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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西辞-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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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持盈渐渐垂下眼帘,清冷的目光在地上几乎就要凝成了霜,她慢慢挺直了脊背,从郁陵的角度看去,正见那背影消瘦而孤高,犹如月下凤竹,长立风中。
  她回首看了一眼垂死的郁陵,在唇边浅浅勾勒出一个弧度姣好的笑,她凝视着这个所谓的父亲的眸光慢慢变得深邃而绵远。
  然后,孤立殿内的少女张开手,在郁陵面前慢慢的打开那张纸,一点点的撕裂,纸上明晰的墨迹也被她揉得粉碎。
  “持盈!”郁陵怒极重吼,一口鲜血自口中溅出,洒在衣襟之上,竟泛出青黑之色。
  在场之人,竟无一人阻拦持盈。
  郁陵仿佛明白过来什么,颓然坐回了床榻,喃喃道:“好,好,好一个小六。”
  隐隐约约写着“郁行之”三字的薄纸碎屑落下来,澹台瑛手上劲风一扬,火盆顺势飞出,正正将那些碎纸接住。
  火苗蹿起,将本就四分五裂的纸片吞噬得一干二净。
  持盈冷寂的容颜在火光之下显得分外清寞,抬起的眼眸里充斥了晦明不定的阴影,她甚至不确定自己做出了一个什么样的选择。
  郁行之彻底失去了主宰江山的希望,昀城城主不在他那一边,苏家也不在他那一边,唯一可以助他一臂之力的遗旨被持盈付之一炬。
  郁陵没有料到的是,景妃的骨灰对持盈的威胁,远不如他想像中的那般有效。
  她珍视母妃留下的任何痕迹,但这些年来,她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明白郁行之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只要这圣旨落到了郁行之手里,她恐怕有生之年再也碰不到景妃的骨灰一丝一毫了。
  更何况,她是决不会让间接害死西辞的人登上皇位的。
  郁陵剧烈地咳了起来,青黑的血从指缝里源源不断地流下来,苏折意当先一步执了他的手腕,脸色凝重地向着持盈摇了摇头。
  持盈长长叹出一口气,心头说不出是释然还是怅然,她眸光一盛,瞬如冰雪,握紧的手慢慢松开,缓步走向郁陵的床榻,正见他瞪圆了双眸向着自己怒目而视,再一探鼻间,已是一丝气息也无。
  持盈的手滑下,将郁陵的眼睛盖住。
  殿内的灯火彻夜不灭,始终在未知中惶惶不安的少女曾预想过无数次郁陵会给予自己的结局,生或者死,不过择其一。
  然而如今真正到了这一刻,她却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之感。
  十七年的恨与怨,一朝尽成流水。
  可是一切远远还没有结束,她撑起身子,抬头看向澹台瑛,沉声道:“澹台城主可有妙计应对屋外之人。”
  澹台瑛似是成竹在胸,只笑着拍了拍手:“嫣儿,让九公主看看你的本事。”
  “是。”一旁安静得过分的侍女倏地出声,朝着持盈默默一福身,“昀城段嫣,见过九公主。”
  持盈却被她的声音骇得面色惨白,惊退一步:“你你的声音”
  段嫣的声音,不是女子之声,清润悦耳,朗朗温文,竟同西辞一般无二!
  “好了,别吓到了九公主。”澹台瑛温言说着,拍了拍段嫣的肩膀。
  “抱歉。”段嫣看向持盈,浅浅一笑。
  这一次,她的声音干净清透,声线显是少女之音。
  持盈陡然抬首看向澹台瑛:“城主的意思是”
  “嫣儿。”澹台瑛又唤了一声,示意她再度出声。
  段嫣静了一会儿,蓦然沉声道:“传朕口谕!”声色阴沉带着病气,却又有着j□j凛冽的霸气,正是郁陵惯用的语气。
  持盈目色冷冷,微微带笑,笑意里透出清冽之气来:“原来城主早已安排好了,那么持盈就静候佳音便是。”
  澹台瑛好整以暇地回以一笑:“有劳九公主。”他向苏折意道,“你同九公主去内室里候着罢。”
  持盈冷眼一斜:“为何我不能留在外室?”
  澹台瑛悠然笑道:“莫非公主想与皇上龙体共处一室?”
