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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旗谱-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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涛他娘把身子一扭,说:“我不哭了,你甭跟我闹牛性子脾气!”说着,扯起衣襟来,擦着腮上的泪水。
江涛去上学的头一天,她悄悄捡了一床干净被子拆洗。江涛忙去担水,淋灰水,帮助母亲把被褥洗净,用米饭汤浆过。到了晚上,她就着小油灯缝被褥,直到半夜才缝起。躺在炕头里,说什么也睡不着,又爬起身来,坐在江涛头前。她在夜暗里,看着孩子匀净的脸盘,静静睡着。又从灯龛里点出灯来,仔细看了看。独自一个人,看着小窗上的月光,呆了一会。推门出去,月亮被云彩遮住,从黑云缝里露出一点明晃晃的影子。树上没有风,乡村静静的。她立在井台上,呆了一刹,听得风声在大杨树上响,又走回来。看江涛还在睡着,伸手摸着他黑溜长的头发。偷偷捏他的长胳膊,嘴里嘟念着:“多硬梆的胳臂!”看着,她一时掯不住眼泪,象断了线的珠儿,扑碌碌地落在江涛脸上。江涛一睁眼,她又忙把灯吹灭。江涛见娘又在哭,伸出舌头,舐舐唇边咸咸的泪味。他实在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安慰她,扑过去搂住娘的胳膊,睁开大眼睛,盯着她老半天,把他的脸挨在娘的脸上。
涛他娘说:“运涛不回来,也娶不了媳妇,你走了,剩了我一个人。想你,看不见你,想你哥哥,看不见你哥哥。孩子,你想想,叫我怎么过下去呢!”
江涛说:“叫春兰过来帮你,和你就伴儿。”
涛他娘说:“那怎么能行,一个没过门的媳妇。”
江涛扬起头来,眨着大眼睛想了又想,说:“别人不行,春兰可行,我跟她说去,她巴巴儿的。”
涛他娘说:“不吧,乡下比不了城里,你说她也不敢来。
还不叫人笑话死?”说着,她躺在江涛的身边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朱老忠早早起来,给黄牛筛上草。悄悄地从墙缝里掏出个破布包,哗啷啷拿出十块大洋钱来。手里不住地光啷光啷响着,踩着那条庄稼小道,走到严志和家里,进门就喊:“江涛!你要走了,要去上府学了。”说着走进屋里,把白花花的洋钱在桌子上一戳。
严志和瞪起两只大眼睛,说:“这是干什么?这是!”
朱老忠说:“怎么说就怎么办,等得收了好秋,我还得多拿点儿。”他又猫下腰,眉花眼笑地看着他的洋钱说:“这是我经心用意将养的那条小牛犊。听说江涛要走,我把它牵到集上卖了十块钱,给江涛拿去上学吧!”
严志和一时高兴,颤动着下巴说:“这叫我多么过意不去,我正困难着!”他本来想给江涛十五块钱,见朱老忠送了钱来,又偷偷撤回五块,他觉得日子过得实在急窄。
江涛伸出颤抖的手,接过钱来的时候,眼里掯着泪花,濡湿了又黑又长的睫毛。他为母亲的爱,为父亲深厚的情感,为忠大伯的好心,受了深沉的感动。当他走出大门的时候,奶奶又隔着窗棂喊:“江涛!来,我再看你一眼。要不,我怕见不着你了呢!”老奶奶又哭出来,说:“咳!见一会少一会了!”她又伸出袖子抹着老泪。江涛听得说,又跑回去,扒着奶奶耳朵说:“奶奶!我忘不了你老人家,怎么能见不着你了呢?”奶奶听了,合着眼睛笑了,说:“可别那么说,活一天减一天了,一眨眼就过去了。咳!你也要离开家了,大了!”江涛难离难舍地离开老奶奶,出了村耳朵里还响着***声音,眼前还现着奶奶慈祥的面容。
天上飘起鱼鳞纹的红云彩,父亲担着行李,送他上保定。朱老忠送出梨树林子,伸出坚硬的手掌,攥住江涛的手,笑了说:“孩子!你上了府学。你,不能忘了咱这家乡、土地,不能忘了本!一旦升发了,你可要给咱受苦人当主心骨儿!”
