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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炉-贾平凹-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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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撕下来撕下来,我用灰浆给你在墙上写。迷糊说:不要撕,红纸贴上喜庆!我不识字,你写上了和我画碗圈看着还不是一样?硬是不让水皮撕。水皮说:你真是落后分子!迷糊就急了,一把将水皮往外掀,水皮偏不走,手扣住门框不放,迷糊的拳打在手指上,水皮的笔掉在门里,人跌倒在门外。迷糊说:我落后分子?是不是要分救济粮呀就陷害我?咋落后啦,是成分不好,还是偷了谁家钥匙偷了谁家老婆?!骂着,拿眼睛看来回。来回说:你甭看我,我也没偷钥匙也是贫下中农,是支书让我帮着水皮刷标语哩!迷糊说:谁说你!你装病能分上粮了么,支书叫你干啥你能不干啥?来回说:我装病?我还干啥?来回一下子燥起来,脸就伸过来,再说:我装病?!我还干啥?!迷糊看着面前的那张脸,他举起手要打,手落下来却在脸上摸了一下。来回叽吱哇啦喊起来,吓的迷糊就把院门关了。水皮叫道:笔,我的笔!,迷糊把笔从院墙上撂出来,说:给你娘个×! 
  来回受了迷糊的作践,虽然羊癫疯没有犯,但人却和往常不一样了,总是说迷糊跟着她,气得老顺说:他哪儿跟你了?来回说:他鬼跟着我,老顺说:人死了有鬼,大活人的有啥鬼?来回说:活鬼。老顺只好在来回出门了就做伴,但来回的瞌睡越来越少,白天里可以厮跟着,夜里老顺睡得死,来回天不亮就起来了,起来了没事干,把土根家院门外的碌碡掀滚到铁栓家院门外,土根要用碌碡碾编席的眉子,吭哧吭哧又把碌碡再掀滚过来,心里倒想着这女人力气大。北塬上入冬后平整了三块梯田,原来的一条路不能再用了,村里又抽了一部分劳力重新修路。修路的那几天满盆招呼大家出工,就敲门口树上吊着的铃,而来回掀滚了碌碡后,就挨家挨户地敲门,喊:分救济粮了!出工了!惹得人都睡不好觉。敲到天布家,天布黎明最喜欢跟媳妇做事,正爬上肚皮忙活,听见门外喊连长,连长。天布对媳妇说:就说我不在家。天布媳妇回应:连长,不,不,不在哟,哟,哟来回还在一声紧一声喊连长,说:训练呀,打枪呀,苏修侵略呀!天布从窗缝一看,天还麻麻黑,是来回在敲门喊叫,就燥了,提了尿桶冲着门缝就泼出去。 
  莲菜池里的冰越结越厚,男劳力砸了冰层往出挖污泥,妇女们再挑了污泥堆到山门下,等晾干了好给牛圈垫土。孩子们就割冰上干枯了的莲菜秆子,莲菜秆子中间有许多小孔,点着了吸像吸着长杆子烟锅,狗尿苔也就点了一根吸,刚吸了一口,蓦地就闻见了那种气味,人一下子瓷在那里没敢说话。半香却把莲菜秆子拿过去吸,吸一口,呛得连声咳嗽,来回看着便笑,她笑得突然,声又像用机子爆包谷花,嘭的一下,把大家都吓了一跳。半香说:你吓死人呀!来回还在笑,笑得靠在地堰上,上衣就拥上去,把红裤带和红裤带上的肚脐眼都露出来。婆就说:来回,来回!来回说:咋啦,婆?婆说:肚脐眼!来回说:我肚脐眼是凸着,听说肚脐眼窝进去有福,是不是?婆过去拉了她上衣,说:男人这多的来回说:谁没长肚脐眼?又嘎嘎嘎地笑。大家相互递眼色,觉得这女人不知道羞耻了。婆就去给老顺说,来回让羊癫疯伤了脑子,得给治哩。老顺说哪有钱去请医生?吃五谷生百病,不要紧的吧,吃饭都好好的。婆说:不吃饭了才要紧呀?没钱去请医生,你也让善人说说病去。 
