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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丛里的诗-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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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伤,八当家。原“孤山派”主持。个子矮小精悍,近身搏战,无人能敌,喜臧否人物,了然不群。
这些人物,早已在江湖传说里流传,简单和单简都耳熟能详。
这些人就像石堆里的花,剑影里的梦一般可贵出色。
简单和单简曾在一次论刀大会上见过龚侠怀。他们都觉得龚侠怀特别注意而且注重他们,他们没有忘记龚侠怀在那一次短短一晤里,表示的是挚友的亲切而绝不是长者的威望,所以他们更想进一步了解“诡丽八尺门”里兄弟们的一切。
——一个人有那么多好朋友,不止是一种幸运,简直是一种幸福。
这个想望,直至简单和单简首遇路雄飞的时候,觉得失望了。
他们甚至能听到自己体内响起了某些事物破碎的声音。
当他们见到朱星五的时候,这种感受就更加强烈了。
龚侠怀和他那一群兄弟们的事迹和传说,在他们心里己一点一滴,凝聚起来,结成了一个瓷像般的事物供奉在心坎里。
——但愿有一天,我们也像“诡丽八尺门”的兄弟一样。
可是,现在他们心里的瓷像已给人一拳击碎。
——击碎它的人,正是“诡丽八尺门”的兄弟们!
朱星五显然是个很冷静,沉着的人。
他跟一般传说的莽烈汉子不一样。他的脸容已自我介绍了他受过很多的苦,许多的忧伤,他的眼神正透露出他的坚毅与操劳,只有他的眼睛——从他的眼神里才可以觉察出他压抑着的不安。
“你为什么要知道这件事?”朱星五知道叶红的来意之后,强抑住那一种好像是一个外人闯进来强行翻开他那一本账簿的不快。诧然地问。
“因为龚侠怀还被关在牢里。”叶红说:“这个人可以在街上给刀砍死,可以在马上给箭射死,可以给鞭子鞭死,可以给金人杀死但就不可以在我们的刑狱里瘦死。”
“他没有死,他在牢里。”
“一个人在牢里,其实就是暂时死了。我们总不能等到他真的死了的时候才去救他。”
“我们能做什么?”朱星五苦笑:“我们又不能去劫狱。”
“你想,如果你含冤受屈,给押在牢里,你希望朋友为你做什么?”
“我们该做的,都做了”朱星五用一种病人般的声调,支吾他说:“我们每天都给他送饭、送菜、送衣服”
“你们见着他了?”
“没有。”
“你们把东西送到他手上了?”
“没有,”朱星五忙说:“不过牢头说一定会送到他那儿去。”
“你亲自送去的?”
“不是,”朱星五理所当然他说:“我也是托人送去的。”
“你们有没有设法探监?”
“没有。”朱星五委屈地说:“我们问过几个狱吏,他们都说,这要司狱官批准方可。我们去问司狱,司狱说那是要先得衙门签发牌票,才能探犯。我托人到衙门求准,衙门说龚某是钦提要犯,要上禀才能议定,不能照开。后来谈捕爷他们告诉我,这件事不好办,也不容易”
“所以你们就没办下去了?”
“是”朱星五补充一句,“他们说,这样对龚侠怀也不大好。”
叶红听朱星五叫龚侠怀的名字,他心里想:龚侠怀还坐在你现在坐的这儿的时候,谅你也不敢这样叫他吧?他忽然觉得龚侠怀所做所为,十分可笑。古来侠义之上,相交不问贵贱,英雄毋论出处,而今不幸历劫,尚未论罪,这些他的兄弟,都一一直呼其名了。一种把燃着的酒灌入胃里的感觉忽然而生,一股豪气上冲,叶红苍白的两颊又浮现酡红。
他忽然想到了一句话:真要有本事,就在一个好汉落难的时候还是以一个英雄来待他。这句话他记得是龚侠怀生擒金兵将领沙虎脱后押回京师,当大宋官兵怒气冲冲地要把他凌迟至死,龚侠怀公然表示的意见。人是他抓的,话也是他说的。叶红那时就知道,说得太多这种话准要出事。
“所以你就没去设法营救龚侠怀了?”
