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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众神 作者:[美] 尼尔·盖曼-第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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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灯球的地方。这里仿佛是整个宇宙的中心,所有星星和星球都围绕着他旋转,但他什么声音都听到:听不到音乐声,也听不到人们盖过音乐的大声交谈。现在,影子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一个女人,她长得很像他母亲,但绝对不是他所认识的她的模样,毕梗衷诘乃怪皇歉錾倥
  她在跳舞。
  认出那个和她一起跳舞的男人时,影子居然没有感到震惊。三十三年里,他的样子没有多少改变。
  影子一眼看出她已经喝醉了。不算酩酊大醉,但她毕竟不习惯饮酒。再过差不多一个星期,她就要乘船前往挪威。他们喝的是玛格里特鸡尾酒,她的嘴唇和手背上还粘有几粒盐。
  星期三没有穿西装打领带,但那枚银色的树型别针还在,别在衬衣口袋上。迪斯科灯球射出的灯光打在上面,闪闪发光。尽管两个人的年龄差距很大,但他们看上去却是相当般配的一对情侣。星期三的举止动作像狼一样优雅自若。
  这是一曲慢舞。他把她拉近,爪子一样的大手占有地环绕在她裙子的臀部位置上,把她更紧地压在他身上。他的另一只手托起她的下巴,抬高她的脸,他们俩开始接吻。他们站在那儿,迪斯科灯球的灯光环绕着他们,他们仿佛置身宇宙中央。
  很快,他们离开了。她摇摇晃晃地偎在他身上,他带着她离开舞厅。
  影子把头深深埋在双手中。他没有追上他们,他无法、也不愿接受他亲眼所见的一切。
  灯光消失了,现在,唯一的光源来自那个小小的月亮,它一直高高悬挂在他头顶,散发出光芒。
  他继续走下去。在道路的一个转弯处,他停了下来,用力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
  他感到一只手轻轻从他背后向上抚摩,轻柔的手指弄乱了他脑后的头发。
  “你好。”一个朦胧如烟、猫一样的声音,越过他的肩膀,悄声说。
  “你好。”他说,转身面对她。
  她有一头褐色的秀发,还有褐色的光滑肌肤,她的眼睛是深金琥珀色的,是上好蜂蜜才有的那种漂亮颜色。她的瞳孔和猫一样,中间有一条垂直的裂缝。“我认识你吗?”他有些迷惑地问。
  “关系很亲密。”她说,笑了起来,“我过去总爱睡在你的床上。我的族人始终为我监视着你。”她转身走到他前面的路上,指着他将要面对的三条分叉的道路。“好了。”她说,“一条道路可以让你更加睿智,一条道路可以让你健康,还有一条道路会杀死你。”
  “我想我已经死了,”影子说,“死在那棵树上。”
  她嘟着嘴唇,做个鬼脸。“死有这种,”她说,“也有那种。死跟死不一样,都是相对的。”说着,她又笑了起来,“知道吗,我可以给你讲个笑话,跟死亡的相对性有关。”
  “不用了。”影子说。
  “那么,”她问,“你想走哪条路?”
  “我不知道。”他坦白说。
  她的头微微一偏,姿势像极了一只猫。突然间,影子想起那一次肩膀上留下的猫抓的伤痕。他感到脸慢慢起来。“如果你信任我的话,”芭丝忒说,“我可以帮你作出选择。”
  “我信任你。”他毫不犹豫,脱口而出。
  “你想知道你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吗?”
  “我的名字已经失去了。”他告诉她。
  “名字来了又去,可以不停更换。这个交易值得吗?”
