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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一九七五-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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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帆布挎包背在身上,把电筒拿在手上。我从小路走到大路,小路是田塍,大路是机耕路,路的两边,是一田又一田的水稻。
水稻这种作物使我感到安全。如果是甘蔗或者黄麻地,感觉就会不一样。这两样作物在黑夜里是一道密实的屏障,能够藏起妖魔鬼怪,风一吹,就有黑影晃动,草一响,鬼就到了跟前。不过如果是人,甘蔗和黄麻地都不是适合埋伏的地方。甘蔗的秆和叶长着一层白粉,一碰白粉就掉下来,沾到人的皮肤上,奇痒无比。若用手抓,一抓一道红印子,奇痒不但不能消失,又加上了辣痛。如果白粉从衣领掉进去,则更是难忍。黄麻地也不好,过于稀疏,藏不住人,而且有小刺,夏天穿背心,肩膀手臂上会被刮出一道道白印子。若是高粱地青纱帐,藏得起千军万马,神不知鬼不觉就作案无数。我穿过高粱地将会心惊胆战,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总有一天,会被人冷不防拖进高粱地里。在我们的文化中,贞操第一,生命第二。好在六感没有高粱地,路边全都是水田,水里长着舒展的水稻,只比人的膝盖高一点,即使有哪个坏人心甘情愿泡在水里,也要有把自己缩成一小团的特殊技巧。这种情况从来没有听说过。
夜晚走在路上我由衷喜欢水稻。它们安静、妩媚,散发出微涩的清香。风一吹,就整齐地摆动;月光一照,就有一层灰色的光泽。狗在远处吠,虫子在空气中叫,不管有没有月光,在到达大路之前我一般不开电筒,这条小路我一天走四趟,跟自家的院子没什么两样,有谁在穿过自家院子还要打手电筒的呢?除非是败家精。如果一个人到了晚上没事还要点灯熬油,他的父母就要骂他是败家精;如果一家主妇连续两天都炒鸡蛋给大家吃,她的婆婆更要骂她是败家精。菜帮子不剁来喂猪是败家子,出墟看电影是败家子,想找一个漂亮的老婆也是败家子,因为漂亮女人总是中看不中用的。
败家子真是太多了,像水泡那么多,咕噜咕噜直往外冒,当家的要用手把它们一个个按下去,但过不久它们又会冒出来。在那个水泡满盈的时代里,我的耳边常常听到各种不同声音的叫骂声,四个音节,三短一长:败家子啊——痛心疾首,抑扬顿挫。如果这个时候路过这户人家,就会看到一个男孩子站在厅堂的正中,低头垂手,立听教训。但没有听说过女孩子当了败家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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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猪精小刁(2)
女孩子天生艰苦朴素,做得多,吃得少,又不要娶媳妇,长大后就嫁人去了。我感到自己就是那种天生艰苦朴素型的,没有人告诉我要节约电池,但我本能地意识到,不到关键时刻不要开手电。感到害怕的时候,我打开电筒,前后左右照上一圈。
自从黑猪花变成了猪精,又被我们取名刁德一之后,我的电池就大大的节省下来了。
我在小路上走着,走在黑暗中,我知道周围的每一块黑影在白天的样子,如果身后一时没有一团晃动的黑影,那就是小刁没有跟上来。但我并不担心,刁德一,我深刻地知道它,它既然已经像山羊一样敏捷,又多次跨过半人高的栏木,还在甘蔗地里刨过各种坑,啃断过无数甘蔗,它一定是精力过剩的,它一定会飞奔而来。
如果走到大路上小刁还没来,我就要打亮电筒了。大路因为大,显得空荡荡,天阔地远,两头不见人。面对庞大的空间,我很容易被吓着,年轻的时候,我就是如此缺乏胆量,胆小如鼠。
一个人一旦被吓着,原有的品质就会丧失,我一下摁亮手电筒,让黄色的光柱消失在远方。这时候我一点都不心疼我的电池。
这时候,一团黑影小跑着飙到我的脚下,它体型矫健结实,像闪电呼啸,我在惊喜中发出一声尖叫。然后我呼出一口气,关掉电筒,说:小刁啊,你这个败家精!