  老顺在当晚把善人请到家里,善人一进门,来回却话说个不停,句句争理,善人就坐在一旁静听,一声也不响。直坐到半夜,善人说:老顺,你烧些煎水,她口干舌燥得喝些水了。自个起身却走了。老顺跟出来说:你咋不说一句话就走了?善人说:不说话也是给她治病么。老顺说:你是说病的,你不说能治病?这我可不给钱也不给你鸡蛋吃。善人说:你以为我爱钱爱吃鸡蛋呀,收钱吃鸡蛋是为了让病人重视。我明日再来。 
  第二天,善人又去了,善人问来回:你昨晚说的是理呢,是道呢?来回说:我说的是理,没理哪能随便瞎说呢?善人说:理有四种,有天理,道理,义理和情理,你只是一味地争理,哪能不病呢?你若想病好,非认不是才行,要能把争理的心,改为争不是,你的病就好啦。来回说:咋个争不是?善人说:我夜里讲善书,村里来的人多,你就先来伏在门口,进来一个人,你磕头认不是说:我有罪啦!譬如老顺进来,你就说:我不会当媳妇啦!你老顺的本家哥进来,你就说不会当弟媳啦!就是队长进来,你也要磕头说:我不会当社员啦!来回说:这话我不说,我有啥罪啦?噎得善人说不下去,起身又走了。 
  窑神庙门口,一群人在等着善人,他们已和善人说好,夜里来听他说善书,是善人让他们等着,说会把来回叫来,来回要在门口给大伙磕头认罪,她如果笑了,引逗得大家也笑了,那就笑,笑能聚神,神足气壮,如果来回一活动真能浑身流汗,那她的病就好了。没想,善人灰不沓沓的一个人回来了,大伙就问咋不见叫来来回呢?善人说:提不起!盲人骑马,夜半临深渊,她危险着哩! 
  正好满盆和马勺走过来,马勺胳膊下夹着个本本,两人正说话,看见一堆人,不说了。有人就小声说:肯定是去支书家呀,商量分救济粮的事。灶火就迎上去说:队长,去见支书呀?满盆说:这多的人在干啥?灶火说:听善人说善书呀。满盆就问善人:你讲善书?支书让你讲善书?!善人说:没见支书反对过,那就是默认了。满盆说:你咋讲哩,比开会学习顶用?善人却歪了头,笑着说:古炉村几百口人,你是队长,你佩服了几个呢,让几个人从心眼里听你话呢?满盆竟一时不知说什么。善人说:你不教人,天天管人,你可知道,人管人像拍皮球似的,拍得越重,跳得越高,日久成仇,能使人心散哩。灶火说:就是就是,看咱古炉村都成啥样了!满盆说:啥样了?!干活都奸得很,说诳话一个比一个能,人哄地,地也就哄人哩,现在还在腊月就没吃的了,知道麦秋二料庄稼没做好吧?善人说:人有三性啊,一是天性,二是秉性,三是习性,天性纯善无恶,秉性纯恶无善,习性可善可恶马勺就拉了满盆走,走到山门下,说:你管的那干啥?满盆说:提起他们干活的事,我就生气。 
  满盆和马勺一走,婆倒问起善人,那来回的病就没办法说了?善人说他没办法,让婆给来回立立筷子试试。婆回来已经是半夜了,真的在家里给来回立筷子,但筷子老是在水碗里立不住。狗尿苔在一旁说:她人不在跟前,那筷子能立住吗?婆说也是的,羊癫疯我治不了,可你爷在的时候说过一种治迷瞪病的土偏方,迷瞪病和她的病近似,不妨让她服服。狗尿苔问是啥土偏方,婆说到尿窖子捞些蛆,洗净了在火瓦上烘干碾成粉,再寻些龙骨也碾成粉,蛆粉三分之二,龙骨粉三分之一,用熬出的昂嗤鱼汤冲服。狗尿苔说:蛆?那咋喝?婆说:治病么,再难喝也得喝。为了不让来回知道药是蛆粉,婆让狗尿苔弄药。狗尿苔从尿窖子里捞了蛆洗净,婆拿了一页纸在火上烤热,然后将蛆放上去烘干碾了细末,这些倒没费多少事,而寻龙骨却忙一天半。龙骨其实并不是龙的骨头,而是窑场后边的一条沟里出的兽骨,这些兽骨石化了又没完全石化,村里人都叫它龙骨,谁肚子疼了,就去挖一块刮粉来喝。狗尿苔和牛铃到沟里去挖,终于挖出一块,刮成粉末和蛆粉搅在一起。狗尿苔说:来回对我恁凶的咱却给她弄药?牛铃说:你洗蛆的时候不要洗净就好了。但蛆已经碾成粉了,狗尿苔就掏鼻痂子搅在了药粉里。 