  持盈看了一眼郁陵几乎已经冰凉的身体,看到那双瞪得极大双眸,不由心惊地别过头去,正对上澹台瑛似笑非笑的脸。
  持盈深吸一口气,淡淡甩袖道:“我进去便是。”
  “夜深露重,几位好兴致。”窗台上不知何时落了一个黑色身影,懒懒倚在窗沿之上,如是淡淡道。
  澹台瑛清眸一抬,一言未发,只见背上一道白虹刹那倾出,向着窗沿上之人直斩而下。
  窗上之人转瞬消失,跃在持盈身边,手上一勾她的手腕,轻按住,笑道:“九公主,我们又见面了。”
  上挑的丹凤眼,一笑起来便是云破日出的瑰丽,不是沐空是谁。
  澹台瑛的神情凝重起来,他竟未发觉沐空是何时来的,又听到了多少,此刻沐空挟持盈为质,他却也不敢妄动。
  “沐大人深夜出游,兴致更佳。”持盈唇畔慢慢染上清冽的笑意,目中雾霭沉沉,浓黑似夜。
  收回手指,似是漫不经心,黑衣肃冷的少年一拨腰上长箫,细眉略略挑着,面上却事轻笑道:“不过赶着来看这场好戏罢了,谈不上什么兴致。”他向着澹台瑛嫣然一笑,“好剑法,日后得空还请城主不吝赐教。”
  澹台瑛微微笑着,手中长剑幽幽绽着冷芒:“赐教不敢当,沐大人过谦了。”他宽大的黑袖一瞬飞卷,为剑气所促,猎猎鼓动,“日后且不必说,当下在下只想知道沐大人今夜缘何在此?”
  沐空细长的手指还在转着长箫,容上似笑非笑:“我便是特地来看戏的,怎么,澹台城主这是要灭口么?”他舒展了身体,倚在墙边笑道,“嗯,灭口之前,城主不妨先想想如何对夜吟郡主交代罢。”
  “夜吟郡主?”澹台瑛脸上笑意加深,“沐大人此言真叫人哭笑不得,莫非先前上告皇上夜吟郡主谋反之人并非沐大人?”
  持盈霍然回首,颇有些意外地看向沐空,她只知和番来使,却不知沐空此番前来却是以相告夜吟谋反为目的。
  满朝对沐空如何坐上和番丞相之位皆是心照不宣,若非夜吟,他在和番也只能一文不名,然而如今来到连昌,竟是反咬一口,欲置夜吟于死地。
  持盈心中疑意加深,目光转向沐空。
  沐空却是干脆至极:“不错,正是臣下。”他偏首复又笑道,“臣下与夜吟郡主之事,不劳城主担心,今次也不过只是图个乐子而已,城主大可不必放在心上,臣下现今还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至于以后么”他顿了一顿,倾身一笑,“还请九公主多多包涵了。”
  持盈反是冷冷回道:“沐大人此言当真让持盈受宠若惊。”
  沐空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挥袖不耐道:“好了好了,你们那么紧张作什么,真叫人无趣。也无甚他事,在下告辞就是了。”一言未尽,他衣袖一翻,身形转瞬就已远在窗外。
  澹台瑛不防他来去突兀,竟连他衣角也抓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衣袂翻卷、消失在夜色之间。
  持盈见此情形,一扫她心中为澹台瑛算计的怨忿,不由轻笑道:“那么,这里就交给澹台城主了。”她转身往内室移步,才走了几步便为苏折意唤住。
  苏折意赶步走至她身边,轻道:“九公主可是当真不惧先前所立那誓?”
  持盈手指攒得惨白,唇边噙着淡淡笑意,如同面具,只道:“苏先生觉得呢?”