  “值得。也许吧,我也说不准。这个交易让我看到了许多东西,许多私人性质的东西。”
  “任何人看到的任何东西都是私人性质的,属于他一个人所有。”她说,“所以,所谓亲眼所见,其实全都是不确定的。”
  “我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她说,“我要拿走你的心脏。以后我们用得着它。”她伸手深深插入他的胸膛,掏出一个不住跳动的东西,抓在她尖锐的手指甲间。它的颜色和鸽子血一样,是由纯粹的光组成,正在有节奏地扩张、收缩。
  她合拢手指,它立刻消失不见。
  “走中间那条路。”她说。
  影子点点头,走了过去。
  道路变得滑起来,岩石上布满了冰。头顶泻下的月光在空气中的冰晶上闪烁,亮晶晶的。月亮的外围笼上了一层光晕,形成漫射的光。淡淡的月光美倒是很美,借着它行走却更困难了。这条路显得非常不可靠。
  他退回道路分岔处。
  他看着第一条分岔路,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它一直通向一个巨大的房间,或者说是一组房间,好像一座黑沉沉的博物馆。他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他能听到无数细小声音,发出悠长的回声,还能听到灰尘落下的声音。
  这里就是他很久以前在旅馆里梦见过的地方。这个无边无际的纪念大厅,为了纪念被遗忘的众神,那些曾经存在、但现在已经不复存在的众神。
  他倒退一步。
  他朝距离比较远的那条路走去,同时向前张望。这条路有点迪斯尼世界的感觉,黑色树脂玻璃的围墙上装着探照灯,彩色灯光不停闪烁,营造出如梦如幻的氛围。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里像是电视剧里星际飞船上的控制台。
  他还能听到声音:一种低沉的振动的嗡嗡声,影子的胃部都感应到了这个嗡嗡声。
  他停下脚步,环顾四周。这两条路感觉都不太对劲。选路的事,他已经受够了。中间那条路,就是猫女神指给他的路——就是这条,走下去。
  头顶的月亮开始慢慢变淡变弱,月亮的边缘变成粉红色,逐渐黯淡下去。中间这条路通向一道巨大的门。
  一片黑暗中,影子穿过拱门。空气很温暖,还有湿润的泥土味道,仿佛城市里下过夏天第一场雨后的街道。
  他丝毫不觉得恐惧。
  他不再恐惧。恐惧已经死在那棵树上,和影子一样。现在,他心中没有任何恐惧,没有仇恨,也没有痛苦。除了他灵魂的本质精髓,一切都已不复存在。
  远处有什么巨大的东西静静地溅起水花,水花的声音在广阔的空间里回荡。他眯着眼向前眺望,但什么都看不到。这里实在太黑了。但没过多久,水花飞溅的方向出现了一团幽灵般的鬼火,发出微弱亮光,划破了黑暗的世界。原来他身处一个巨大的洞穴中,在他面前是光滑如镜的辽阔水面。
  溅水声接近了,那团光也越来越亮。影子在岸边耐心等待着。很快,一艘低矮扁平的船出现在视野里,一只灯光摇曳的白色灯笼挂在高高扬起的船首上,在玻璃一般的黑暗水下几英尺映出倒影。一个高个子的人影用竹竿撑着船,影子听到的溅水声,就是小船在地下湖面轻巧行驶时,竹竿从水中抬起和移动时发出的声音。
  “喂!这边来!”影子叫道。回声骤起,环绕着他,感觉像有整整一个合唱团的人在欢迎他,呼唤他,每个人的声音都和他的一模一样。
  撑船的人没有回答。
  船夫的个子高高瘦瘦,他——如果真的是“他”的话——穿着一件朴素的白色袍子,露在外面的头部完全不属于人类,影子确信他一定戴了某种面具。那是一只鸟的脑袋,头很小,脖子很长,鸟喙很长,显得十分高傲。影子确信自己见过这个鸟头,这个鬼怪般的像鸟的影子。他突然想起来了,有些失望地意识到,当他在山崖石屋里欣赏投币观看的发条机器时,这个苍白的好像鸟一样的生物曾经一闪而逝,出现在醉鬼身后的教堂墓地里。
  水从船首和撑船的竹竿上滴落到湖中,水声回荡在整个空间。船在水面上形成一阵阵涟漪。那艘船是用编在一起的芦苇造的。
  船到了岸边,船夫倚在竹竿上,它的头慢慢转过来,注视着影子。“你好。”它说,但鸟嘴并没有移动。说话的声音是男性,而且和影子在死后的世界里遇到的其他人一样,这个声音也是他所熟悉的。“上船吧。恐怕你的脚会弄湿,我也没有办法。这些船太旧了,如果划得太靠近岸边,船底就会撞裂。”
  影子脱下鞋子,走进水中。水深刚到他的小腿。初下水的一阵冰冷刺激之后,水居然意想不到地暖和。他走到船边,船夫伸手把他拉上船。芦苇船摇晃了一下,水溅到船舷上,然后小船再次恢复平衡。
  船夫撑船离开岸边。影子站在船上,四下张望,裤子还在滴答滴答地往下滴水。
  “我认识你。”他对站在船首的那个生物说。
  “你当然认得我。”船夫回答说。挂在船头的煤油灯忽明忽暗,冒出来的烟呛得影子咳嗽起来。“你为我工作过。没有你,我们只好自己动手埋葬丽拉·古德切德。”说话的声音显得有些过分讲究。
  “艾比斯先生?”
