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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大道连狭斜-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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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这是我府中的司马相如啊。
好日子总是过得太快。十多年的自在时光终于过去,接下来,他将要承受的,是直到临死的悲苦。那个对他百般呵护的邓王,英年早逝,卢照邻失却庇护,后来入蜀为小官。正值年富力强之时,却不幸染上风疾(风痹症),先是一条臂膀废掉,后来一条腿也随之瘫痪,真正是寸步千里,咫尺山河。从此,他开始了长达十年的幽悲饮泣之路。
形体的残损,是人生的大失。手足软垂,口眼歪斜,语音蹇涩,步履不正,所有这些突如其来的重大生理变化,如同当头一棒的沉重打击,是一个曾经健康的人所无法承受的。老天的不公平,常常发生在春风得意之时,得意与失意,人生的落差,刹那间被千百倍地放大了。公务场合难以露面,私人社交也不愿参加,花前月下的缠绵并肩已成奢望,哦,所有正常的身体功能,都到哪里去了?!就连端一碗粥,也是困难不已的事情,卢照邻无奈地躺在床上,拍打着僵如木雕的腿脚,仰天长叹,陷入深深悲苦之中。辞职的报告递了上去,很快便得到了准辞的批复,但这样的报告,写得多少有些心有不甘。不过,比辞官的决心更大的,还是治疗病痛。对于康复的希望,立即上升为比为官为文更为紧要的事情。
多少次的泪落枕巾,多少次的通宵不眠,多少次的闭门不出。伤心绝望之余,卢照邻还是以一个患者的姿态,走上了漫漫求医之路。
治疗风疾,并非易事,困难也接踵而至。首先面临的是费用问题。因为要服用丹砂等药,而丹砂价值不菲,一两就需千文,这对于家贫的卢照邻来说,无疑是捉襟见肘。他写过一篇《与洛阳名流朝士乞药直书》,遍呈朝中名士,开口求乞,“若诸君子家有好妙砂,能以见及,最为第一。”在文章的末尾,说得很直白而可怜,如果没有丹砂可赠的话,“无者各乞一二两药直,是庶几也”。这封公开信大概被广泛传抄发送,如同今天的媒体发布爱心捐助启事。可是,这对于生性要强的卢照邻来说,实在是无奈之极的事情吧。
余家咸亨中良贱百口,自丁家难,私门弟妹凋丧,七八年间,货用都尽。余不幸遇斯疾,母兄哀怜,破产以供医药。
——卢照邻《寄裴舍人遗衣药直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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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卢照邻: 幽忧长年悲(2)
本来家中经济就不宽松,自从生病,生活更加拮据。卢照邻便是在这样的日子里,灰蒙蒙地活着。其间,因为没有足够的经济支撑,连用药都成了问题,只能以劣质丹砂服用,由此又带来另一个痛苦的问题,药效不佳,而且有副作用,对身体健康不利。有一年,其父去世,卢照邻恸哭哀号,竟致丹药呕出,药气随涕泪流出,只能卧床苦咳不已。
友谊是一种无价的储蓄,在危急的时候,能产生巨大的能量。那封写得哀戚凄凉的公开信,在京城里产生了很大的反响,好友闻讯,纷纷来到床前,嘘寒问暖,不时捎来衣药,给卢照邻病弱的心灵,带来丝丝慰藉。
