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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一九七五-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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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证明,到县革委会的知青办领取下乡物资。我从两种颜色的蚊帐中挑中了本白色的那种,我对自己的挑选感到满意。我听见旁边的人说,本白的好,别看现在有点发黄,将来越洗越白,漂白的那种现在白是白,洗洗就黄了,越洗越难看。还有棉胎,五斤重,还有被套,斜纹布,桃红的彩条,都是崭新结实的一等品,看在眼里就喜气洋洋,抱在怀里更加喜气洋洋,沉甸甸的,煞是踏实。
  这是第一份完全属于我个人的财产,它是一张床所需要的东西,贴心贴肺,更贴皮贴肉。一个居民模样的家长说:感谢共产党,感谢毛主席,感谢李庆霖。知青办的一个女同志说:是要感谢李庆霖哪,这些东西以前都是没有的,你们赶上好时候了。李庆霖,在一九七五年前后,是一个响彻海内的名字,连同那封著名的回信:“寄上三百元,聊补无米之炊,知青问题,容当统筹解决。”知青的待遇从此大为提高。新下乡的知青按战线分配,工交战线到香塘公社,县直机关去附城公社,文教卫生战线去民乐公社。每个大队配一名带队干部,知青下乡的头一年,由国家统一配给粮油,每人每月有十元生活费,另有安置费拨到大队,用来盖房子买农具。
  一九七五年,形势一片大好,我们爬上了解放牌大卡车,车厢里一半是行李,一半是人。人很杂,同车的一个都不认识。同班的仅丁服安凤美二人到香塘公社,丁服在另一辆车上,我连影子都没看见。雷红吕觉悟都分散了,雷红和郑放歌属文教卫生战线,她们到民乐公社同一个大队同一生产队。吕觉悟随父,属县直机关,下附城公社,我亦随父,工交战线。
  事隔多年,在歌舞升平中,文教战线、卫生战线、工交战线这些词听起来有一种遥远的幽默,仿佛让人置身于一场浩大漫长的战役中,人属于某条战线,生长在战线中,永远不能脱离任何战线。战线是天经地义的。我们虽然从未生活在战争年代,但我们从未想到有什么词可以代替“战线”二字。系统,工交系统,真是太难听了。
  快开车的时候我看见了安凤美,她抱着一只公鸡,这只公鸡我认识,就是二炮,它曾在我们班的女生宿舍呆过一段,我喂过它。
  二炮的羽毛跟我打鸡血的公鸡一样漂亮,但我相信它的智慧非同一般,否则它怎么能配合长脚耍魔术呢。安凤美抱着它爬上了另一辆卡车,她行李简单,父母都没来。我看到二炮站在一只木箱上,看上去和安凤美肩并肩头挨头的。它约等于她的家人。
  九点半,卡车出发,我站在卡车里。车慢慢开着,驶过南流镇的街道。公园路的空地上,晾晒着一簸簸的桂圆肉,簸箕里的桂圆肉香甜肥厚,招来了苍蝇和灰尘。另一些空地上则晾着一小片一小片的龙眼核,听说晒干之后磨成粉,可以做年糕。一个男人在箍木桶,用一把柴刀背敲得铁箍咚咚响。卡车开过东门口,米粉铺的蒸笼正冒着浓厚的蒸气,有人坐在桌前吃米粉,杂货铺一闪就过去了,豉油的香味来不及散发出来,铺子里没有人,是空的,隔壁酸萝卜摊前倒是有两个小学生,他们正举着带缨的酸萝卜,一边啃着一边等着找钱。这些全都一闪就过去了。
  过了东门口就上玉梧公路,车速加快,学校的老师一个都没看见,学校的大门空荡荡的,孙向明早已回湛江,全班同学都不知到哪里去了。凤凰树一闪而过,学校的大门一闪而过,医院宿舍的平房、我家的窗口、长着老鼠脚迹的操场、大园、旧产科、枇杷树、门诊、太平间、留医部,全都一闪而过。
  