  “很高兴见到你。”这个生物用艾比斯先生的声音说,“你知道什么是亡灵导师吗?”
  影子觉得自己听说过这个词,但过了这么久,他想不起来了。他摇摇头。
  “就是护送者的意思,只不过起了个更好听些的名字。”艾比斯先生说,“我们每个人都有多种职能,多种谋生之道。就拿我自己来说吧,我是一个安安静静生活的学者,用我的笔记录下一些小故事,梦想出一个可能存在、也可能并不存在的过去。但是与此同时,和你结交的许多人一样,我还有另外一个身份,我负责护送死者的灵魂到达死者之国。”
  “我还以为这里就是死者之国呢。”影子说。
  “不是,从本质上说还不是。这里只不过是个序章而已。”
  船轻巧地在镜面一样的地下湖水面上飘行。艾比斯先生继续说下去,鸟嘴没有一丝开合的动作。“你们人类谈论到生与死,仿佛那是完全不同的两个范畴,就像河流不可能同时是一条路、一首歌同时也是一种颜色一样。”
  “确实不可能,难道不是吗?”影子问。说话的回声从湖面传回到他耳中。
  “有一点你必须记住,”艾比斯先生有些恼火地说,“生与死其实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像一枚25美分硬币的正反面一样。”
  “可如果我有一枚两面都是头像的硬币呢?又怎么说?”
  “这是不可能的。”
  穿越黑暗水面时,影子突然害怕地颤抖起来。他觉得自己看到了无数孩子的脸,浮现在玻璃一样的黑色水面下,向上凝视着他,目光中充满了责备。他们的脸浸透了水,肿胀柔软,瞎掉的眼中蒙着一层白膜。地下洞穴里没有一丝风,黑色的湖面平静无皱。
  “我到底是已经死了,”影子说,他现在已经开始习惯这个想法了,“还是即将死去?”
  “我们正在前往亡者之厅。我要求亲自来迎接你。”
  “为什么?”
  “为什么不呢?你过去是个勤奋的员工。”
  “因为”影子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这才继续说道,“因为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你,因为我并不知道多少埃及的神话传说,因为我没有想到会经历现在这一切。还有,传说中不是有圣彼得,还有天堂的珍珠门,都在哪儿?”