“我问过刑房的石暮题”朱星五吞吞吐吐,终于还是说了:“他说,这件案子,牵涉到卖国谋反,非同小可,我们不知道的还是少管些好,以免牵连更大——而且,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便不便说”
“其实,你问这句话的意思便是想说、要说,”叶红笑道:“你要说就说吧。”
“我听说这件案子是门里自己人告上去的,而且,还有几位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出面指证。”朱星五仿佛听不出叶红语气里的讥刺之意:“像这种事,可大可小,株连严治,势所必然,故此人人自危。我们不能不自量力。何况,龚侠怀出事后,这儿发生的事情已够多了,我不想再节外生枝。”
“我明白,”叶红说:“你这个二当家不好当。”
“也许这样也是好的,”朱星五显然很高兴叶红能了解他:“让龚侠怀去静一静、闲一闲、思省一下也好。这几年,他干了不少糊涂事。”
当真是干了不少糊涂事。叶红暗忖:连朋友都未好好地交,龚侠怀更可休矣。
他抬头,就看到一幅画。
那幅画里画着八个人。
那八人是那般亲切、那样融洽,以致他们八人各有气质、各有个性的脸孔,合起来的感觉就像是一个人一样。
年纪轻的人,通常走在一道只有一个样子,他们共同的特征只有“义气”。但江湖闯久了,年岁大了,每个人就是一个样子,有的好权,有的贪婪,有的自私,有的失意都会写在不同的嘴脸上。在聚合在一起的时候,仍能给人感觉是一家子,那至少得要是曾在一起闯过生闯过死闯过风霜岁月才会有的情境。
看到墙上那幅八人一同举杯豪饮,就连手势、眼色也同一个字的意思,他就觉得那幅画如同一个欢快的梦。
朱星五从叶红的目光里才省起他背后挂了一幅画,“是严笑花画的,”他忙解释道:“画得不好,也太招摇了,今儿我就扔掉它。”
“扔掉它?!”单简冲口而出,“不如给我!”
“给你?”朱星五狐疑地道,“你要来做什么?”
“他也在画一幅合家欢的画,”叶红马上说:“这画可做参照。严姑娘画得不错呀她不是龚大侠的红粉知音吗?”
“是吗?”朱星五淡淡地道。
“龚大侠的事她可知晓?”
“知道吧。”未星五漠不关心。“这事还有谁不知道的!”
“龚大侠被捕后”叶红一点也不放松:“她可有来找过你们?”
“她?”朱星五冷笑:“嘿。”
“怎么了?”
“我不想说”朱星五不屑地道:“我一向不喜欢说人是非。”
“哦。”叶红转了个弯:“不知道贵门的其他当家是怎么个想法?”
朱星五突兀地笑起来:“想法?你何不问他们去。”
他忽然又压低了语音:“据我所知,叶兄跟龚老大素来没有什么深交,不知何故让阁下对此事这般深感兴趣?”
“就是我跟龚大侠没有什么交情,”叶红笑着看自己的一双手。他的十指纤细如玉女的素手,皓腕如雪,尖巧润滑但不修长,“所以我才多管闲事。”
“本来嘛,他有你们这些这么要好的朋友,”叶红悠游他说:“轮也轮不到我叶某人来管这件事。”
忽听一个人极低沉、极混浊,但极压抑着愤怒的语音道:“是谁多管闲事?!”