来到六感水冲(1)
我们的卡车在十字铺离开玉梧公路,开进一条小而窄的泥土路,走不多远,就到了公社所在地。车停在院子里,卸车,人乱糟糟的,几乎都是生人。有家长拿着条子穿过人群。我的家人也拿到了一个纸条,上面写着四个人的名字。我一看,只有一人认识,初中同班同学,高红燕,家在农机厂。另外两个,赵战略和罗东,都没听说过。我们四人是一个集体户,落到六感大队水冲生产队。
  大队干部来领人,把行李绑在自行车后架上,我们戴着笠帽,挎着白铁皮桶跟在后面走。香塘墟只有一条街,出了公社大院往左,走到尽头,拐下一个很陡的坡,过一条河,就进了山里。已经是下午两点多,田里一时没有人,太阳很毒,大家闭嘴走路。骑车运行李的大队干部骑一段,停一段,看我们走近了,又上车骑一段。一边是山,一边是垌里的田,正在插秧,有的已经插上了,有的没有插,空着。山很光秃,没有大树,只有一些比海碗略粗的松树,针叶稀疏,挡不住阳光。
  刚走到水冲村头,呼啦啦地冒出一群看热闹的人,十几个人在村头挤成了一团,主要是小孩和女人。地头很宽,随便站哪都能看到,她们却挤着互相壮胆,一个赛一个挤在后面,人一挤,笠帽就歪了,于是人人侧身举着笠帽,猛一看,这堆人就像一团古怪的树,树上长着奇怪的又圆又厚的大叶子。
  她们观看之后很失望,说这就是插青啊,这么细只!细只是六感话小个的意思,细只不好,不做得吃的。姑娘妹们硬是要想象南流街的插青高大结实,皮肤白皙,没承想,却是四个细只人,又黑又瘦,穿的是普通衣服,没戴大红花,头上戴着同样的笠帽,他们闷头走路。
  生产队派出了喜莲来帮挑水烧灶。喜莲有一米七几,身材粗壮,五官厚实,头发茂盛,堪称巨人。她的光脚板走在路上咚咚响,我们的一对新的大水桶在她肩上显得很轻,晃里晃荡的。她也不说话,似笑非笑,把一担水哗地倒进水缸就蹲下去烧灶。
  天还早,才下午四点不到,喜莲往灶里烧了一把火就不烧了。她切了一块肥猪肉,在新的大铁镬里来回擦,铁气浓厚的新镬被涂上了一层油光。三婆站在灶间门口,指导说,再磨一磨,新镬头臭铁气。三婆家就在对面,前后左右都是她家房子,住着她的大儿子和二儿子,灶间是她让出来的小屋子,隔壁的小屋子放着她的床,还有一架纺纱机。
  三婆从自家拿出了油,拿出了盐,又用一只葫芦瓢装了一把花生米。她笑眯眯,慢悠悠,一趟趟地运,她把东西放在灶台上,她的一条腿有点僵硬,走起路来一拖一拖的,她的眼睛长着玻璃花,看上去有一点奇怪,莫测。
  我和高红燕的行李搬到了一间空屋子里,正奇怪,就来了好几个壮劳力,搬来了条凳木板、铁锤竹竿等杂七杂八的东西,地不平,他们现用铁锹铲土,又是敲,又是垫木片,他们干得很慢,似乎很不当回事。
  家长们都走了,临走前母亲叮嘱道,箱子里放了针线和火柴,好好劳动,不要挑轻怕重。然后她就走了。我和高红燕站在屋子里,不知说什么好,也不知干什么好,人都是生人,也都冲我们笑,但也都不知说些什么好。让我们吃茶,在隔壁堂屋里坐着。坐了一分钟我们又站起来了,东看看,西看看,几个小孩子也站在门口仰着头望我们。地下有鸡,有狗,有鸭子,它们穿梭往来,寻找地上能吃的东西。
  中午饭就是在这堂屋里吃的,屋子里摆一张八仙桌,屋外也摆了一张,家长、知青、大队和生产队干部,帮忙的劳动力,这家的主人,整整坐了两桌。有点挤,但都坐下了。菜很多,还有酒,倒在印花的玻璃杯里,菜都盛在大海碗里,只有炒花生是在碟子里,还放了一只小瓦盆,里面盛着炖豆腐。有煎鱼,有炖肉,还有一只白斩鸡,另有豆角茄子白菜,真是丰盛,跟过年是一样的了。
  队里的人很兴奋,喝了酒,满脸通红,见有人走过,就大声招呼,还拉过来在嘴里塞上一块鸡肉。一顿饭吃到三点才算完,时间过得特别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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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六感水冲(2)