  来回喝过药后毛病并没有改变,水皮写标语,她还是跟着提石灰浆桶。标语写到支书家的后墙上,她却拿灰浆刷支书家院门那堵墙,刷到一半,好多人在说:巴结支书啊!她说:就巴结啦又咋的,没有支书就没有我!支书闻声出来,严厉训斥了来回,墙不但没刷得干净,反倒像给老虎画胡子,肮脏不堪。支书来找婆,说他听说婆给来回配药了,那药怎么不济事?狗尿苔在旁边插话:你给她家分上救济粮病就好了。支书黑了脸说:这话是你说的,还是听别人说的?狗尿苔说:我说的。婆就一把推开狗尿苔,说:去去去,这里有你说的啥话?!支书说:就那点救济粮,全村人眼睛都盯绿啦,我再压一压了评吧。 
  婆再一次和老顺在家里立筷子驱鬼。那是舀一碗清水,把三根筷子竖着用水淋着要让筷子在碗里站起来,婆嘴里念念有词:来回的病撞着鬼吗,是来回她大?她大你是被水淹死了的,是不是来缠你女子的?如果是你,你就站住。但筷子怎么也站不住。婆又说:不是你大这鬼是谁?是村里的死鬼?是牛铃他大?筷子站不住。是马勺才死的妈?筷子站不住。婆一连说过五个死鬼,筷子都站不住。老顺说:是不是迷糊他妈,迷糊老惦记着来回哩,是不是他妈的鬼?婆就说:是迷糊他妈了你站住。话一落点,筷子竟然就站住了。老顺脸色大变,立即骂道:迷糊是坏人,你也是坏鬼!埋你时我还帮着给你坟上添土,你却来缠我媳妇?!婆说:真是你,你走,你走!你要走了,老顺去你坟上烧一刀纸,你要不走,我就砍呀!等了一会儿,筷子还不倒,婆就取了切菜刀,将筷子嘣地砍了一下,筷子跌落在地上,端了碗将水泼在门外台阶下。 
  目睹了立筷子驱鬼的全过程,狗尿苔也害怕起鬼了,白天去中山坡根,一经过坟堆,就两眼盯着,呸呸地唾唾沫。婆说过鬼怕唾沫,害怕鬼了就唾唾沫或者摸头发,一摸头发,头发放阳气,鬼就近不了身。他唾了唾沫又摸了头发,自己看不见自己的头上放没放阳气,但听得见手一摸头发就啪啪地响。白天还罢了,一到天黑,他一个人在巷道里走,老远看见有人影就怀疑那是不是鬼,身贴在墙上或藏在树后盯着看,等那人影到跟前了,发现是村里人,才放了心。刚走几步又疑惑:这谁谁谁是不是鬼装扮的呢?就又站住问:你是土根叔?土根袖手缩头只管走,回头说:不是我是谁?狗尿苔说:不是鬼吧?土根说:你才是鬼!狗尿苔说:我以为天黑鬼在巷子里窜哩。土根说:鬼是吃屎的,常在厕所里,你进厕所时跺跺脚鬼就跑啦。土根是老实人,他不会说谎,狗尿苔就信了,但他正好憋尿,再也不敢去厕所,撒腿往家里跑,一进门把门扇撞得哐哐响。婆问:咋啦咋啦?狗尿苔说村里有鬼哩,婆没有问看到的鬼是什么样儿,反倒立即让狗尿苔站住不动,从地上捏了一撮土撒在他头上,说:我给你装的纸花儿呢? 
  狗尿苔的口袋里从此多装了几张纸花儿,婆又让他给来回了几张纸花儿。来回好像并不害怕鬼,倒是狗尿苔越发相信这村里有鬼,看树,看猪狗鸡猫,看天上的鸟,地上的老鼠,石头,都觉得是村里死去的人托生的,而再看村里的人又觉得是死去的树呀牛呀青蛙老鹰和牛狗猪鸡转上世的。 
  狗尿苔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说给了霸槽,霸槽嘴里噙着钉子掌鞋,就不掌了,把钉子从嘴里取出来,说:你婆给你灌输的?狗尿苔说:咋啦?霸槽说:迷信!狗尿苔立即想着啥事都不要牵连到婆,就说:我想的。霸槽说:你碎髁还有这想法,那你看我是啥转上世的?狗尿苔却回答不上来了。霸槽是古炉村最俊朗的男人,个头高大,脸盘棱角分明,皮肤又白,如果不说话不走动,静静地坐在那儿,他比洛镇学校的老师还像老师,可他一走动一说话,却有一股子(骨泉)气和邪劲能把人逼住。霸槽睁着眼说:我是啥转上世的,咹?狗尿苔突然就想到了熊,说:啊白熊转上世的。霸槽说:咱这儿有狼有狐狸的,哪儿有白熊,你见过白熊?! 