江涛说:“是,大伯,听你的话。”
朱老忠说:“你不能忘了咱这锄头、镰柄、种庄稼的苦楚!”
江涛说:“是,大伯。”
朱老忠说:“你不能忘了咱这牛头、地垄!”
“…………”
“…………”
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说着,说话中间,走出十多里路。严志和对朱老忠说:“你忙回去耪地吧,棉花尖儿也该掐了。”
朱老忠把烟锅伸进荷包里,摸索着,楞了老半天才说:
“我,是想嘱咐嘱咐他。”
江涛说:“大伯!你回去吧,你说的话,我都结结实实记在心里!”
到了保定,父亲先送他到严知孝家里。严知孝是严老尚的大儿子。当时,他在第二师范当国文教员。严志和托他照看江涛,严知孝看江涛这孩子少年老成,又聪明伶俐,一口答应下。说:“看象个聪明的孩子,我知道你们日子过得不宽绰,缺个十块八块钱,你拿去花。”
从此,江涛在保定读起书来,认识了严知孝的女儿——
严萍。
第二十一节
运涛好久不来信了,一家子盼了星星盼月亮。正在这个当儿,想不到一场飞灾横祸落在他们头上。
1928年秋天,运涛突然来了一封信,严志和好高兴。近边处找不到看信的人,他想进城去找贾老师。一上堤坡,李德才从南边弯着腰走过来,见了严志和,离大远里抬起手来打招呼。他捋着胡髭,客客气气地问:“志和兄弟!运涛侄子做了什么官儿?”他说话儿,口气也改变了。
严志和说:“连长!”
李德才一听,脸上皮笑肉不笑地说:“连长?官儿可不小啊,一个月能挣个一百多块钱,该你庄稼老头儿斗劲了!大院里冯老洪家小子,一当就是团长,比你们挣钱更多!”
严志和歪起脑袋瞪了他一眼,说:“他钱多是他的,碍着我什么了?”
李德才看严志和颜色不对,踮着小俏步儿走上来,连说带笑:“你去干什么?”
严志和说:“我上城里找个人看看信。”
李德才说:“这点小事,用得着上城里?来,我给你看看!”
严志和说:“你是冯家大院的帐房,什么身子骨儿,我能劳动你?”他不想叫他看信。
李德才说:“嘿,哪里话?北伐成功,你就成了老太爷子。江涛又上了洋学堂,不用说是我,冯家老头再也不敢拿白眼看你们。”
两个人坐在堤坡上,大杨树底下。李德才打开信封,绷着脸看下去。看着,一下子哈哈大笑了,说:“你们这个官儿,谎啦!”
严志和睁大了眼睛问:“什么?”
李德才说:“这算什么官,连个官毛毛也没啦。我给你念念这两句儿吧!”
“父亲大人膝下,敬禀者:男已于去年四月被捕,身陷囹圄一载有余。目前由南京解来济南,监押在济南模范监狱。大人见信,务与涛弟前来。早来数日,父子兄弟能见到面。晚来数日,父子兄弟今生难谋面矣……”李德才把这个“矣”字,拉得又尖又长,翘起一条长长的尾巴。又哈哈大笑了,说:
“哈哈!完了,这信我看不是运涛的笔体。”
严志和还没听完这封信,耳朵里嗡嗡地响起来。再也听不清底下说的是什么。好象抛下怀里的热火罐,身上凉了半截,脸上渗出冷汗珠来。只觉得心里发烧,身上滚烫,浑身火辣辣的。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李德才,惚惚恍恍走到朱老忠家里。他也没有进屋,站在窗台根底下问了一声:“我哥哥在家吗?”
贵他娘在屋里答应:“谁,志和吗?他下梨去了!”
严志和转身走到梨园里,朱老忠正在树上下梨,离远望见严志和晃搭着身子走进梨园。沉着个头,摆动看两条胳膊望前赶,好象出了什么大事情。他扔蹦跳下梨树,紧走了几步,赶上去说:“志和!什么大事?走得这么急?”看严志和低着头,什么也不说,只管向前走。心里慌了,说:“志和!
志和!你怎么了?”