  长着细长鸟嘴的白色鸟头严肃地左右摇晃着。“你是否相信我们并不重要,”艾比斯先生说,“重要的是,我们相信你。”
  船触到了岸边湖底。艾比斯先生从船边跳到湖水中,让影子也跟着来。艾比斯先生从船首拉过一根绳子,把提灯递给影子拿着。灯是一轮新月的形状。他们趟水走到岸边,艾比斯先生把船缆栓在镶在岩石地面上的一个金属圆环里。他从影子手里接过提灯,高高举起,快步向前走去。巨大的阴影投射在岩石地面和周围高耸的岩石围墙上。
  “你害怕吗?”艾比斯先生问。
  “不怎么害怕。”
  “那么,在我们走路的这段时间里,你最好培养出真正的敬畏之心,养成灵魂中的恐惧感。对你即将面对的情况来说,这是最适合的感觉。”
  影子并不恐惧,反而觉得很有趣。担心也有一点点,但不过如此罢了。他不惧怕变化的黑暗,不怕死亡,甚至不怕那个正凝视着他们走近、长着狗头、体型和谷仓一样庞大的生物。它突然咆哮起来,吠叫发自喉咙深处。影子立刻觉得脖子后面的汗毛都炸了起来。
  “影子。”它说,“审判时刻来临了。”
  影子抬头看着那生物。“杰奎尔先生?”他问。
  阿努比斯伸出两只巨大的黑手,抓住影子,将他举到自己面前。
  胡狼头仔细地审查着他,眼睛明亮闪烁,不带任何感情地检查着他,和杰奎尔先生在停尸桌上检查那个死掉的女孩一样。影子知道,他的所有过错、所有缺点、所有软弱都被一一取出,称量、计算;而他,在某种意义上,也被解剖开来,仔细研究,分解成一片片,接受对方的咀嚼、品尝。
  我们不大记得住那些对我们自己没有好处、没有意义的事。我们为此辩护,用聪明的谎言来遮盖它,或者干脆选择遗忘。影子一生之中做过的所有让他无法感到自豪的事,所有他希望自己没有做过、或者可以消除的事,都重新出现在他面前,形成一股由罪恶、悔恨和羞愧组成的龙卷风,让他无处躲藏。他就如同躺在桌子上的尸体一样,赤裸裸地,被解剖开来,而黑色的胡狼神阿努比斯就是他的解剖者、检察者和迫害者。
  “求求你。”影子哀求说,“求求你停下来。”
  但审查不会停止。他说过的每一个谎言,他偷盗的每一样东西,他对别人造成的每一次伤害,每天犯下的所有小罪过和杀害过的小生物,所有这些,都被提取出来,举到审判死者的胡狼神眼前,在光亮之下无所遁形。
  在黑暗之神的手中,影子开始痛苦地抽泣起来。他再次变成了一个小孩,和过去的他一样,孤单无助,软弱无力。
  然后,没有任何征兆,审查结束了。影子气喘吁吁地呜咽着,涕泪纵横。他依然感到自己孤单无助,但那双手把他小心翼翼地,几乎可以说是温柔地,放回到岩石地面上。
  “他的心脏谁拿走了?”阿努比斯咆哮道。
  “我。”一个女人声音说。影子抬起头,芭丝忒正站在不再拥有艾比斯先生外貌的生物身边,右手捧着影子的心脏。它发出红宝石一样的光,照亮了她的脸。
  “把它给我。”朱鹭头人身的透特神说。他把心脏拿在自己手中(并非人类的手),然后向前滑行过去。
  阿努比斯将一副黄金天平放在面前。
  “就用这种方法来决定我该去哪里吗?”影子悄声问芭丝忒女神,“去天堂?地狱?还是炼狱?”
  “如果重量与羽毛平衡,”她说,“你就可以自己选择想去的地方。”
  “如果不平衡呢?”
  她耸耸肩,好像这个问题让她有点不太舒服。她终于说:“那么,我们就要把你的心脏和灵魂喂给阿穆特吃,它是灵魂吞噬者”
  “或许,”影子说,“我可以得到一个大团圆的结局?”
  “大团圆的结局并不存在,”她说,“甚至结局本身都不存在。”
  在天平一端的托盘上,阿努比斯小心翼翼、一脸虔诚地放上一根羽毛。
  然后,阿努比斯将影子的心脏放在天平另一端的托盘上。天平下面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在移动,让影子觉得很不安,不敢靠近仔细观察。
  那是一根十分沉重的羽毛,但影子也有一颗十分沉重的心脏。天平令人担忧地来回摇摆。
  但是最后,天平还是平衡了!阴影里的怪物不满地溜走了。
  “看来就这样了,”芭丝忒伤感地说,“只不过是成堆骷髅上的又一具骷髅。可惜呀。眼下有这么多麻烦事,我还希望你能带点什么好事给我们呢。这么多棘手的事,站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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