年里,齐白石一直都处在被谋生的重负压抑下的痛苦之中,在北京失重般地漂着。“衰年变法”,细细的绳子上悬挂着齐白石“饿死京华誓不休”的决绝和痛楚。他自己曾经叙述当时的卖画生涯:“我的润格,一个扇面,定价银币两元,比平时一般画家的价码便宜一半,尚且很少有人问津,生涯落寞得很。”
  齐白石早期的画以八大山人为师,山水学金农,但当时八大山人的画路在北京没有多大的市场,在画家们哀叹“冷逸如雪个,游燕不值钱”的大环境下,还没有名气的齐白石,不但要维持生计还得同时撑起湘潭和北京的两个家,可想有多么艰难。“一身画债终难了,晨起挥毫夜睡迟”,经济的问题一生都不间断地向这个勤勤恳恳的老木匠挥动起鞭子,重重地落下。
  然而,变法的初见成功并不意味着齐白石就此摆脱了过去的境遇,就此得到了或者金钱或者精神等不同方面的满足。他仍然在艺术的边缘孤独地踩着独轮车,歪歪扭扭,尽量把持着艺术和生活之间微妙的平衡,不至于跌落到生活底层的深渊。
  转机直到1922年,陈师曾携中国画家作品东渡日本参加《中日联合绘画展》时,才扭捏来到。齐白石的新作以重磅炸弹的姿态投向画展,二百多幅作品在三天内被高价一抢而空,连观展的法国人也抢购了几张,拿去参加巴黎艺术展。
  齐白石这只羸弱而稀罕的蝴蝶,在东瀛微微扇动了一下翅膀,便随即掀动起一场在北京字画界辐散开的飓风。
  于是,琉璃厂“南纸店”的老板们,发现平时不太被人注目的齐白石的作品,突然被外国人奉若圭臬。哪怕他们把白石的画价提高数倍,数十倍,也填不饱这些人的胃口。于是,在齐白石的家门前,刚到的画商还没停稳了脚跟,就被后头赶来的撂倒在了身子底下。
  真是风趣,“墙内开花墙外香”,给齐白石的作品以应有的尊重和重视的人竟然是一群外国人,中国人审美的一双慧眼上结满了烦冗的蛛丝,对于真正的大师的注视,不是中国人自己完成的。
  很多当代的艺术家对这个问题感到无望和悲哀,甚至眼下就在这个怪圈里煎熬。谁能想到,这个问题已经是本老黄历了,多少年前就把齐白石困惑得要命。
  这个尴尬的局面,如果一直僵下去,可能会产生更恶的影响:富于天资的艺术家们,误以为中国人的艺术欣赏能力还处在蒙昧时期,于是创作的基准便逐渐向西方靠拢、甚至认为如果被本国的大众所赏识,就等同于枪毙了自己的艺术,即以外国人微笑为荣,中国人鼓掌为耻,令人啼笑皆非。
  再长久下去,这些不断在国内突围失败的艺术家们,就变为强势的异域文化在中国的扩音器。中国人便会在一直由自己耕种的文化地盘上,收获一些扭曲了的杂交货,或者是完全不认识的“舶来品”。
  还不该哀叹吗?那帮子食欲可怕的伙房师傅,拐走了别国的美食家,烹食着从世间各处搜获的珍馐,以满足他们永不餍足的对美味的需求。而我们,我们的灵魂却在挨饿,连随便糊弄出一桌能吃的菜的厨子都快找不见了,更别说使我们的味蕾获得高级体验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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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白石—一次自然生命的铺展(3)

  1926年冬天,经济状况已经大有好转的齐白石,花2000银元买下了跨车胡同的住宅,终于在北京有了一个安定的家,而那时他已64岁。
  北京一般的四合院种的多是丁香、海棠、月季、石榴等有姿采的花花草草。可是齐白石的南院除了甬道被铺上了砖,地里也种满了丝瓜、葡萄和苋菜,使得家乡的景致在这里也生了根。又或者,齐白石并不单单是思恋故乡的山水,更重要的是他画上的一草一茎都由这田间地气地相摩相荡而生成。
  据齐白石的孙女婿马泉回忆说:“家中的院子里种满了藤萝、豆角,还养了鸡和猫,看起来有点儿田园生活的味道。这些花草和小动物,都是齐白石作画的模特,他总是要先细致观察,再动笔。”
  他还曾经对他的子女发难:“你们画了半天丝瓜和牵牛花,你们知道丝瓜和牵牛花的蔓是往左旋还是右旋?”这个问题把大家都问住了,齐白石一看问到了节骨眼上,就说:“应该知道事物的一些细节,只有知道了细节,做事才有根。但真到了画上,又不必拘于实的限制,怎么好看可以怎么处理。”
  清代的学者龚自珍说:“不善入者,非实录;垣外之耳,乌能治堂中之优也耶?则史之言,必有余呓。不善出者,必无高情至论,优人哀乐万千,手口沸羹,彼岂复能自言其哀乐也耶?则史之言,必有余喘”。齐白石细心地琢磨和观察事物的形态,是“善入”,但不为定法所拘泥,则是“善出”。
