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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神馆之蝶梦-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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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他远去,离春又潜回卧房,直奔床前,揭开被子,低头看去。事先虽也猜到八九分,却免不了还是一惊——封乘云温柔对待的,竟是昨日送来的那块墓碑!

  拧起眉头,颤抖地伸出手去,缓缓抚摸。不知是人体温的缘故,还是被子暖和,中央“玉蝶之墓”四个凹陷红字周围的石料,已被焐得热了,触手如玉般温润。

  离春长叹一声,细心把被子掩好,十分感伤地摇着头,步出房去。

  离春来到偏厅,饭菜已然备妥。与封家主人寒暄几句,便入了席。她平时饭量就不大,封乘云看来也并无食欲,一顿饭吃得短促又沉闷。好在红羽见机得快,两人刚一停箸,立刻把杯盘碗盏收拾起来,使二人不必再无言相对。

  红羽正忙碌时,离春从怀里抽出那封代收的信来。封乘云看看尚有些狼藉的餐桌,再瞧着自家丫鬟来来去去,终于无法忍受,将离春领到书房去图清静。

  趁着主人看信时,离春打量着书房的布置:

  正中一张书案,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后面靠墙一排矮柜,顶上堆放着许多书籍。两侧墙上稀稀疏疏悬着几幅字画。

  离春想上前细细品鉴时,封乘云已看完了信,回身拉开一扇柜门,从中取出一只没有上锁的木箱,把信原样折好装起,收入箱中。看那里面,已经积攒了一叠叠许多信件。

  “您作事,还真是有条有理。”离春随口赞扬。

  “也是没办法。平日事忙,若再浑浑噩噩,后果不堪设想了。”

  说话时,红羽已将偏厅拾掇妥当,急忙赶来伺候。她低着头进了门,悄悄地立在角落里,没有引起书房中二人的注目。

  “离……”封乘云一窒,温和笑道,“我还是叫你馆主好了。除了玉蝶,我实在叫不惯其他人‘娘子’的。”

  离春回报一丝轻笑:

  “旁人对我的称呼,一向很是随意。您称心就好。”

  “离馆主,有一事,在下左思右想,还是不大明了。”

  “不必客气,尽管说好了。”

  “昨日我和亦然研究,他说什么,‘人能活在世上,全凭气血支撑’?”

  “不错。男女老幼,皆是如此。”

  “那么,人若死了,必然是因气血不继,无一例外?”

  “正是。”

  “病死的人,也是同样道理?”

  “没错。”

  “这我就不懂了。平平是一种死法,为何只是枉死者会变成鬼出来吓人?怎没听说病死的人也返回阳间呢?”

  “其中道理,十分简单。凡死者都会变成鬼,但鬼在阳世现身,却需要自身拥有之气的聚合。也就是说,鬼能否经常现于人前,取决于他去世前所遗留的气拼凑回原样的难易程度。缠绵病榻之人,气血已衰,再加上每日消耗一点,散在虚空之中,最终血枯气竭而亡。这就如同一块绸缎,慢慢将之抽成丝。再想把这一团细线拼合成原先的绸缎,可就难了。含冤而死之人,则不同于此。他们死时气血旺盛,命不该绝,却被人被己强行切断气血通路,比如闭塞气路的悬梁,或令血路干涸的外伤。还以那块绸缎为例,一开始十分完整,一朝遭人割裂,碎成几片。若想还原,倒还很容易呢。”

  封乘云击掌赞道:

  “听馆主一席话,茅塞顿开。”

  “怎么?”离春脸上现出几分鬼魅,笑着揶揄,“您对鬼魂如何还阳,忽然这样关注,难道是求助我乱神馆不成,便想自己来招灵?”

  封乘云脸上一赧,背过身去,并不答话。

  “我自知不该多这口舌,但您现在尚不及而立之年,正是风华正茂,难道甘心就此消沉下去,也不为将来作个打算?”

  “封某愚钝,不知馆主是什么意思。”挺直的眉,逐渐扭起。

  “您从未想过——再走一步?”

