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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风筝的人-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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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你们听着。”他对他们说,“再过一会,我会关上门。然后他和我会处理一点陈年烂账。你们无论听到什么,都别进来!听到没有?别进来!”

卫兵点着头,看看阿塞夫,看看我。 

“是,老爷。”

“完了之后,我们只有一个能活着走出这间房子,”阿塞夫说,“如果是他,那么他就赢得自由,你们放他走,明白了吗?”

年纪较大的卫兵不安地说:“可是老爷”

“如果他走出去,你们放他走!”阿塞夫大叫。那两个卫兵吓得连连点头。他们转身离开,有个去拉索拉博。 

“让他留下,”阿塞夫说,狞笑着,“让他看看。学点教训对孩子有好处。”卫兵离开。阿塞夫放下念珠,把手伸进黑色背心的上袋。他掏出来的东西,我早就料到了:不锈钢拳套。

那人的头发涂着睹喱水,厚厚的嘴唇上面留着克拉克?盖博那样的小胡子。睹喱水浸透了绿色的手术纸帽,弄出非洲地图似的污迹。我记得他黑色的脖子上的金项链,挂着安拉的神像。他俯视着我,连珠炮似的说出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乌尔都语 'Urdu,巴基斯坦官方语言',我想。我的眼睛盯在他的喉结,看着它上上下下,我想问他究竟多大年纪——他看上去太年轻,像外国肥皂剧里面某个演员。但我说出口的只是,我要狠狠揍他一顿,我要狠狠揍他一顿。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狠狠揍阿塞夫一顿。我想没有吧,怎么可能呢?那是我第一次跟人打架。我长这么大了,还没朝人挥过一拳呢。

在我记忆中,跟阿塞夫打架的情景栩栩如生,真叫人吃惊:我记得阿塞夫在戴上拳套之前打开了音乐。在某个时刻,长方形的祷告毛毯,织着麦加地图那张,从墙上松落,掉在我头上,它上面的泥土弄得我打喷嚏。我记得阿塞夫抓起葡萄磨着我的脸,他咬牙切齿,滚动着血红的眼睛。在某个时刻,阿塞夫的头巾脱落,露出几缕长及肩膀的金色头发。

还有结局,当然。结局我看得一清二楚。我想我会永远记得。我记得的大体是这样的:他的拳套在午后的阳光中闪亮,他第一次击中我时,我浑身发冷,但很快,我的鲜血就温暖了他的拳套。我被甩到墙壁,一颗本来可能挂着画的钉子刺进我的后背。我听到索拉博的尖叫,还有手鼓、手风琴、雷布巴琴演奏的乐声。身子撞到墙壁上,拳套击打我的下巴。被自己的牙齿噎住,将它们吞下去,我想起自己曾花了无数时间刷牙、清牙缝。被摔倒墙上。

倒在地板上,血从破裂的上唇流出来,滴污了淡紫色的地毯,腹部阵阵剧痛起伏,想着我什么时候才能再次呼吸。我的肋骨断裂,声音跟折断树枝一样,从前哈桑和我经常拿折断的树枝当剑,像旧电影里面的辛巴德那样决斗。听到索拉博的尖叫。我的侧脸撞上电视柜的一角。又是一声断裂,这次正中我左眼下面。我听到音乐声,索拉博的尖叫声。手指抓着我的头发,拖着我向后,不锈钢闪闪发亮,它们挥击过来,断裂声再次响起,这次是我的鼻子。

咬牙忍痛,发现我的牙齿已经不像过去那样齐整了。被踢中。索拉博不断尖叫。我不知道自己何时开始发笑,但我笑了。笑起来很痛,下巴、肋骨、喉咙统统剧痛难忍。但我不停笑着。我笑得越痛快,他就越起劲地踢我、打我、抓我。

“什么事这样好笑?”阿塞夫不断咆哮,一拳拳击出。他的口水溅上我的眼睛。索拉博尖叫。

“什么事这样好笑?”阿塞夫怒不可遏。又一根肋骨断裂,这次在左边胸下。好笑的是,自1975年冬天以来,我第一次感到心安理得。我大笑,因为我知道,在我大脑深处某个隐蔽的角落,我甚至一直在期待这样的事情。我记得那天,在山上,我用石榴扔哈桑,试图激怒他。他只是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红色的果汁染在他衬衣上,跟鲜血一样。然后他从我手里拿过一个石榴,在自己额头上磨碎。现在你满意了吗?他凄然说,你觉得好受一些了吗?我从不曾觉得高兴,从不曾觉得好受一些,根本就没有过。但我现在感觉到了。我体无完肤——我当时并不清楚有多糟糕,后来才知道——但心病已愈。终于痊愈了,我大笑。

接着是结局,我就算埋在坟里也会记得。我躺在地上哈哈大笑,阿塞夫坐在我胸膛,一张发疯似的脸被缕缕晃动的头发围绕着,离我的脸只有几英寸。他一只手掐着我的喉咙,另外一只戴着拳套,作势悬在肩上,他举起拳头,准备再次击落。

接着,“别打了。”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我们都看着。 

“求求你,别再打了。”

我想起在恤孤院的时候,负责人给我和法里德开门,说了一句话。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察曼?那东西跟他形影不离。他说,他无论走到那儿,都会将它塞在裤带上。 