  “善出”就是要抓住事物的“核”,齐白石每一幅画像,画的都是他的情感,这些景物,仿佛是偶然介入的,是诱发他情感的某种因素。尽管齐白石选择的多是生活中琐碎的角色,但却并不见得他画中的真意,也同这些事物一样,容易被人轻易地忽略过去。比如他借诗画影射日寇汉奸,在一幅《群鼠图》上写道:“群鼠群鼠,何多如许?何闹如许?既口齿我果,又剥我黍。烛灯残,天欲曙,严冬已换五更鼓。”本是一群见不得光的老鼠,在齐白石的笔下则成了日寇的精神缩影。对于齐白石而言,画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形矣。
  不但在画里巧妙地给日寇以难堪,“七七”事变后,北平沦陷,1939年,老人在门上贴出13个大字:“白石老人心脏病发作,停止见客”。即使不久后因为经济困难,他不得不重新卖画刻印,但为了不被日伪利用,又在大门上贴出一张告示:“画不卖与官家,窃恐不祥,中外官长要买白石之画,用代表人可矣,不必亲驾到门。从来官不入民家,官入民家,主人不利。谨此告知,恕不接待。庚辰正月八十老人白石拜白。”
  很多人说齐白石的童心表现在作画时,表现在日常生活里一些可爱的细节处,可是这不也是一颗赤子之心的生动表现?“众生皆有佛性”,只是“人心本净,客尘所染”,使很多人不再做出对社会人事的真实感受和真实反映。
  齐白石的倔犟像一个天真的孩童:不爱做的事,决不勉强;看不惯的事,张嘴就说。艺术家不能做《皇帝的新装》里的那两个骗子,在人群里招摇而过,而应当成为那个跳出来的孩子,或者,索性成为齐白石的那支画笔。
  尽管齐白石借画鸣心中之不平,但是,并没有让人感到沉重的负担,没有意义模糊的泥沼,更没有迂回百转的难解之情,甚至能使人看完乐出声来,“一个人必须拥有一件东西:不是一种生性轻松的感觉,就是一种通过艺术和知识而变轻松的感觉”(尼采)。齐白石的画就能使人在画里卸下一个“自然人”之外的铠甲和装备。
  不光艺术创作方面,这个固定的居所,也是一片不断生长出一些关于齐白石的小故事和小趣事的泥土。黄永玉在回忆录里写道:“第一次拜见白石老人是可染先生带去的。老人见到生客,照例亲自打开了柜门的锁,取出两碟待客的点心。一碟月饼,一碟带壳的花生。路上,可染已经关照过我,老人将有两碟这样的点心端出来。月饼只剩下四分之三;花生是浅浅的一碟。‘都是坏了的,吃不得。’我远远注视这久以闻名的点心,发现剖开的月饼内有细微的小东西在活动;剥开的花生也隐约见到闪动着的蛛网。这是老人的规矩,礼数上的过程,倒并不希望冒失的客人动起手来。”
  

齐白石—一次自然生命的铺展(4)
齐白石还在家中盖了一间储藏室,虽然是间储藏室,但它是用整砖垒的,是整个院子里最结实的屋子,与画室、睡房相比,简直结实得过了分。齐白石除了在画室里待的时间长,这一间就是齐白石天天“光顾”,来得第二勤的地方。这间屋里放着粮食,每到做饭的工夫,佣人便去请示,齐白石会取出一大把时时拴在身上的钥匙,带着她打开锁,根据当下吃饭的人数,亲自用一个小罐头盒量出米面。
  齐白石在生活中的种种怪作风,经常成为一些人责难他的把柄。有人说齐白石画画就等于用两个铜板儿做了一副眼镜—睁眼只看见钱。还有一个小故事说:齐白石因为买画人给少了钱,就把一只虾的尾巴画了出来,而“虾头”插进了“泥巴”里。其实,了解齐白石的人应当明白,虽然他是个艺术家,但首先他是个要吃饭要养家的人。所有生活在世上的人都靠本事吃饭,靠画画这项技艺赚得的钱,比很多人来路不明的收入要干净得多,况且,如此和市场经济的路子,比很多只送画不卖画的酸溜溜的画家要来得更诚实、更率真。如果是一个真心爱画、尊重艺术家的人,又怎么能尽量少给点钱,贪这样的小便宜呢?这只“虾屁股”的奋力一撅着实痛快!
  齐白石的艺术不会因这些零星的生活琐事“蒙了羞”。他把自身的魅力都倾注进了自己的作品,留给生活的便只有偏见、原则和常识。大艺术家们把个性讨人喜欢的“美好品质”,基本上留给了蹩脚的艺术家。
  也许,伟大的艺术家仅仅存在于他们的作品之中,像每天都蹲在一间乌烟瘴气的作坊里埋头干活的人,肯定是极其乏味的。且不能苛求画家,往往一个伟大的诗人,一个你翻开他的书页,就像掰开香槟酒瓶上的木塞一样,即刻喷涌出最浪漫、最灼人的情致的诗人,在现实里也可能是一个完全没有诗意的家伙,连女人给出的几个情绪上的谜语也猜不懂。
  但是,一个靠画二流甚至末流的东西为生的人却不一定如此,他们甚至在现实中富有绝对的吸引力。有些人在艺术上取得的成绩越糟,看上去越神气。那是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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