  “鬼神之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苏折意神情安定,平凡无奇的容上一双清眸极是灵跃。
  持盈拂衣而立,白色的狐裘大衣衬出她肤色如玉,皎皎清洁,然而这一瞬间,她捻出袖里又一张明黄色薄纸,慢慢在手心中将它揉成一团。
  她云淡风轻地一笑:“我从来没有打开过它,又怎知其间的内容事真还是假,更不消说违背父皇的意思了。看过摸过它的,只有澹台城主呢。”
  苏折意略略压低了声音:“澹台城主好快的手脚。”
  持盈敛起目中冷意,将纸团放进苏折意手中,意味深长地道:“苏先生自个儿看着吧。”
  苏折意慢慢展开被揉得满是折痕,上面原本属于郁行之的地方只写着两个字:郁浅。
  这一年的春末,以郁陵的病薨、郁浅的登位为终结。
  连昌的春日始终是这样的清碎香冷,郁陵出殡,浩大的阵势之后,郁浅亲自送他的棺木入皇陵,然而当郁浅俯身走出皇陵之时,手捧象牙玉盒,直递到持盈面前。
  持盈刹那明了了那是何物,抖着手接过贴在胸口,心中百感交集。
  短暂的犹豫之后,她还是将骨灰盒递还给了郁浅放回皇陵,与郁陵葬在一处。
  那是对景妃最好的慰藉,尽管这不是持盈所喜欢的结局。
  而与此同时,郁行之被囚,郁浅的登基大典便在三日之后。
  世上有座桥,叫做奈何桥。世上有条路,叫做不归路。
  而帝王脚下的,从来只有不归路。因为无数人要为他奔赴奈何桥。
  沉稳平和的六王号为晋明帝,以谢黎为后、谢清宵为妃,却将其兄谢琛逐出连昌、有生之年不得再踏入半步,在这之后,予持盈以熹纯公主之号,与长公主同尊,只居于他一人之下。
  这一日,持盈立在太庙之顶,接受册封。
  身着明黄色龙袍的郁浅显得那么不真实,谢黎在他身边冷着脸,尚带天真与欢跃的眼睛里也带着初为人母后的沉静,昔日在依白坊对着持盈执鞭相向的雀跃少女如今已是一国之后,然而在成为皇后的同时,她也必须面对家族与丈夫之间的分歧。
  持盈一身金红色的长裙,裙摆覆了层层石阶落在身后,袖间金色粉色的披帛随风猎猎飞扬,一切颜色与装扮都不是她的,正如同一切热闹与喧哗也不是她的,于持盈而言,仿佛她只是一个旁观者,冷眼相看,静若安澜。
  此刻,她张开手就能看到霞光透过指缝绽放而出,抬起头就能看到被灿烂金光笼罩着的万里山河。
  金红的衣带飘飞,高高盘起的长发上金色的步摇微微晃动,衬出她一张清冷素白的容颜凛然不可侵。然而在这一瞬间,这个独立山间的女子忽然有一种泪流满面的冲动。望遍山河万里,看尽繁花似锦,却终究少了她想要并肩而立的那个身影。
  他曾说:阿盈,你可知道,我有多想看到,站在最高之处的你?
  这一瞬,持盈蓦然回首,遥望远山之间,容上是抑不住的泪雨滂沱,满山遍野的姹紫嫣红入眼成伤,映出她眉目里的深深眷恋和隐隐长憾。
  西辞,西辞,此情此景,你可能瞑目?
  作者有话要说:  


☆、定风波

  春末的冷清才刚过去,枝头还留着桃色芳华,又逢一年荷花节。
  今岁的荷花节因郁陵的辞世而无法大肆张扬,然而郁浅却破格特允了荷花节的举行,让满朝上下颇是议论纷纷。
  朝华与去年一般,在荷花节的前一日邀了持盈同去,持盈在觅云院接过拜帖,沉吟了许久,方特地遣了幼蓝前去长生殿回话——郁浅曾许朝华出殿,却被他含笑拒绝。
  “挽碧怎的多日未见?”持盈抿着清茶如是问书竹,“先前你同我说挽碧去了皇后娘娘近前伺候几日,可我今日问了皇后,她可从未见过挽碧。”
  书竹略一怔,随即低首不答。
  持盈看了他一眼,声色泠泠道:“幼蓝,你说。”
  幼蓝微微福身,答道:“奴婢确见挽碧姑娘往皇后娘娘那儿去了,可姑娘曾回来过,后来又像是往长生殿方向去了,其余亦是不知。”
  持盈将手中书卷一合,面若清雪,眼里霜也似的微寒,唇角却带着笑,只道:“那明日我便问问朝华世子便可,你先下去吧。”
  幼蓝应声退下,恭顺地合上了房门。
  持盈似是想起了什么,又道,“沐空可还住着长生殿?”