  “再走一步?”如鹦鹉学舌般重复。

  “我是说,”离春斟词酌句,“另娶一房妻室?”

  封乘云“砰”地一拍桌子:

  “玉蝶尸骨未寒,我怎能纳妾?!”抬手直指离春,恼怒地颤抖,“若你不是亦然请来的,就凭你在这里胡言乱语,我就要人将你赶打出去!”

  离春似乎受了惊吓,脸色煞白,更是怕人。她退后一步,恭谨地施了一揖,正色道:

  “在下一时失言,还望您见谅!”

  封乘云呼吸粗重,胸膛剧烈起伏,将手按在颈上平复片刻,余怒未消地违心道:

  “算了,我也不该怪你。不光是你,其余人的想法,恐怕也是如此。”

  离春眼神迷离,似饱含歉意:

  “实在是误解您了。但请您一定相信,我并不是无事生非、妄加揣测的人,只是不小心听到些流言,是以说错了话……”

  “流言?”双眉挑起,状似不屑。

  “是的。”离春语调更加痛悔,“您知道我乱神馆,平时虽也有些达官贵人出入,但与我真正有交情的,还是市井小民居多。我的一位朋友,是酒楼的跑堂。那地方人多嘴杂,经常造些谣言出来,大家听着传着,倒也乐趣十足。”

  “背后道人是非,真是小人行径。”封乘云面罩寒霜,“你不用兜圈子了,他们到底怎样说的?”

  “这要从昨日讲起了。京兆府抓了一名犯人,因他人面兽心,为了独占家产竟谋死生身父亲。这样肮脏的事情,君子自然不齿,但对于酒楼中那些称不上高雅的闲人们,倒真是喜闻乐见,抓住这题目大谈特谈。认识那犯罪者的,一开始慨叹,‘以前没看出他如此毒辣’,立刻有人反驳,‘这人品质低劣,从他终日流连风月场所,便可见端倪’。于是,一名同样酷爱寻花问柳的公子哥儿,讲述起在青楼与他偶遇时的情形。这么一来,话题可就转到了娼馆去,不多时已在探讨长安哪些名士是那边的常客。似乎有人提说,您与落花居的花魁牡丹姑娘交情匪浅……”

  “所以,你便以为,这位牡丹姑娘,迟早会踏进我封家大门?”封乘云无聊地摇头,“这真是从何说起啊?不错,我确实常到那落花居去,却不是为了私情,只是一般的应酬而已。人常称我为‘儒商’,但并不是每一个和我做生意的,都读过圣贤书。一位大主顾,千里迢迢跑来长安,要与我谈一笔买卖,人家就想见识见识花红柳绿的地方,我又能怎样?至于每次都要牡丹姑娘接待,也是因为她艳名远播。名头越响,要价越高,越能表示我待客的盛情,场面上也更过得去。再说,那种地方不许外来女子入内,离馆主当然没有涉足过,难免有些误会。怎么说?并不是走进那扇门,就一定要找人侍寝。何况,落花居还是较为高级的,招待的多是文人墨客。在那里,通常只能喝酒吃菜、欣赏歌舞,里面的姑娘都是卖艺不卖身。我敢说,虽然在那里出没的时间不短,但绝没有作出对不起玉蝶的事来。”

  “我自然相信您的人品。”离春点头道,“不过,这些事情,如果传到大理寺官差的耳朵里,只怕不大好办。为了保险起见,我认为您应该自己向他们坦白。”

  “这,”封乘云错愕,“他们查的是玉蝶之死,我看不出这两件事情有何关联。”

  “死者是您的妻子,而您在外面又与红颜纠缠,情势对您不利啊。”

  “馆主多虑了。”封乘云淡淡一笑,毫不在意,“他们还能疑我杀妻另娶不成?别说我与牡丹姑娘清白无虞,就算真有瓜葛,只须知会玉蝶一声,封府里便可多一个二姨太了。男子三妻四妾,天经地义,妻子在世,也可以广纳姬妾,又何必害死她?再说,我并无意采撷几朵野花回家,只愿能与玉蝶一人长相厮守,举案齐眉。怎奈天不遂人愿……”

  说着,眉毛又沉重地往眼睛上压下,脸颊的轮廓也显得益加脆弱。离春急忙安慰:

  “您别又想起伤心事了。我就是不忍您在这样难过的时候,还要被官家人骚扰,这才好言提醒的。大理寺前些日子找乱神馆的麻烦,那位杜大人的难缠,”深深叹息,用力摇头,“我可是见识过了。劝您千万不要重蹈我的覆辙啊!”