当代才子卢照邻生病,也惊动了药王孙思邈老先生,年过九旬、白发苍苍的老人亲为医治。在这期间,卢照邻曾经以弟子的身份向药王学医求治。老人家一再要他坚定康复的信念,稳定情绪,并且对如何养生、处世提出了自己的高见,核心要义是两个,一个是要自慎自珍,一个是要有忧畏之心,“形体有可愈之疾,天地有可赈之灾”,两人就医治疾病的话题曾经有过长长的谈话,《新唐书》《太平广记》等都有大量引用的章节内容,是关于患者心理学研究的重要史料。
在孙思邈老人的精心调理之下,卢照邻的风疾一度趋于好转,但药王后来随唐高宗龙驾西游(高宗患有严重的风眩,一种眩晕症,严重时目不能视,政事悉委武则天裁决,孙思邈的随行,主要是医疗保障),后又回乡颐养。卢照邻像一只孤单的羔羊,只能在深山中,服丹养病,以自疗度日。
身左是书,身右是药。病中的卢照邻,也曾有过与命运与死神的抗争。在山中,他度过了最为艰难的时日。那是一种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囊中无钱,能排遣精神寂寞与肉体疼痛的,唯有书。卢照邻在病中坚持阅读,坚持写作,也享受着山中的无边风月,这是上帝给予他的馈赠。我们可以想见,深谙儒佛道三教的卢照邻,僵卧山中,与死神做过无数次的斗争。也许最令他惬意的,是忍着病痛折磨,奋笔疾书,落下张张盈满墨香的文字。病痛使他丧失了正常人的肌体功能,能够从中得到补偿的,也许只有那一筐古书,数篇文章。
病痛下的人生,是别样的人生。昔日在京城,在邓王府,青楼酒肆,呼朋引伴,长醉不醒;现在身体残疾,遁入深山,行走不便,苦痛相缠。人生截然相异的两重天地,卢照邻领略得最为真切,这也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对功名利禄进行返归本真的冷静思考。有许多古今中外的病人作家,在他们笔下流淌出许多关于生命与生活的哲思妙论。也许,只有在病中,才能够舍弃许多健康人梦寐以求、追逐不已的东西,从而引发不为常人关注的人生思考,实现大道归真。
十年,十年的时光,毕竟太过于漫长。身居深山之中,远离红尘,远离佳人,远离庙堂,空有腹中才华,怎的打发这绵绵无期的时光?而且,生活每况愈下,疾病却如火中烧。涧中无人迹,古树为伴,朝霞作邻,他只能撑着病体,在暗室之中,隔着窗子望着外面寒暑易节,鸟翔于空。短暂的阅读与写作的快乐之后,常常是更加漫长的苦痛。朝朝暮暮之间,无数个不眠之夜,他白发丛生,双鬓如染。“钟鼓玉帛兮非吾事,池台花鸟兮非我春”,他含悲叹息,悲声如孤猿哀鸣,如独鹤长啸,他就好像是一尾伤鳞之鱼,一只折翅之鸟,心力交瘁。难以排遣的,是阵阵袭来、不可名状的失意之悲。他想到了死。用朋友们的资助,卢照邻在具茨山下买了数十亩的田园,为自己预先建造了墓室,每日僵卧其中,等候死神。
一系列不好的消息相继传来:女皇武则天登基了,好友骆宾王失踪了,药王孙思邈离世了。自己的身体,眼看着也像冻僵的羔羊,渐冷渐木。卢照邻卧在床上,含恨挥杖,打碎了那只日日熬汤煎药的瓦罐子。他就是那只药罐子,外被火苗炙烤,内为苦药浸泡——生理与心理的激烈交锋,终于不可调和。他所能做的和渴望做的,是实践死,以死求生。
◇欢◇迎访◇问◇。◇
第13节:卢照邻: 幽忧长年悲(3)
记得初读到卢照邻的自决时,十分震惊,可是,中国及世界文艺史上的自杀现象由来不少,读起来,也是令人心疼不已。
1893年,短篇小说之王莫泊桑用裁纸刀割开了自己的喉咙;
1905年,中国的近代革命家陈天华蹈海自杀;
1927年,诗人兼学者王国维自溺于颐和园昆明湖;
1941年,饱受精神分裂折磨的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投入马斯河自杀;
1961年,美国作家海明威,由于多种疾病的困扰,在海边将双筒猎枪管含进嘴里,扣动扳机;
1972年,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口含煤气管自杀;