小刁出现之后,我感到走路很好,天阔地远,两头不见人,实在是太自在了。我走在灰蒙蒙的机耕路上,小刁跟在我的身后,我的四周是一片浅紫色的雾气,星星有的发红,有的发白,但大多数都是黄色的,因为有雾气,它们就像是浮在天上一样,颤动而摇摆。路边和远处是形状不同的深灰、浅灰、深黑和浅黑的乌云,它们分别是水稻、树木、远处的房屋和更远处的山,它们在夜晚是颜色深浅不一的乌云,我在乌云里穿行,觉得自己也到了天上。浅紫色的雾气中有植物的气味,苦涩、清香,有一点辛辣,又有一点甜,如此混杂和漂浮不定,我说不出它具体的气味,它是密集而健康的植物散发出来的清香。
远处有狗吠,空气中有虫子的叫声,七十年代的六感,一年到头少用农药,所以虫子很多,它们藏在路边的草丛里,在树上趴着,还在空中飞。若有狗吠,小刁就跟着学,起初还是像猪叫,后来和狗打了一架,发出的声音就有点半猪半狗的了,准确地说,是语调像狗,语音像猪。狗吠起来是汪、汪、汪,小刁叫则是昂、昂、昂。夜里笼统听起来,觉得是长足了力气的小狗叫,但若仔细听,就会感到迷惘,不知是什么东西叫。这会使人越听越奇怪,心里不由得害怕起来。
如果有一匹凶猛的大狗,远远听到“昂昂昂”的叫声,以为是一只刚断奶的小狗,等到小狗走到跟前,猛地发现它变成了一只怪物,长着猪的鼻子,两眼放出黄光,有两条大狗那么大,再猛的狗也不禁惊吓,身上冒出冷汗,这时候小刁再昂昂叫上两声,大狗就会毛骨悚然,掉头就跑,不战而败。
碰到人也是这样。谁都想不到,会有一匹猪跟在人身后走夜路,他以为是一只狗,当他看到这只狗长着猪的鼻子,并且出奇地大而怪,也会认为是碰到了鬼。当然,这不等于说,小刁就是靠了这两下子走遍天下无敌手,关键时刻它会把头对准对方猛冲过去,英勇无畏。它虽然没长獠牙,这样的姿势却是长了獠牙的样子。也可以认为,小刁长了一副内在的獠牙。
我每天晚上走夜路,在知青点吃完晚饭,再到学校陪学生上晚自习,从来没有遭到坏人袭击,晚上步行到公社看电影,或者骑车去排练,小刁总是在我身后一溜小跑,它时隐时现,时而像箭,时而像陀螺,快的时候像豹子,慢的时候像鸭子,它保证了我的贞洁,是我守身如玉的一大功臣。
不过我又有些怀疑这个结论。我眼前有时会出现这样一幅图景:月黑风高,一个米饭团从暗处抛出来,小刁像狗一样跳起,接着饭团就往嘴里送,众所周知,这个阴险的饭团里有蒙汗药,小刁倒在路边人事不省,歹徒一跃而上,把我捂着嘴拖到某个背人的地方,再往下的事情我就不敢想了。
我和猪精小刁(3)
对于小刁这样的好吃之徒,又没有经过自我克制的训练,是很容易被打倒的,比狗还容易。狗要骨头,猪则喜饭团,而饭团比骨头好找多了。
一九七五年,强暴女知青的事再也没有听说过了,那是要重判,要开公审大会,听说还要枪毙。在南流,那就是押到体育场,人头攒动,千夫所指,然后押到尤加利树林里,背对南流街,双膝跪下,后脑勺嘣的一枪,就玩完了。这样的傻瓜没人愿意干。如此看来,我们的贞洁不是因为小刁,而是因为李庆霖。由于李庆霖告御状,知青的生活得到了大大的重视,李庆霖,这个名字在一九七五年光辉灿烂,到现在仍然是。
公鸡二炮的生活(1)
安凤美不喜欢猪,她路过我们的猪栏连看都不看一眼。她认为猪是所有家畜中最丑的动物,一部《西游记》,谁会喜欢猪八戒呢,那么丑陋,又贪吃贪睡,她对猪有着深刻的成见。她喜欢漂亮的动物,比如公鸡。就这样,二炮,一只漂亮的公鸡,坐在卡车上来到了六感。
一只鸡在农村,就像一滴水落到了在河里。水尾村跟中学女生宿舍相比,简直就是鸡的天堂。女生宿舍又阴又暗,这里的阳光有天那么阔呢;又有虫子吃,又有青草,如果走得远一点,还有菜地里最嫩的菜。水塘里的水是浊的,却有一股泥香,不像南流中学的自来水,一股漂白粉加铁锈的味道,太不合鸡的口味了。更重要的是,这里有许多母鸡,它们有着各种不同的羽毛,花团锦簇,千娇百媚,有不少正处在生命的旺盛期,它们的脸红红的,像天上的晚霞,一种咕咕的歌唱声终日缭绕,这歌人听起来单调,鸡听上去却会激动不安。二炮觉得这些咕咕声简直勾魂,咕咕声金灿灿的,肉呼呼的,它们就像一些最香的虫子,纷纷从天而降(二炮最喜欢的虫子是木蛆,那种吃木头的,半透明,又肥又白);又像一些树枝打着它,把它赶到母鸡的跟前。
这才是鸡的生活!