简单和单简都给这如同响在耳孔里的闷雷震了一震。
他们从来没有听过那么低沉、那么混浊而又那么愤怒的声音。一如激情就要冲破不激情,突破就是对原来的放弃,由于压抑,所以这语音愈是显得郁愤。
叶红缓缓回身,他就看见一个人,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毛。
他整张脸就像一颗巨大的蛋。
那人有一双会嚼食人的眼,但当他咬着叶红那一双明澄而快利得像刀尖上的明珠般的双眼时,他就像啃着了石头,几乎要发生“崩”的一响。
叶红道:“是我。”
那人问:“你是谁?”他的口红得就像在吐血,牙齿森然得像两排钢锉。”
“我是叶红。”
那人点点头,以一种惊人的杀气说着,仿佛他觉得自己每说一个字都足以杀死一个人。
简单和单简己暗自戒备。
他们觉得自己是箭和弓。弓已拉满,箭在弦上,都已不得不发。
这都是那人的气态造成的。
“不管你是谁,请注意:你上排的牙齿有三只蛀牙,下排有一只坏牙,前面的牙齿没有蛀也没有坏,但有四只过尖的犬齿,说话容易咬到舌尖,至于后面的牙齿,实在是太脏了。”叶红用一种赏月评花的语调说:“当然,你不能因此就一拳打掉自己满口烂牙,夏四当家。”
简单和单简这才弄清楚,眼前那人就是“诡丽八尺门”里坐第四把交椅的“杀人和尚”夏吓叫。
“你要干什么?”夏吓叫倒是沉住了气。
“他是来探问龚侠怀的案子的,”朱星五忙说:“他是叶红叶公子。老四别冲动。”
“龙头,”夏吓叫压低了声音:“他们是官面上的人?”他的态度倒没先前嚣张了。
“我看不是吧?”朱星五对叶红哈腰一笑道:“当然,叶兄府上,莫不是官!”
叶红微微笑道:“恐怕就是坏在这里。真的在六部朝官里,没我这一号充数的,偏在武林道上的朋友,也不收留我这样的门外汉。”
夏吓叫不知道叶红是在谦辞还是自诩,只跟朱星五瞠目道:“他说什么?”
“他?他是官嘛,”朱星五打哈哈几声大的,然后又打了几声小哈哈,“官就是这个样子,不然如何当官?”
然后见叶红没笑,才又正色道:“叶公子很关心龚侠怀的事。”
叶红盯准了夏吓叫脸上那不屑的表情:“这件案子,你有什么看法?”
“真要我说?”
“请说,”叶红只好摆出一个官样儿,“无碍。”
夏吓叫见了反而放心说了,“我说,叶公子,我夏某人一向是忠心耿耿,效忠朝廷,赴火蹈那个什么汤的,我都在所不辞。我决不像姓龚的,一会儿搞‘十八星霜’、一会儿去勾结‘孤山派’。”
“这么说,你很不满龚大侠的作为了?”
“不满?我简直是恨死他了!”夏吓叫叫了起来:“不是他,我们会落到这个地步?现在我们几兄弟,哪一个有好过的?!他搞他娘的劳什子玩意,现在给人逮起来了,外面传得风头火势的,我们这儿,一天至少退出十来个子弟!老二的儿子本来在衙里谋了一份差事,现在给人连铺带盖地轰了出来,砸啦!我的兄弟有几个在衙里混差事的,这几年打打太平拳也风调雨顺的,眼看已升到了边,这几天突然跌到了底,这还不都是龚侠怀累的!就说老三吧,他在监司处本有名份,现在一闹开来,他也只有撇着腿子自行了断了!难怪他的老婆子常说:‘跟姓龚的去玩命,准没好下场!’他一向自命为智多星,现在可活该了!这一下,天下太平哪,咱们‘诡丽八尺门’,可喝风吃雨、二流打瓜、到处求恩典当二楞子好了!平日老是喊什么报国杀敌的,人家真个儿捞一大把的发财当官去了。咱们把白花花的银子部送往边防上,这回可美了谁?咱家落此田地,吃雪花填肚子嘛?卖儿子当裤子嘛!我说,龚侠怀坐牢也是坐稳了,他把大伙儿拧到这个当口儿,我见着他还真一刀砍杀了呢!”
朱星五见他说得兴起,想劝住他,但有弟子匆匆来报:“大当家,有事禀报。”
朱星五也受之泰然地应了:“什么事快说。”
那名麻脸连眉的汉于说:“那杜小星又蹭到门前来了,不肯走,说要求见大当家来着。”
朱星五顿时脸色一沉:“把他轰走,说多少次了,他再来槁扰,就要他瘸了腿子!”
