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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满霜河-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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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朗一下子怔住,他抬起眼睛,定定地望着薛蘅,薛蘅也定定地凝望着他。不知何时天上开始飘起了毛毛细雨,两人静静地对望着,细雨渐渐沾湿了两人的头发,衣襟,他们却浑然不觉。
  薛蘅看到谢朗的眼睛里渐渐涌起了一种她从未见过的东西,是惶惑、了然、震惊、欢喜他的眼睛一刹那变得无比清澈,坚定而温柔。
  薛蘅感到一阵恐慌从心头袭上,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让她止不住的颤抖起来。她看到谢朗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像是要开口说什么。她一个激灵,劈手夺过缰绳,狠狠地一抽马肚,白马长嘶一声,飞奔而去。只剩下谢朗一人一马怔怔地立在原地,望着她远去的身影变态地伫立。
  




四七、梧桐望月映幽窗

  薛蘅飞马驰回谢府,大步走进秋梧院,跑进自己房间,正待将房门紧紧关上,忽听薛忱的声音在身后淡淡响起,“三妹,你来一下。”
  薛蘅默然片刻,将被雨打湿的鬓发稍作整理,才跨出房门,轻声道:“二哥,什么事?”
  薛忱淡淡地打量了她一眼,目光在她沾了草屑泥渍鞋子上稍作停留,口中似是随意道:“三妹,我昨晚一晚都没睡好。”
  薛蘅心中一凛,薛忱似浑然不觉地说了下去,“京城的天气实在是闷热,热得我睡不着。”
  “嗯,涑阳的夏天,比孤山闷热多了。”薛蘅勉强微笑。
  “是啊。”薛忱拖长了声音,道:“三妹,你和明远”
  薛蘅正待上来推轮椅,听到此话,心头一震,脚下微微一滞。薛忱停了须臾,才又说了下去,“也算圆满完成了陛下交予的任务,这京城再呆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咱们又是住在别人家里,诸事不方便。若没有其它的事情,咱们还是早点回孤山吧。”
  薛蘅走到他身后,双手缓缓地按上轮椅的靠背,道:“好,明天寰宇院正式成立,陛下命我主持典礼,等典礼完毕,我就去向陛下请辞。”
  薛忱望着被细雨洇湿的石阶,叹了口气,悠悠道:“出来久了,还真是想阿定那小子。京城再好,也比不上孤山,那里,才是咱们的家。”
  “是啊,那里,才是咱们的家。”薛蘅恍恍惚惚地接口。她正要推薛忱回房,忽见太奶奶房中的大丫头墨书走了过来,笑道:“薛阁主,太奶奶请您过去一趟。”
  