1989年,诗人海子在山海关枕轨自杀;
1991年,台湾作家三毛在台北自己寓所的卫生间里,用丝袜上吊自杀;
…………
哀莫大于心死。这些自杀的人群中,有的是病于己,有的是病于时,但都是心死人死。说到底,人还是脆弱且可怜的,作家尤其神经质,总觉得自己代表着社会的良心,亦难以和世道人心妥协。作家的自杀,是一个值得研究的话题。
谁都知道生命的可贵,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有谁敢轻言死事?有谁肯狠心抛别亲人?有谁愿意舍弃这人间无边春色?卢照邻活着,一定是觉得生不如死,所以才毅然决然地结束自己的生命。从《五悲文》和《释疾文》里,透露出他决意了却残生的众多信息,“岁去忧来兮东流水,地久天长兮人共死”,“嗟不容乎此生”,“恩已绝乎斯代”,笔下充满了悲凉、悲愤和悲哀。与亲属诀别之后,他纵身一跃,投入茫茫颍水,委身鱼腹,一死解千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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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骆宾王: 曲项向天歌(1)
骆宾王:曲项向天歌
我崇尚性灵的写作。灵感的火花在刹那间释放的能量,是创者自己也无法估量的。公元626年的一个夏天,一个七岁的孩子,站在池塘边,面对一群戏水的白鹅,而被长辈要求即兴吟咏,他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这首临池而作的涂鸦小诗,易懂好记,朗朗上口,千百年来一直成为儿童启蒙的阅读范例,拥有超过了十亿甚至更多的读者。
这个孩子叫骆宾王。因为一首小诗,亲戚朋友们众口相传,成为远近闻名的神童。其中有没有父母家人的点拨、老师同学的帮助,不得而知,但这首诗确实被定格为一个七岁孩子的独立作品。在后来的漫长岁月里,乃至到现今,许多望子成龙的家长总会在孩子面前称赞他的天赋文采……中国是个盛产神童的国度,神童也常常被作为标准,成为孩子们喘不过气来的一个精神压力。唐朝的小孩子,有条件的人家,常常会在孩子很小的时候就安排其苦读前贤大作,经典文章,虽说囫囵吞枣,狂填猛塞,日久天长,有些慧根的,竟也可在几年之内,做出一两篇像模像样的文字来。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从骆宾王的少年天才来看,他似乎拥有着鲜花似锦、烈火烹油的辉煌未来。
但令人遗憾的是,这个名满天下的天才儿童,后来却成为身戴枷锁的阶下罪囚,再往后,成了一个全国通牒、严旨缉拿的“首恶分子”。
十多年过去了,当初的少年神童,已是一位玉树临风、风度翩翩的青年俊才。曾经进入道王李元庆(李渊第十六子)幕府工作,道王时任豫州刺史,三年之间,骆宾王凭借他的锦绣文章和诚朴忠义,赢得了赏识。李元庆十分喜爱他的才情,令之陈述才能,以备荐举。人生难得遇贤达,更难得的是上司慧眼识人,量才起用,将一个人摆到与之相适的层面上去发展。为此许多人不惜争取各种机会,引起上司的关注与瞩目,稍有些心机的人,多是闲闲用力,缓缓图之,伺机而动。可是,面对这样难得的升迁机遇,骆宾王交了一篇《自叙状》,居然文不对题地大发感慨,声称不愿“说己之长,言身之善”,而是要通过建功立业以图进取,结尾是“不奉令,谨状”。很明显地,骆宾王不但不领上司的情,而且毫不客气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在旁人眼里,这样的举动,简直是一个异端!简直是不识抬举!