麻脸汉子有点迟疑,但还是快快去了,夏吓叫却正说到口沫横飞:“你说我这话为啥当日不当着姓龚的面前说?你说我怎么说,!那会几,大家都支持他,拿他作英雄办,我算什么”?我这一说,剩下的还有几片肉、几根骨头?我一早已看出来了,但看出来不就是说得出来,我能说嘛,这儿大家都拿他当神拜。这回可好了,神也有不灵的时候,王八也有脱了壳的一天,当日我说的,大伙儿不信,今日儿姓龚的人脸兽心,可大家都心里透亮了。我说,他只不过坐坐牢,我们呢,还得收拾残局,还要保颜面、撑场面呢!我不管,官里真要整治咱们,我拆了房子抱了柱子就跑,我才不背这面天大的黑锅呢!”
“我看你言重了吧。以‘诡丽八尺门’当前局面,至少大有可为,你们就算在这儿撑大局,也不致挨穷闹饿的,况且,上头也没要再拿人连坐的意思吧。”叶红持平地说;“当年,龚侠怀不是为了护你逃脱,独力应付四十八名蒙面高手的袭击吗?至今他身系囹圄,你就这样鄙薄他,是不是太”
“他大仁大义、我无情无义?!”夏吓叫咆哮着,无毛的脸上的青筋更显得群雄并起,他那张童山濯濯的大脸凑近叶红,就像是一只已把香蕉卷入鼻子只待吞食的大象,可是叶红只用看一只犰狳的眼光去看他,“好,我让你看看。”
突然间,他的身子就倒窜出去。
简单和单简两人一直是站在一起的。
夏吓叫说着骂着,突然向他们掠去,这使得他们在一惊之下连忙凝神应变。
然而夏吓叫已掠了出去。
自简单和单简两人之间像一片薄碟般掠了出去。两人之间的缝隙,原本连一只枕头也过不去的——但眼前一花,夏吓叫偌大的身体已掠过去了。
他掠到了堂前的月洞门,一探手,就扯住一个女人的头发,拖了进来,一面骂道:“你这不要脸的贱货,还偷听什么,你就给我死出来,跟他们好好的听一听姓龚的跟你那些丑事!”
朱星五也觉得大过份了,想要喝止:“四弟,你这”夏吓叫正跟那女人此起彼落地嘶嚎着,才不暇搭理他。
这时候,叶红和简单、单简的震讶是不一样的。
简单惊讶的是夏吓吟的轻功,不是快,而是轻得薄得跟他的体形完全成了对比——如果在刚才的一霎夏吓叫是向他出手的话,他不肯定自己是否能躲得了。
单简是惊讶居然在大堂后进的月门帘后,有人在偷听他们说话——他居然未曾觉察出来。
他现在开始相信夏吓叫是当杀手出身的了——只有杀手才会那么警觉、那么机敏。
叶红则是另一种震讶。
因为还有人伺伏着。
——这个人一直跟着他。
——这几天来,这个人一刻也没离开过他。
他感觉得出这个人的存在。
他也感受到那股凌厉的杀气。
他虽然知道他在,但不知道他在哪里。
他也不知他是谁。
他震讶的是:那人居然也能跟了进来,而且依然没有露了形迹。
——如果龚侠怀还在这里,他会让人潜入“诡丽八尺门”而仍能逍遥自在么?因为眼前的人正在大事挞伐着龚侠怀,这感觉就变得份外深刻了。
4 老虎的窗外
那给夏吓叫扯着头发的女子,一面哭叫着一面挣扎:“你这个蛮子!你放手”一面用脚端踢夏吓叫。
夏吓叫的身子腾挪着,可是五指仍紧抓她的头发不放,一边大嚷:“看,这婊子原本是我未过门的媳妇,但她却跟我们的龚大侠、龚老大、龚龙头睡过了,狗入的,一个贱一个脏,这就叫大仁大义?我呸!”
那女子出腿凌厉狠辣。招招恶毒,但夏吓叫一面骂一面闪躲,把每一脚都刚好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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