  太奶奶正眯着眼看一副画,丫环进来禀报薛阁主请到,她连声道:“快请快请!”
  薛蘅一踏进门槛,太奶奶便向她招手,和蔼地笑道:“薛先生快来,帮我鉴定一下,我这眼睛有点花,看不清楚。”
  “这是”薛蘅忙趋近细看,片刻后,不觉动容,道:“这是段夫人的墨宝。”
  “确是段夫人的真迹?”太奶奶喜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正是。太奶奶,您看,这竹子的枝叶乃是用圆劲浅条双勾,还用了书法八法来画出疏篁,运笔简洁有力,可说是开一代画风之先河;这寿山石,是用浓淡水墨晕染而成,又用了披麻解索皴,刚劲中不失端凝,与竹之风骨相呼应,正是段夫人一贯的画风。这幅画,算得上段夫人画作中的精品。”
  “好好好!”太奶奶轻抚着拐杖的龙头,唏嘘叹道:“段夫人也算是书画一绝,只是因为与其弟子一段违背人伦的恋情,生前为世人所不容,一生颠沛流离,画作也遗失大半,能得到她的真迹,真是难得啊。”
  薛蘅看了那《石竹图》一眼,竟然无语相接。
  “薛阁主。”太奶奶慢慢将画卷起来,望着她,慈祥地微笑,“我知道你是喜静之人,这京城喧嚣繁杂之地,阁主肯定住不习惯。听薛二先生说起,你们马上要回孤山了?” 
  “嗯。” ,薛蘅只是点点头。
  太奶奶扶着薛蘅的胳膊,叹道:“唉,我和二位薛先生一见投缘,还想着让你们多住些日子,陪陪我这个老太婆说说话解解闷呢。此番护书之路,多亏你救了明远一命,又悉心照顾了他几个月,谢家上下对阁主真是感激不尽。唉,悯怀子息单薄,谢家正房只有明远这一根独苗,打小就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偏我谢家世受皇恩,又蒙皇上不弃,让公主下嫁,明远这孩子肩上责任重大,日后报效朝廷,中兴谢氏,就全落在他一人身上了,真是一步都走错不得。幸好这孩子虽然顽劣,但终究心性单纯,老太婆本想留二位多住些日子,让他多多向二位薛先生请教,不过,二位若不愿久留,我也不好勉强。只是这样一来,薛阁主便吃不上明远和公主的喜酒了。”
  薛蘅扶着太奶奶的手一下变得冰冷,太奶奶似浑然不觉,继续饶有兴致地说道:“对了,薛阁主还不知道吧,明远回来以后,就快要和公主举行婚礼了,皇上已经下旨,让方道之先生选个良辰吉日,准备让他们两人完婚。你是明远长辈,本想让你和薛二先生一起当男家主婚人来着,现在,诶呀”老太太满脸遗憾地拍了拍薛蘅的手。“嗯,也不妨,等他成了亲,我派人上孤山,给阁主送一坛上好的女儿红。哎呀,谢家好久没办过这么大的喜事了,我这把老骨头可不知道还能不能熬得住哟。”
  薛蘅垂下眼帘,半响,她抬起头轻声道:“多谢太奶奶厚爱,阿蘅确实住不惯京城,等明日寰宇院成立典礼后,便会去向陛下请辞。谢、谢将军机警聪慧,心性纯良,日后必成大器。公主和、和谢将军的婚礼恐怕阿蘅不能参加了,大喜之日天清阁必会奉上贺礼。阿蘅在此先行别过,还请太奶奶多多保重。”
  太奶奶拉着薛蘅,连称“不敢”,“阁主是明远的长辈又是谢家的恩人,怎敢让阁主破费劳心?阁主大恩难谢,老婆子也实在没什么东西可以聊表心意。风雅物送风雅人,这幅《石竹图》,如蒙不弃,还请薛阁主收下。明远这孩子不太懂事,若有什么冒犯薛阁主的地方,还请你看在他是晚辈的份上,多多包涵。”
  
  墨书将薛蘅送出碧兰阁,回来笑道:“老祖宗,少爷真的就要迎娶公主了?”
  太奶奶靠在美人榻上,合了眼,叹息道:“再拖下去,我怕我这把老骨头,会见不到公主进门了。”
  “怎么会?”墨书忙道:“老祖宗身体健壮着呢,依奴婢看,不说象彭祖八百岁,一百岁是绝对没问题的。”
  “活那么久做什么,平白惹人嫌”太奶奶的话语,逐渐低沉,终至无声。墨书上前细看,她竟已睡了过去。
  她满是皱纹的脸,此刻宁静详和,象是放下了什么重大的心事,睡得极为安心。
  
  薛蘅在谢府后花园中的松树下呆立了个多时辰,才提起步子,回到秋梧院。
  刚进院门,荷塘边痴坐了半天的谢朗一跃而起,唤道:“蘅姐!”
  薛蘅打马离去后,谢朗在细雨中呆立了许久,脑中一时清醒,一时糊涂,一时欢喜得想大笑,一时又涌上一阵莫名的苦恼。微雨收止时,他奔上山峦,迎风大叫,直至筋疲力尽,仰倒在松树下。
  耳边如有轰雷在鸣,叫嚷着的都是同一句话:原来是这样!
  原来竟是这样!终于明白为何自己对柔嘉只有手足之情毫无男女之念,而对她却独独不同:一日不见、便辗转反侧;她开心他便高兴,她思虑他便担忧; 她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便能让他涌起无限欢喜;她生气闭门不见,他便失魂落魄;她熟睡的面容,让他如着魔般移不开视线
  原来所有这一切让他的心忽上忽下患得患失的陌生感觉,都只是因为一个原因!
  雨后的阳光,照在二十岁的谢朗身上,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跳了起来,打马狂奔,以平生从未有过的速度,冲回了自己的家。
  