严志和本来是条结实汉子,高个子,挺腰膀。多年的劳苦和辛酸,在他的长脑门上划下了几道竖纹,平时最硬气不过的。做了一辈子庄稼汉,成天价搬犁倒耙。当了多少年的泥瓦匠,老是登梯上高。一辈子灾病不着身,药物不进口。一听得亲生的儿子为“共案”砸进监狱里,就失去了定心骨儿。他迎着朱老忠紧走了几步,身不由主,头重脚轻,一个斤斗栽倒在梨树底下。眼里一阵昏黑,跳出火花来。朱老忠弯腰抱起严志和的脑袋,掐着他的鬓角,说:“兄弟,醒醒!”
严志和在昏迷中,听得朱老忠的声音,眼里渗出泪珠来。
牙齿打着得得说:“大……大哥!我有了困难了!”
朱老忠一听,摇了摇头,把右手撑在腰里,说:“兄弟!说吧,有什么困难?这些个年来,穷弟兄们都是同生死共患难。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朱老忠不能躲到干树身上去。你门里的事,就是我门里的事,我朱老忠还是为朋友两肋插刀!”
严志和听得说,张开两只手,打着颤说:“运涛那孩子,他被问成‘共案’了,陷在监狱里!”
朱老忠把眼珠一吊,呆了老半天,缓缓地说:“卡监入狱了?”头上立时象打了个轰雷,随着眼前一道亮闪。转转眼珠,冷然地说:“我听得人家说,国民党大清党了。杀的共产党可多哪,咳!这个年月……凶多吉少啊!”说到这里,他又觉后悔,下意识的向回吞了一口,也没吞回一个字。
严志和听说“凶多吉少”,身上颤栗起来。说:“大哥!你帮我这一步吧,跟我上趟济南,去看看这孩子!你走过京闯过卫,下过关东,我可没离开过这块土,出不去门呀……”说着,不住地摇着头。
去年四月,国民党大清党,多少共产党员被捕了,入狱了。多少共产党员被杀死了。就在这节骨眼上,有一天夜晚,营长吹哨集合,点着名从队伍里把运涛和几个排长叫出来,过堂问供。军法官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严运涛!”他说。又问:“什么地方人?”他答:“河北省××县人。”军法官又问:“多大年岁?”他答:“二十六岁!”最后,军法官问:“你是共产党员吗?”他说:“不错,是共产党员!”
供词就是这样简单,并没有多说一个字,因为他是以共产党员的身分集体加入国民党的,谁也知道。运涛被扎上手铐脚镣,抛进阴暗的监狱里。
到了今年夏天,北伐军到了济南。部队里又出了共案,牵连到他,才把他从南京解到济南。运涛立刻托人给父亲来了这封信,说他被捕了,叫严志和跟江涛去看看他。
朱老忠立刻答应了老朋友的要求,耸了耸肩膀,响亮地说:“志和!这码事儿好说,天塌了有地接着,有哥哥我呢。
说什么时候去,咱抬腿就走,这有什么作难的!”
严志和听了这句话,心眼豁亮了。睁开眼来,挺了一下子腰,想扎挣着站住脚。一下子又闹了个侧巴楞,趔趄了一步,要倒下去。朱老忠赶上去,把他搂住,问:“你怎么了,志和?”
严志和说:“头,晕眩得不行!”
朱老忠背了他一只左手,严志和的右手扒住他的肩膀,两人一步一步地走回家去。一进门,涛他娘见他搭拉着脑袋,满头是汗,眼睛也不睁一睁,一步一趔趄,骨架支不住身子。一下子慌了神,连忙走上去问:“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朱老忠说:“莫喊叫,先安放下他再说。”
两个人把严志和抬到炕上,把枕头垫高点,叫他还息着。朱老忠挤了一下眼,两人走到外头屋里。朱老忠坐在锅台上,温声细气儿说:“涛他娘!有个事儿,又想跟你说,又不想跟你说。不跟你说吧,你是一家主事的人儿。要是跟你说了,无论如何,你可得支持住身子骨儿。”
涛他娘听朱老忠话口里有事,瞧见他手里攥着运涛那封信,心里有些嘀咕。她问:“是运涛的事儿?”