  “可我听说,杜大人他是个断案奇才,不像不明事理的人。”

  “正因为他太过明理了,性子才多疑啊。本想举几次我遇到的刁难为例,但前因后果牵扯太多,说了怕您听不明白,索性就说您家的事。他若在这里,听说您反对抓红翎回来,而这名女子又很可能就是凶徒,他便会认为您是有意包庇。”

  “哎呀!这可真冤枉了!”

  “他一定会厉声质问您,”离春的声音变得严峻,“‘你为何坚信,红翎不是凶手?难道,在你心目中,行凶者另有其人?’”

  可能是腔调太像,封乘云真像上了公堂般惶恐起来:

  “不,不是。这,这可叫我怎么说?”

  离春幽然一笑:

  “您不必紧张。我只是个巫婆,又不是审案子的。”

  封乘云一楞,随即笑开:

  “真有官老爷这样问我,我也只能支吾了。因为我明白,我的解释即使说了,他们也是不信。但若是馆主你,倒可能解我心意。”

  “不妨说来听听。”

  “那日早上,我见到玉蝶陈尸井边,顿觉天地之间一片昏暗。一群官差在我眼前来来去去,却仿佛离我很远。不知不觉间,我好像走起来,也不知要往哪个方向去,只是随便迈着步子。等我稍微清醒,发现自己已在刚才那间卧房中了。我躺上床,瞪着帐顶,很奇异地并不伤心,只是不知所措。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看见了玉蝶!当时真是欣喜:谁说她仙游去了?这不是还在眼前?她慢慢走来,我伸手去迎时,却掉到了床下,方知是南柯一梦。这时,终于隐约体会到——我妻子她真的离我而去了。思及此,立时从心底冲上一股愤恨,浑身颤抖,极想砸坏什么东西,甚至是自己。”封乘云两眼发直,瞪着自己手掌,状似疯狂,“到底是谁害了你?是谁害了你?红翎,是!一定是她!”

  一直默立一旁的红羽,看得心惊,上前畏缩地伸手阻拦,却被一掌挥开。离春断喝一声“封、乘、云!”,这才震回他的神智,茫然望着身边两名女子,随后扭过脸去:

  “抱歉,失态了。没吓到你们吧?”

  离春毫不在意:

  “我的胆子,倒没那么容易破的。倒是刚才直呼老爷名讳,失了礼数。”

  “事急从权,不碍的。”自嘲笑笑,稍稍转过身子,“其实那一日,我的狂态还犹有过之呢,一心只想着怎么把红翎抓回来剥皮拆骨。就这样一直发疯,折腾到累极,才又睡去。这一次又梦见玉蝶了,却不是向我走来,而是背对着我,任我怎么叫,她也不应声,似乎在与我生气。醒来后懵懂不解,直至忆起一件旧事,恍然大悟。”

  “旧事?”离春的眼睛,黑得深湛。

  “那是玉蝶还待字闺中时。她有一名贴身丫鬟,自幼父母双亡,被卖到她家为奴。由于事主忠心,又聪明伶俐,让玉蝶的父亲收为义女。就这样,主仆二人一起长大,情同姐妹。后来,在我追求未来妻子时,这丫头突然找到我,说了些在我听来很不着边际的话。我随口敷衍两句,想她就此作罢。谁知她见我不放在心上,竟翻来覆去,讲个不停。我急起来,就训斥了她。结果为了这个干妹妹,玉蝶可跟我赌了很久的气。”

  “夫人还真是护短呢。”

  “是啊。记起她那时的背影,与梦中见到的,竟出奇相似。想到这里,灵光一闪,觉得这两件事简直雷同!一样是贴身丫鬟,一样的身世坎坷,一样受玉蝶疼爱。以前责备了那个兰儿,被玉蝶冷漠相待;而现今我疑心红翎是凶徒,她便以同样姿态在我梦中现身……”

  “您认为是夫人托梦,要您别冤枉了好人?”