在屋子里叠床的时间更加慢,简直是故意的。却真的就是故意的,他们说,日头不下山就铺床,人是要发懒的,以后就不愿干活。我和高红燕一看,太阳还高着呢,一时都泄了气。他们又安慰说,快了快了,也不真的要等到日头下山,那是老话,现在是新社会了。
  无所事事,我们就转到灶间看喜莲烧火做饭。只见她已经把新镬头擦得油光光的,青菜也洗好了,人正在切猪肉,新刀一点都不快,她用力锯着,切下来的每块肉都很难看,一坨一坨的,厚得不成个样子。但这也像喜莲干的话,她人就长得粗壮笨拙,她切的猪肉就应该是这样粗笨粗笨的。
  她一看,没有柴,就绕到屋后的禾秆堆扯禾秆,禾秆就是稻草,是集体的,用来喂牛,谁扯生产队的稻草就算是偷。但知青不同,大家认为,知青是公家的人,公家的人烧公家的稻草,让他们烧去吧。于是喜莲就去扯禾秆。七月,正是双抢时分,抢收抢种,稻草也是新鲜的,散发着成熟植物根茎的气味,它们以一根苦楝树为中心,筑成一个高大的稻草垛,看上去就像一朵巨大的蘑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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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开始劳动
就开始劳动,不叫劳动,叫出工,出生产队的工。劳动是书本上的字眼,是干部和学生用的词,劳动,听上去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带有临时性和间歇性,出工则不同,是挣饭吃的意思。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问队长,派给我们什么活。队长一副发愁的样子,他坐下来抽水烟,问:你们能干什么呢?我们说,我们什么都能干,在学校里什么活都干过。队长说,不能累坏你们啊,你们是毛主席指示来的。他边抽烟边皱眉头,沉吟说,干点什么好呢?他抽完了一筒烟还没想出来。他决定再抽一筒,他一边往烟嘴里塞烟丝一边说,要不你们先休息吧,刚来。我们说,也不累,不用休息的。他说往后有的你们干的呢。我们也不散,仍站着。他就说,要不我给你们介绍队里情况吧。我支着耳朵想听他说,他却又不说,仍呜噜呜噜吸他的水烟筒。等他的烟抽完了才说,要不我带你们去拔秧吧。
  我们四个兴冲冲地各人抓了一顶笠帽就下田了。太阳很毒,我们蹲在秧田里拔秧。秧田是干的,上面有一层细碎的粪土,是发酵过又晒干并且拌了土的,没一点臭气。这么干的秧田我没见过,以前插秧都是很湿的,用锹铲一块一块铲下来放在秧桶里,插秧的时候连泥带秧托在手臂上。
  这样的劳动真是太枯燥了,把秧苗拔起来,打掉根上的泥土,用稻草扎成一小捆,摆在旁边。太阳晒着,笠帽也是烫的,汗流到了眼睛里,真是太不好玩了,没有梅花党,没有孙向明,也没有吕觉悟雷红,或者丁服姚红果张英敏。旁边的赵战略和罗东,真不知是从哪里窜出来的男生,连名字都没听说过,一个白,一个黑,一个有点高,一个却很有点矮,说不上是好看还是不好看。高红燕手脚很麻利,她左右开弓,刷刷拔着,有声有色。赵战略专注认真,也是像模像样的,罗东是西张东望的,他总想站起来,看看大家都蹲着,他便也只好蹲着。出工第一天,时间真是有点难熬。
  时间难熬的时候,安凤美便出场了。她在水尾队,和我们水冲接壤。
  说出场一点也不过分,她按照农民对知青的想象,表演了一个他们脑海中的知青,她真是无师自通!