在南流中学女生宿舍,既没有母鸡,也没有别的公鸡,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二炮在女生宿舍,就相当于一个人生活在月球上,跟嫦娥一样。在六感大队水尾生产队,公鸡二炮的日常生活是这样的:
早上天还黑着,它就醒了,它比经典《半夜鸡叫》里的周扒皮醒得还早。二炮不知道周扒皮,但我们都知道,是高玉宝的故事,关于地主剥削长工。为了让长工们早些下地干活,周扒皮不惜起得比鸡还早,他跑到鸡笼旁边学鸡叫,然后就把长工从炕上赶起来,后来被长工发现了,某一天半夜,趁周扒皮学鸡叫,长工们一边喊抓贼,一边用扁担把周扒皮痛打了一顿。这个故事改编成木偶剧,在学生包场的时候加映。周扒皮的头壳又长又尖,上面一根毛都没有,他的老婆则比他矮一半,很肥,全身是圆的,她脸上的肉鼓出来,像一个大头娃娃,两人在一起甚是滑稽。所以当周扒皮被摁在鸡笼里狠揍时,全场就会响起热烈的掌声,在掌声中我们充分地感到了自己的正义感,真是过瘾。
而另一出经典木偶剧《草原英雄小姐妹》就不够爽,首先它让我们有道德压力,其次它不够好看,它太简单了,小姐妹浓眉大眼,脸红红的像喝了烧酒,还没有我们的张大梅好看呢!它又没有阴谋,没有阴谋的破灭,没有人被揍得哇哇乱叫抱头鼠窜,没有一点瘾头。我们心怀向往的,只有那首歌:天上飘浮的云彩白呀云彩白,不如我们公社的羊儿白,啊啊嗬咿,啊哈嗬咿,不如我们公社的羊儿白。
二炮比别的鸡醒得都早,它半夜就醒了,但是它不啼,它是一只公鸡精,说来说去它是有前世的,它的前世是安凤美的什么人呢?没有人知道,反正它护着安凤美,安凤美是全南流中学第一懒人,到了六感又是全六感第一懒人,二炮就让她懒,天再亮,太阳再晒屁股,二炮都不啼。
天亮了,公鸡从睡梦中醒来,它身体里的力量在集结,憋着火呢,就像肌肉里有虫子在爬,痒痒的,虫子们从身体的各处爬到了喉咙里,它们挤到了一处,如同商场减价的门口,挤满了人,人也不排队,你推我搡的,眼看就要出事了,公鸡的嗓子就处于这样的形势中,它急着要喊上一嗓子,把虫子们放出来,丹田之气从嗓子里呼啸而出,身体骤然变轻,灵魂刹那窜到了天空中,而它的啼叫在空中缭绕,嘹亮、圆润,闪着光,何等快意!何等陶醉!它欢喜得抖动全身的羽毛,紧接着啼出第二声,它一声接着一声,身体一阵阵变轻,就像坐上了高速过山车,而灵魂也在空中荡来荡去,跟人喝了美酒差不多,这是公鸡每天的激情时分,也是公鸡生命的尊严所在,有着旭日初升的同等意义。
但是二炮忍住了。它就从全村第一的公鸡变成了全村最落后的公鸡,这使我想起何智丽,我们的乒乓球顶尖高手,技压群芳,高傲、美丽,天生就是一个冠军,有一天,她被告知,她要假装打不过对方,让对方获得冠军,而又要让观众看不出来,以为她真的技不如人。这真是奇冤大屈啊!生命中不能承受之冤,何智丽就成了小山智丽,她出走,投奔他国,嫁了日本丈夫,改为日本姓氏,但她不退隐,不消失,代表夫国征战,恶狠狠地打自己的母国,每赢一个球,就用日本话高声叫好,这怎能不招骂呢!她在一片骂声中孤军奋战,她决绝,孤注一掷,不能回头。她也赢球,但更多的时候不赢。她赢了我们的媒体是不报道的,她输了我们就报道。她一个人再也敌不过我们雄厚的团体力量,她年华已逝,精疲力尽。
公鸡二炮的生活(2)