  痴等了大半个时辰,将要说的话在心中说了又说,谢朗这刻见到薛蘅沉静的面容,反而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开口,往日的口角伶俐聪明俊秀都不知哪里去了。
  他只讷讷地叫声:“蘅姐。”
  薛蘅望着他火热的眸子,背在身后握着画轴的手攥紧又放松,又攥紧。
  谢朗定定心神,鼓起勇气,再度开口,“蘅姐,我…”
  薛忱的低咳声忽在房中隐约响起,打断了谢朗的话语,薛蘅浑身一颤,急促出声,“谢师侄!”
  “啊?”谢朗愣愣应着。
  薛蘅压住心中酸涩,板起脸,“谢师侄,你我已完成陛下交予的任务,一时从权的称呼,还请你再莫提起。也请你谨记晚辈的本份,尊称我一声‘师叔’。”
  谢朗听得头昏脑胀,再度张嘴,却又是一声:“蘅姐。”
  薛蘅忽然翻手,折下一根竹枝,劲风暴起,指向谢朗咽喉,她寒声道:“师侄若再不守礼节,我就要替谢师兄教训教训你了。”
  谢朗一时懵了,不明白为何一夜之间,和自己言笑晏晏的蘅姐忽然换了一副面孔。“蘅姐…”他又喃喃地唤了声。
  薛蘅一咬牙,竹枝劈头盖脑地向谢朗抽了下来。谢朗本能地闪躲了几下,便再不躲闪,直直地站在原地。竹枝飞舞,谢朗身上的衣衫渐渐裂开细缝,但他仍倔强地站着,纹丝不动。
  竹枝将他的衣袖抽得裂开缝隙,隐约可见手臂上那狰狞的箭疤,薛蘅的动作终于缓了下来。她将竹枝一扔,神情恢复了先前的冷肃。冷冷道:“我现在要去翰林院,与各吏员商议明天寰宇院成立典礼的事宜。有什么事,等典礼完了以后再说。现在,别烦我!”
  说罢,她看也不看他,走进屋子,拿了几本书,从谢朗身边擦肩而过,始终没有再看他一眼。
  
  谢朗如梦游般回到毓秀园,呆坐在桌边,直到小柱子进来,他这才觉得浑身上下火辣辣地疼痛,低头一看,这才发觉手背上已被竹枝抽出了血痕。
  小柱子大呼小叫,谢朗忙按住他的嘴,叮嘱他不要叫嚷,免得让太奶奶担心。小柱子忙应了,找来膏药,替谢朗抹了,再回到耳屋中,看着小武子,满面同情之色。
  小武子心知不妙,颤声问,“少爷怎么说?有没有骂我没有将公主的信交给他?”
  小柱子的眼神饱含怜悯,“你自求多福吧。”
  小武子惨叫一声,倒回床上。
  小柱子想起谢朗身上的伤痕,大感惊讶,自言自语道:“公主那么娇娇柔柔的性子,发起脾气来这么狠。唉,少爷以后,可有得苦头吃罗。”
  
  这夜,谢朗哪睡得着,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个多时辰,终于翻身坐起,两条腿似被什么牵着一般,又来到了秋梧院。
  院门是紧闭着的,他推了推,纹丝不动。他跃上院墙外的梧桐树,坐在树枝间遥遥望去,薛蘅的房间仍然亮着烛火,烛光将她的身影投在窗纸上,隐隐可以看出,她正在奋笔疾书。
  即使是只看到这朦胧的身影,谢朗也觉得一下子心安了许多。他在树杈之间静静地坐着,视线始终凝望着那扇窗户。
  月上中天,直至子时末,薛蘅仍在灯下低头疾笔写着,谢朗悄悄从树上跳下,走到窗前,伸出手指,贴着窗纸,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轮廓。他默默地微笑,只觉得就这样靠近着她,真好。
  这样,就很好。
  