  狗尿苔是没见过白熊,但马勺他妈以前给他说过白熊的故事,说她小时候南山里有白熊,熊能站起来走路,而且能笑,所以常变成小伙子出现,许多女人都被俊朗的小伙子所吸引,近来和它说话,结果小伙子抓住女人就笑,笑得没死没活,在笑声中还原了自熊的模样,就把女人吃了。所以,南山里的女人一般不敢出门,要上山割漆或拾橡子,就在胳膊上套个竹筒子,一旦被白熊抓住,白熊在大笑的时候,可以胳膊从竹筒子里退出逃脱。狗尿苔说霸槽是白熊转上世的,是杏开正痴迷着他,而且马勺他妈说白熊视力不好,外号叫白瞎子,他霸槽老戴个墨镜,眼睛也是不好的。 
  狗尿苔说:以前有白熊,你就是白熊转上世的。只说霸槽要打狗尿苔了,没想霸槽却哈哈笑了起来,笑得像刮风,一波一波的。狗尿苔说:白熊就没死没活地笑。霸槽说:狗尿苔,把窗台上的镜拿来!狗尿苔从窗台上取了镜,霸槽对着镜照了照,说:马勺他妈活了多少岁?狗尿苔说:七十多了吧。霸槽弯腰故意使他的腰显得粗壮,乍着手迈起步子,噢噢地吼了几下,说:马勺他妈说她小时候听说南山里有白熊,这就是七十多年再没见过白熊了,白熊是七十多年才能出生的! 
  把霸槽认定了是白熊转上世的,霸槽就从此真地有意学着白熊的模样,他走路胳膊都是在身后甩,步子再不急促,岔着腿走,原来发问说:咹?现在动不动就低沉地吼:噢?!笑起来头仰在肩膀上突然嘎嘎嘎地笑,能把人吓一跳。而狗尿苔也更怯火了霸槽。他越是怯火着霸槽,但霸槽越是对他亲热,竟然有兴趣和他给全村人判定谁是啥转上世的。比如支书老披着衣裳,走路慢腾腾的,没事就低眉耷眼的,嘴窝着又腮帮子鼓圆,吃东西整个脸都在剧烈地活动,但眼要一睁,嘴要一咧,却特别厉害,是老虎变的。灶火眼突出,嘴张开是方形,能塞进个拳头,是蚧蚪子蛤蟆变的。半香腰这么细,一走就扭,是水蛇变的。面鱼儿圆脸没胡子,额颅上的皱纹像刀刻出来的是猪变的。马勺坐没坐相,总爱窝倦在那儿,别人说起与他无关的事他霜打了一样蔫,一旦与他有关了,眼睛忽地就睁开,尤其他能和戴花半香杏开她们说话,越说越有精神,而戴花半香杏开和他说过话后都喊叫乏困,那马勺就是老狐狸变的,他和女人说话就是吸女人气的。麻子黑的目光游移不定,声又破,狼变的。长宽是树变的吧,噢,应该是核桃树。老顺是老榆木疙瘩变的。迷糊一定是狗变的,瞎狗。水皮呢,水皮也是蛇变的,他这蛇和半香的蛇不一样,他是草丛里或墙缝里钻着的蛇,衣服华丽,这种蛇按不住它的三寸,能把你缠死,但按住了,提起尾巴一抖,它的骨头就一节一节碎了,像一条草绳。他娘是鸡变的。牛铃的耳朵被老鼠咬过,老鼠爱啃土豆,但他不是土豆,绝对是个山猴变的。满盆是牛变的,鼻子大,爱叫唤。天布死犟死犟的,像驴像牛像狗像狼,也都不像,是四不像。田芽话多,除了吃饭睡觉嘴就没闲过,是蛤蟆变的,可蛤蟆大肚子,她肚不大呀,啊是麻雀变的。他们每判定一个,就十分得意,而且越想越得意,就张狂得大呼小叫。霸槽说:狗尿苔,那你就真是狗尿苔转上世的。狗尿苔说:我是老虎。霸槽说:屁,说是老鼠还行。狗尿苔说:我才不是老鼠。霸槽说:老鼠好哩,有人吃的就有老鼠吃的,虽然老鼠上街人人喊打,可五年前闹地震,头一天老鼠满巷道跑,去年州河涨水,河堤上老鼠都上了树,老鼠精得很。狗尿苔说:老鼠有板牙,我一口碎牙能是老鼠吗?霸槽想不出狗尿苔是啥转世了,说:来回是从河里捞的,又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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