朱老忠一句句把运涛的事情告诉她,涛他娘低着头,眼泪刷地流下来。当时,一个农家妇女还不懂得阶级斗争的残酷,在说书唱戏上,可知道监狱的黑暗无情,于是哭得更加痛切。当他们细声细气哭着的时候,老奶奶隔着灯龛看着,仄起耳朵听着,听得说“运涛入狱了”!她脸向下一沉,张开嘴惊诧地问:“什么,运涛入狱了?”
涛他娘听声音不对头,慌忙走进去。老奶奶两腿一蹬,抽搐了几下,挺在炕上,难过得摇着头,合紧了眼睛。年老的脸上急骤的颤动,嘴里嘟嘟念念,好象在说什么。涛他娘一迭连声叫:“娘!娘!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她慌里慌张,摸摸她的手,摸摸她的头,说:“娘!你合上眼睛了?你合上眼睛了?”
朱老忠走进来一看,把手掌放在老奶奶鼻子上,鼻孔里只有一丝丝凉气了。他说:“涛他娘别喊了,先给她穿衣裳吧!”
一个年纪老了的人,生命就象风前的残烛,瓦上的霜雪,受不起风吹日晒,经不起意外的震撼了。运涛入狱的消息,象巨雷一样,震惊了她的神经中枢,截止了她生命的活动。她的嘴唇不住地颤抖,象在反复地说:“老头子还不回来……人活在世界上不容易着哪!”一会儿,眼窝渐渐塌下去了。
涛他娘顾不得哭,赶快开箱倒柜找出装裹。贵他娘、顺儿他娘、朱老星家里的,都赶了来。给死去的人穿上新洗的褂儿,新拆洗的棉袄,箍上黑布头巾,头巾上缝上一块红色的假玉。
朱老忠站在院里,手里拿着烟袋,指挥朱老星他们抬来一张小板床,放在堂屋。把老***尸首停在板床上,蒙上一块黑色的蒙头被,床前放上张饭桌。又打发贵他娘煮了倒头饭,做了四碟供献,摆在桌子上。打发伍顺找了一匹白布来,叫娘儿们给严志和和涛他娘缝好孝衣。严志和带着病从炕上爬下来,和涛他娘跪在干草上哭。贵他娘、顺他娘、朱老星家里的,把该办的事情都办完了,也在灵前弯下腰啼哭起来,涛他娘哭得尤其悲痛。
黄昏时分,严志和家门楼上挂起了纸钱。
一会儿,听得拐棍戳地的声音,朱老明拄着拐杖摸了来。进了门,哆哆嗦嗦站在灵前,弯下腰来哭着,泪水从眼洞里流出来。朱老忠也含着泪花说:“哥!人既咽气了,老哭也没用了!”朱老明说:“我觉得志和不是容易,为孩子们作难呀!”说着,又大哭起来。哭了一会,他用袖头子擦干了泪,问是什么病,什么时候断气的。朱老忠说:“光运涛的事,就够他们傤负的了,又添上办白事儿!”他把国民党大清党,运涛被关进监狱里的事情,对朱老明说了。
朱老明抬起头来,喘了几口气,才说:“也该叫江涛回来,商量商量运涛的事情怎么办。革命军失败,运涛入了狱,对咱穷苦大众来说,是一场天大的事呀!”
朱老忠自从老奶奶倒头,心上就架了火,时间不长,眼睛就红了,长出眵目糊来。他急得搓着手儿说:“谁承望的,咱一心一意等着革命军过来,把冯老兰打倒,给运涛和春兰成亲。咳!这一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朱老明说:“兄弟,要经心呀!说不清***们要出什么坏招儿!”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一把小刀子,用手一摸刀锋,噌楞楞响着。他说:“听得风声不好,我就磨了一件武器揣在怀里。碰上他们要害我,抽冷子抓住,先扎死他两个再说!”
说着话,街坊四邻都来吊孝。晚上人们散了,严志和还在草上睡着。已经是秋天,晚风凉了,阶沿下有两只虫子唧唧叫着。小桌上放着一盏高脚油灯,冒着蓝色的焰苗,照得满屋子蓝蓝的。朱老忠把门关起,和朱老明坐在草上,三个人商量事情。严志和同意派人去叫江涛,他哑着嗓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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