  首先她用左手插秧,这使农民们大为兴奋。
  插秧的时候我听见旁边的妇女都在说,那个水尾队的,听说叫个安凤美,她用反手插秧的呢!她用正手托秧,反手掰一坨秧下来,又不插,她要在手里捏好几捏,都捏出水来才插落去,插得也不齐整,歪的。她们说得兴高采烈,好像人人都捡着了一块金元宝。她们又看看我和高红燕,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我们插得和社员们一样好,每个学期我们要去插秧,有学校的试验田,也到农村去,插秧割禾,早就是寻常事情了,高红燕手脚麻利,她插得几乎和社员们一样的快。
  妇女们便很失望,本来想看我们出洋相,却不出,也以为是要教我们的,也教不着,这两个人插起秧来跟她们一样,真是太不像知青了。队里的男女老少,便都有些遗憾。
  其实安凤美既不是左撇子,也不是从来没插过秧,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用左手插秧,还要捏半天才把秧苗插下去,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农民们看到一个笨手笨脚用左手插秧的人又会如此兴奋。
  高红燕忍不住,她嘴一撇,说:装的!她告诉离她最近的一名妇女,那妇女哦了一声,却仍然兴奋着,她插秧插得枯燥乏味,好不容易听到一点洋相,她不愿放过这点娱乐。她侧了身,背对着高红燕,脸朝着那些吱吱喳喳说话的人。她是笑着的,很开心,牙齿根都露出来了。高红燕只好闷头插秧,她越生气插得越快,好像跟谁赌气似的。她刷刷地插,快得就要飞起来了,她插出了一大片,快要把身边的妇女锁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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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粪屋(一)(1)
政治粪屋散发出牛屎的气味,不臭,这种气味是很踏实的,有点亲,人在里面是自在的,放松,想说就说,想笑就笑,鸡闻到气味也进来了,它感到这里面可能有虫子吃呢。狗在门口略站一会儿,然后它也进来了。
  用队里的粪屋作政治夜校真是好。在革命年代,村村都要有政治夜校,用来开会、学习上级文件、念报纸、批斗地富反坏右。但如果知青不来,生产队是不会腾出来作政治夜校的。
  知青像一些没头苍蝇,或者是牛蝇,叮着庆良问:队长队长,我们生产队的政治夜校在哪里呢?牛就是队长,皮特别厚,牛蝇叮着也不动声色。他不回答,他抽烟。他眯着眼,深呼吸,烟水噗噗地从烟嘴里跳出来,你不能指望一个正在抽水烟的人回答你的问题。你就站在一旁看着他抽,他抽完一筒,又抽一筒,抽完一筒,还抽一筒,一筒接一筒地抽个没完。
  有一天,队长说,你们两个,下半昼就不出工了,去打扫政治夜校,公社工作组明天要抽查。
  我和高红燕都很兴奋,不是因为我们热爱政治,而是政治夜校这个概念在我们心目中是一个学校,那里有一排房子,窗明几净,黑瓦白墙,墙上刷了白石灰。我们想不出队里哪里有这样一排房子。全水冲村的房子一共有四片,分别是覃、刘、郑三姓,连在一起的一大片是刘姓和覃姓,中间隔着一小块空地,即平时开会的地方。隔着大块田垌的那边,是郑姓,完全是外姓,只有一户人家,他们有自己的水井和水塘,这家的大儿子刚刚从部队复员回来,穿的军服是很新的,娶了个媳妇是初中毕业生,已经怀孕了。
  政治夜校在哪里呢?
  村头覃达林家一览无余,他家紧靠山坡,坡后有一小片甘蔗,是生产队榨糖用的,有一溜木薯,种来自己吃的,山坡前只有他们一家的房子,抬头低头都能看见,那里并没有我们臆想中的一排平房。郑姓的屋子是在一片田垌中间,前后左右都是田,连棵大点的树都看不到。
  难道那排黑瓦白墙的房子是在后背山么?光秃秃的后背山也没一棵大树,有几丛竹子还算高大,政治夜校难不成将从竹子中间诞生吗?那就最理想,跟遥远的共产主义遥相呼应,而且比较诗情画意,十分切合来自南流小县城的知青的想象。
  队长的话是中午的时候说的,我们的灶间跟队长家是对角线的关系,他家文莲喜欢把饭桌搬到门口吃饭,是四方的矮桌子,一家四口一人一面,桌上放一碗咸菜和一碗青菜,一人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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