 
四八、墨香犹在人杳然

  景安帝对寰宇院的成立相当重视,竟将太清宫东北一角的阁楼拨了出来。阁楼下原就有一处地室,景安帝命工部密召石匠,将寰宇志各籍册的内容一一凿刻在地室内各石室的石壁上。原来的珍本,则藏在了极隐密的地方。
  寰宇院重兵把守,有资格验过重重关卡进入地室的人,都是殷国有名的当代大儒或匠师。他们却都只有进入其中一个或两个石室的资格,能进入全部石室的,只有薛蘅与方道之。
  薛蘅推着薛忱,快到两仪门,见方道之卓尔不群的身影自东缓步而来,越走越近。她想起过世的薛季兰,心中微酸,面上保持沉静,上前行礼:“方先生!”
  方道之默然片刻,才端严地还礼,“薛先生。”
  “不敢。”薛蘅忙道,“您是长辈,娘生前叫我‘阿蘅’。”
  方道之凝目细看了薛蘅一番。他与她只见过一面,却在薛季兰的信中无数次听她提起过这位最看重的弟子。于他而言,眼前的面容既熟悉又陌生,熟悉到好象薛季兰就站在眼前,沉静地施礼、从容地对答;但她又有着明显不同于薛季兰的地方,相对于薛季兰的“柔和”,她多了几分“刚硬”。
  他在心中喟然一叹,微笑道:“我这一礼,是替殷国百姓谢过薛先生赠书之德。”
  “薛蘅愧不敢当。日后寰宇院有方先生的鼎力主持,必能令典有所用,造福苍生。”
  二人相视一笑,薛蘅正要介绍薛忱,寰宇院执事过来,道:“方先生,二位薛先生,人都到齐了,谢尚书请三位进去。”
  三人至两仪门交验关符,薛忱抬头,见薛蘅正回头怔怔遥望,他暗叹一声,唤了声,“三妹。”
  薛蘅惊醒过来,向他笑了笑,恰好关符验过,便推着他入了两仪门。
  
  这日,谢朗很早便起来,到太奶奶和谢峻处请过安,练了一回枪法,再沐浴更衣,用过早点,看看沙漏,已是辰时。
  小柱子捧过一套夹纱常服,谢朗瞥了一眼,道:“我那套天罗锦的衣裳呢?”
  小柱子忙转身从柜中找出他指定的衣裳来。谢朗换上,小柱子替他系好扣带与玉佩,他对着铜镜理了一下珠冠,神清气爽地踏出房门。
  二姨娘正从外面进来,被谢朗这身英挺的打扮晃了一下眼睛。谢朗行礼问安,便要往院外走,二姨娘一把将他拉住,道:“明远,二娘来问你”
  谢朗这刻哪有心思听她闲话,随口道:“二娘,我今天有要紧事,您晚上再和我说。”说罢便出了毓芳园。
  二姨娘看着他飞扬潇洒的身影,啧啧两声,神情透出十二分的欢喜自得来,“咱们家明远,真是”又抿嘴一笑,“老祖宗还急着要将公主娶过门,凭咱们明远这人品,只怕着急的是公主!”
  小柱子正要跟上谢朗,听了,忙转身问道:“二夫人,少爷就要成亲了?”
  二姨娘笑道:“这不,选了三个日子,来问问明远的意见。”
  小武子一听,欢喜起来,少爷若是成亲,自己是一定要搬出毓芳园的,那就多了和府中丫环们接触的机会。小柱子却想起谢朗手上的伤痕,颇为他成婚后的生活忧切了一番。
  
  谢朗一心惦着薛蘅,却知她今日要主持寰宇院的成立典礼,不敢去打扰她。薛蘅推着薛忱出秋梧院时,他远远看了一眼,便心满意足,在府内百无聊赖地转了几圈,估算着典礼快要结束,才进了秋梧院。
  盛夏午后的秋梧院,静得只听到知了撕心裂肺的鸣叫。他在荷塘边坐了个多时辰,又在院内逡游了数圈,眼见日头开始向西倾斜,仍不见薛家二人回来。
  他心神不定,再等了半个时辰,想起谢峻也是参加了典礼的,便叫道:“小武子!”
  小武子在美人蕉下躲了大半日,腾地跳了起来,冲进院中,谄笑道:“少爷!”
  “你去工部司房看看,爹有没有在那里,再打探一下,他是何时回到司房的。”谢朗神色不宁地吩咐。
  为了将功赎过,确保屁股不再遭殃,小武子跑得飞快,不到半个时辰,便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少爷,老爷正在工部司房,问过李三叔了,老爷是巳时就回了的。”
  谢朗愣了片刻,挥挥手,重新走入秋梧院。他刚在荷塘边坐下,忽想起这一整日,连药童小坎小离都不见踪影,他心中渐涌不安,急跃而起,冲到薛忱房间窗下,用湿指点破窗纸,凑近一看,屋中洁净整齐,但薛忱的药箱、药炉等物,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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