  “正是!”封乘云坚定点头,言语间透出欣慰,“我早说离馆主能懂得的。”

  “所以,您肯定红翎没有杀人?”

  “玉蝶这样暗示,自然不会有错。红翎既然是无辜的,离开封府就必有她的道理。再说,又没有真的签下卖身契,人家不愿意留在这里做事了,还找回来干什么?”

  这一句说得万念俱灰,仿佛再无精力理会这些琐事。

  “您有没有想过,夫人如果不是红翎害死的,那到底是谁下的毒手?”

  “我怎么没想过?只是心中一片混乱,不知该怎样去思考,只好反复回忆那晚的情形。可我左思右想,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难道,您就不曾怀疑,这家里的人?”

  “可家里又没有别人。当时呆在这府里的,除了我一家三口,不算红翎,就只剩下管事、红羽、莫成三名下人了。你说我能怀疑哪个?玉蝶生前心肠好,对底下的人一向和颜悦色;现在去了,不也还护着红翎?我是怕,胡乱怀疑了一人,当晚睡下后,她又在梦里摆背影给我看啊。”

  封乘云抽嗒一声,语气更加惨切:

  “现在想见到她,也唯有午夜梦回时了。我还想多看看她的脸呀。除非能在余下三仆人中,找到一个不受玉蝶庇佑的,否则,我是不敢妄动疑心了。”

  这一段,红羽在旁边听得流下泪来,背过身去,牵着衣袖擦拭双颊。离春哈着腰,好像愈加愧疚:

  “看我这人,怎么不长记性,一错再错,竟又惹您伤心了。”说着抬起头来,拙劣地想岔开话题,于是故作愕然,“等等,什么时候说起这些的?这完全挨不上啊。”

  封乘云也是一阵怔愣:

  “是啊,方才还在说什么闲言、青楼,怎么不知不觉间离题万里?”

  “一句赶一句,就说到这儿了。”

  两人相视苦笑。 
第09章





  离春正色说: 

  “还是言归正传吧。今日求见,其实是想了解,您与夫人是怎样互许终生的。若您不介意,可否说与我知道?”

  “这和招魂有关?”

  “不错,大有干系。”

  封乘云沉吟片刻:

  “方才听馆主的气血论,讲得头头是道,可见对阴阳两界之事极为在行。既然你说招来玉蝶魂魄,需要我吐露当年之事,那我岂能隐瞒?”

  说着眼神远眺而去,寻不着一个落点,脸上微微泛起凄迷的笑容:

  “在我们成婚之前,我称玉蝶为‘表妹’。我娘是她爹的亲妹子,她的姑母。幼时我曾见过她,粉妆玉琢的,煞是可爱……”

  离春听得动容,眼中悄悄闪着泪光:

  “表兄妹,确是容易走到一起。您刚才这几句话,倒让我想起一首诗,正与这情境吻合。”

  “不知馆主说的,是哪一首?不妨吟出来我听。”

  “只是用嘴来念,未免少了味道。”

  离春摇头,走到书案后,眼神在案上扫来扫去。

  红羽早已擦干泪水,现在听话听音,知道她的意思是要写出来,急忙跑上前把纸铺好。待要磨墨时,离春一摆手,从那“阴阳扇”的长柄上,拔下一节竹管,往砚中倾倒,一缕墨汁徐徐流出。不多时插回原处,又拧下另外一节,竟然是一杆毛笔。

  封乘云赞道:

  “馆主的构思,倒真奇巧!这东西也带得齐全。”

  “有备无患而已。”

  离春持笔掭上黑墨,在纸上书写。刚写完“郎骑”二字,封乘云便已诵出整句: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您也读过这诗?”

  “李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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