二炮没有那么悲壮。
二炮不争第一,它是一只不求上进的鸡。安凤美以当一个懒人为荣,二炮就以当一只懒鸡为荣。
它半夜醒来,看着天一点点亮,它抖动羽毛,伸长脖子,为了把喉咙里的一声嘹亮的啼叫咽回去,它引颈深呼吸,看上去姿势就跟打鸣一样,但它不出声,是沉默的啼叫。这跟憋尿和绝食的难度相当,既需要意志,更需要信念,二炮的信念就是守护安凤美的睡眠,安凤美正在蚊帐里睡觉,她的嘴角流着口水,脸上红红的,周身散发出香甜的气味,有点像发糕,又有点像甜酒。蚊帐里有一两只蚊子,不知是从哪里钻进来的,这时候已经吃饱了血,肚子胀着,沉甸甸地吊在蚊帐上,它再也飞不动了,一伸手就能拍死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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懒人安凤美(1)
凤美醒了,她睁开眼,又闭上了,她闭着眼睛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嘴里发出一溜悠长声音,“唔——”音调拐着弯,在蚊帐里绕了几圈,有点像撒娇,也像赌气,身上虽然赖着,脑子里也知道该起床了。这时公鸡二炮把羽毛一抖,它的时候到了,它集合起肌肉的力量,叫出了全村最嘹亮的啼声,华丽、圆润,在阳光下金光闪闪。它自以为悦耳,全村的鸡和人却都感到怪异,大白天公鸡打鸣,简直就是白天撞到了鬼,邪气太重。
二炮一声接一声地啼叫,它比别的公鸡叫得响,叫得好听,所以它要多叫几声的,何况它憋了那么久!
凤美就着公鸡的啼叫声穿衣、起床、梳头、刷牙、洗脸、上粪坑。上粪坑,屙尿或者屙屎,六感人民就是这样说的,南流街上的人民也是这样说,只有机关干部才说解大便解小便。
凤美梳头的时候公鸡在啼,刷牙洗脸的时候也在啼,上粪坑的时候它不啼了,它在粪坑外面趴土找虫子。凤美从粪坑出来,到灶间找东西吃,她把每只锅盖都掀开看看,看到有粥,就盛上一碗,看到有番薯,也捞一只。她边吃边给二炮撩一点,她吃得慢,她有的是时间。
如果锅是空的,凤美就不吃了。她不烧锅,烧锅麻烦着呢!首先是没有柴火,知青是不打柴的,要烧就烧生产队的稻草。稻草垛在高处的坡上,全村人都看得见,大白天的,令人侧目。其次是没有水,水缸多半是空的,用一担,挑一担,不用就不挑。油盐酱醋米,都是不齐的,没有米,要去借半瓢,没有油,去讨一点,没有盐,也去讨一点。队长和三婆是我们的两大债主,队长有责任,而三婆永远是慈悲的,她可怜我们。菜也总是没有,去讨一点咸菜下饭,或者,干脆把油盐拌在饭里,煮油盐饭。
总而言之,知青的灶间,简直就像一个衣衫不整的人,扣子是掉了的,破着洞,又或者,竟是一个缺手缺腿的人,功能奇缺,惨不忍睹。玉昭三婆她们的厨房是一个整齐全乎人,该有的东西一样不少,有水,有柴,有米,有油盐。知青开头有国家的粮油供应,但要到公社粮店挑回来,太远了,又重,他们懒。他们还是孩子呢,刚刚十七岁,但他们不能一直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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