好运擦肩而过,骆宾王依旧喜欢与书为伍。对一个纯粹的文人来说,谋职仅仅是为了解决生活之需,读书和写作才是生命之道。脱离表面阅读,深入浩瀚文海,追溯于古代贤哲,责问于当世人情,抒怀于笔墨纸砚,回归于纯正真实,这是历代书生们相继绵延的价值标杆。只有笔下游走的文字,才是抚慰才子们孱弱心灵的鲜美鸡汤。就着寒夜青灯,手执十寸狼毫,胸怀万种风情,骆宾王写下了一首首清丽别致的诗作,也写下了著名的《帝京篇》:“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宝盖雕鞍金络马,兰窗绣柱玉盘龙。绣柱璇题粉壁映,锵金鸣玉王侯盛……”万户千门、大道青楼的长安生活情状,尽收笔底,气势磅礴,文采飞扬,汩汩才情如海浪滔滔,一泻千里,“当时以为绝唱”。
骆宾王善咏风物,不仅咏过鹅,还吟过蝉。那是在他成年之后的事情了。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
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骆宾王《在狱咏蝉》
这首诗与咏鹅同样著名,只不过没有了当初孩童的天真稚气,也不是在池塘边所作,而是作于不见天日的牢狱之中。骆宾王在官场混迹十年,位居下僚,官职平平,突然被擢为侍御史,又突然被囚禁,失去自由,生死难测。在武后临朝的时代,掌握着生杀大权的,有许多是酷吏与阴谋家。骆宾王屡屡上书,一定触动了权贵们的敏感神经,于是厄运就不可避免地降临。“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枯坐暗牢之中,一声蝉唱,托物寄兴,含冤负屈,何尝不是他心中一曲悲愤沉痛的哀歌?
关于骆宾王这次写诗的背景,也就是入狱的原因,作者含糊其辞,但是从新旧唐书的骆宾王传记里,可以看出些许眉目,也很有趣:
落魄无行,好与博徒游。高宗末,为长安主簿。坐赃,左迁临海丞……敬业败,伏诛,文多散失。则天素重其文,遣使求之。
——《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上》
裴行俭为洮州总管,表掌书奏,不应,调长安主簿。武后时。数上疏言事。下除临海丞……敬业败,宾王亡命,不知所之。中宗时,诏求其文,得数百篇。
——《新唐书·卷二百一》
仔细看一下,同是记述唐朝正史的两本集子,却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旧唐书》对骆宾王整个持否定态度,落魄无行,又因为贪赃不洁,所以坐牢蹲大狱。而《新唐书》对骆宾王的品德没有怀疑(与裴行俭之间的事情,也可以从骆宾王的《上吏部裴侍郎书》中得到印证),只是由于上疏言事,指责酷吏,而招致牢狱之灾。写史文人的笔,的确厉害,可以置人于万丈悬崖,进退无路;也可还人于柳暗花明,清白林泉。同样的一群梁山汉子,施耐庵写了《水浒传》,俞万春写了《荡寇志》,文笔都好,结构都精,但主观意图不一样,一正一反,一真一假,令人扼腕长叹。不过,《水浒传》深入到了坊间,妇孺皆知,经久不衰,而《荡寇志》只有少数的研究者才会选择去读。正义忠奸,有时是要时间来证明、辨别的。
从少年神童到阶下囚,这条越走越窄的人生之路,骆宾王是万万没有想到的,也带给了他无限的苦闷。他在咏蝉诗里关于“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的浩叹,一半是针对自己的无辜与不幸,一半是针对当时的非常局势。武后临朝,专横跋扈,任用酷吏,在扫除最头疼的障碍,制造最骇人的血案之后,开始实施她蓄谋已久的女皇梦。这是一个惊世骇俗的举止,武则天做皇帝了!整个大唐的人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风云之变唬住了,惊呆了,尽管有许多人心里在咒骂,在呐喊,但在沉寂的大街上,在血腥的罗网中,没有多少人敢吼出声来。少数人开始写赞表,上心得。更多的人在醉酒,在躲避,在装病。武则天的登基,成为天下苍生惊悸不已的一个噩梦,小民百姓可以想象皇宫内的储位之争,党派之争,但没有想到,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将儿子顺手推下,坐上那把龙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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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骆宾王: 曲项向天歌(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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