  “是。”书竹此刻方才温然出言,“皇上业已下旨于和番使臣夏大人,偕同和番大司命慕涵一并处理夜吟郡主一事。”
  “那皇兄可提及朝华世子一事?”持盈手指轻叩桌面,若有所思。
  书竹是郁浅一手培养出的密探,许多政事亦是通过书竹来说与持盈听的,是以持盈愈加信赖书竹,反是幼蓝,始终对之不冷不热。
  “皇上似有放世子回和番之意。”书竹安顺地回答。
  持盈颔首,手里转着紫砂茶杯,素白的指尖衬在深妃色的杯身上,静默而单调,她续续道:“他不过是需要个开口的机会罢了,夜吟郡主谋反一事不过是个起子。”
  书竹目光闪了闪,道:“朝华世子为人坦荡,皇上很是放心。”
  持盈渐渐敛起了面具似的笑,眸光流转,竟翻腾出了萧索的意味,只听她声色清越道:“听话的人,总比不听话的人好用,倒也是大实话。”
  书竹无声地笑了笑,轻道:“公主明白便是了,何必要与皇上说穿。”
  持盈微一沉默,转瞬低首再不与书竹搭话,落在书页上的目光却并没有凝在那里,她的眼里黑沉深郁,宛然风雨欲来,却又清净似琉璃,通透得看不清情绪。
  荷花节那日,持盈应邀而去,管理芸池的官员却将礼仪做得极为盛大,持盈与朝华一下马车,便听到如雷的“公主千岁”,引得她直蹙起眉头。
  朝华在她身后笑道:“公主今时身份不同往日,底下的人,自然须得提心吊胆着,生怕公主一个不高兴便去皇上那儿告一状,他们可不是皇亲国戚,哪里受得起?”
  持盈闻言略略舒展开眉目,目光里却染上了薄薄一层惆怅。当年西辞与她多次游览荷花节,莫不是轻衣缓带、悄然无声的,至多西辞愿意动笔作画,适才有人捧了笔墨相候。而今故地重游,身边的人不是当初那个,看到听到的,也不似当初那般朴实无华。
  就好像今日她也着了素白衣衫,袖边卷了金线,腰带上挂了玉束,与她当年偕同西辞出游时一般无二,只是送走了一个又一个重要之人的少女,已穿不出那种清婉秀丽的味道了。如今的她,清瘦倦怠,已然瘦削得衣服都撑不起来了,下颚尖尖,本就就苍白清瘦的脸颊上,那双漆黑深碧的眸子愈加大得惊人。
  挥手命人群散去之后,持盈与朝华摒退了侍从,仅两人在芸池四周走动着。
  芸池今日人声涌动,繁华无限,却教持盈想起了西辞离去的那一日,水面凄冷幽暗的波光,映照着带霜的粉色花苞,万分寂寥。
  少年的面目映在记忆里,清晰俊朗的眉眼,笑得宛如莲花盛开,轻轻地化开,瞬间淡得模糊起来。
  持盈合了合眼,复又睁开,正见朝华眉间含笑望着她,神情气韵上竟多有几分神似西辞。
  朝华该是恨她的,不是么?
  这样想着,持盈这才平定下心头思绪,微微笑道:“世子似是有话要说?”
  朝华略一低首,拂开衣袖上沾上的花瓣,只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想必空儿前些时候给公主添了不少麻烦,在下特来代其请罪。”因着丧期,他没有穿那一身惯着的红衣,只披了墨绿色的长衫,却也英姿不减,眉目之间的线条略柔,不似红衣时那般分明夺目。
  “请罪?”持盈忽地笑了,“这倒不必,持盈只觉沐大人性格有趣得紧。”
  “空儿嘴上不饶人,心肠却是极好的。”朝华略有感慨。
  持盈对当初沐空与朝华冲突那一幕记得深刻,此时朝华谈及沐空的语气却不似她想的那么简单。她静了一瞬间,才缓缓抬头直视着朝华,眸色漆黑,隐隐迸出琉璃样的光泽,好似已运筹帷幄于胸怀一般,眉眼轻扬,容上化开了浅淡的笑容,犹如江南布衣上的蓝印碎花,温软清郁:“若持盈所猜不错,世子当是要与持盈讲一段故事了?”
  朝华朗声一笑,容上笑意灿灿,竟明澈如初见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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