“别再打了。”眼影混着泪珠,在他脸上冲出两道黑色的痕迹,弄糊了胭脂。他下唇颤抖着,流着鼻涕,“别打了。”他哽咽道。

弹弓被拉满,他的手高举过肩,握着橡皮筋末端的弓杯。弓杯里面有个东西,黄色的,闪闪发光。我将血从眼上眨落,看到那是一个铜球,从桌子的底座取下来的。索拉博将弹弓瞄准阿塞夫的脸。 

“别再打了,老爷。”他说,嘶哑的声音颤抖着,“别再伤害他。”阿塞夫的嘴巴无言地扭曲,欲言又止。“你知道你自己在干什么吗?”最后他说。 

“求求你,停下来。”索拉博说,泪水又从绿色的眼睛涌出,和眼影混在一起。“把它放下,哈扎拉人。”阿塞夫气急败坏,“把它放下,不然我会处置你,相比之下,我刚才对他做的,不过是温柔地拧拧耳朵罢了。”

泪水流个不停。索拉博摇摇头。

“求求你,老爷,”他说, “停下来。” 

“放下。” 

“别再伤害他了。” 

“放下。” 

“求求你。” 

“把它放下!” 

“别打了。” 

“把它放下!”阿塞夫放开我的喉咙,朝索拉博扑去。索拉博松开弓杯,弹弓发出嘶嘶的声音。接着阿塞夫惨叫起来,用手掩着片刻之前还是左眼所在的地方。血渗出他的指缝。血,还有其他东西,像嗜喱水一样的白色的东西。那叫玻璃状液,我清楚地想起来。我在某个地方读到过,玻璃状液。

阿塞夫在地毯上打滚,翻来覆去,不断惨叫,双手仍掩着血淋淋的眼眶。 

“我们走!”索拉博说,他拉起我的手,把我扶起来。我被痛击过的身体每一寸都在发痛。

阿塞夫在我们后面叫着。

“出去!滚出去!”他高声尖叫。我跌跌撞撞打开门。卫兵看到我的时候,眼睛睁得大大的,我在想自己像什么样子,每次呼吸都带来胃痛。有个卫兵用普什图语说了几句,接着飞也似的跑过我们,奔进房间。阿塞夫仍在里面不停喊着“出去!”。 

“快走,”索拉博说,拉着我的手,“我们走。”我拉着索拉博的小手,挣扎着走下门厅。我回头看了最后一眼,卫兵在阿塞夫身边乱成一团,朝他脸上做着什么。我恍然大悟:铜球还嵌在他空洞的眼眶里。

我觉得天旋地转,倚着索拉博,蹒跚走下楼梯。楼上传来阿塞夫声声惨叫,如同受伤野兽的哀嚎。我们走出来了,走进阳光中,我的手臂压在索拉博肩膀上,然后我看见法里德朝我们跑来。 

“奉安拉之名!奉安拉之名!”他说,眼睛大大地瞪着我。他将我的手臂摔在肩膀,背起我,朝卡车飞奔而去。我想我尖叫了。我看见他的拖鞋嘭嘭蹬着地面,甩打着他粗黑的后脚跟。呼吸很痛。然后我看到了陆地巡洋舰的车顶,被放进后座,看到发皱的米色坐垫,听见车门打开的叮叮叮声音。一阵跑步声绕过车身,法里德和索拉博匆匆谈了几句,车门用力关上,引擎发动。车子猛然前冲,我感到额头上有只小手。我听见街道上的声音,几声呼喝,看见窗外的模糊的树朝后退去。索拉博在哭泣,法里德仍不停重复着:“奉安拉之名!奉安拉之名!”大约在那时,我昏了过去。

第二十三章

迷迷糊糊间,我看见一些面孔,停留,又退去。他们弯身望着我,问我问题。他们统统在问。我知道我自己是谁吗?我身上哪里发痛吗?我知道我是谁,我浑身发痛。我想告诉他们这些,可是痛得无法开口。这些我从前就知道了,也许是一年前,也许是两年前,也许是十年前。我想和一个脸抹胭脂、眼涂黑影的男孩说话。那个孩子。是的,我现在看见他了。

我们似乎在轿车里面,那个孩子和我,而我知道开车的不是索拉雅,因为她从来不开这么快。我想跟那个孩子说话——似乎跟他说话是顶要紧的事情。但我忘了自己想说什么,或者为什么跟他说话那么重要。也许我想告诉他,让他别哭了,现在一切都会好起来。也许不是。由于某种我说不上来的原因,我想谢谢那个孩子。

面孔。他们全都戴着绿色帽子。他们进进出出。他们说话很快,说的语言我不懂。我听见别的声音,别的噪声、哔哔声和警笛声。总有更多的面孔,俯视下来。我谁也记不清了,只忆起一张面孔,头发和克拉克‘盖博式的胡子上有咭喱水,帽子上有非洲地图似的污迹。肥皂剧之星。那很好笑。我现在就想笑。但发笑也会疼痛。

我昏过去。她说她叫艾莎,“跟先知的妻子一样 ”。她头发有些灰白,从中间分开,扎着马尾辫;她的鼻子穿着太阳形状的扣子。她戴着眼镜,双眼看上去突出。她也穿绿色衣服,她的手很柔软。她看着我凝望她的笑容。用英语说话。有东西插进我胸膛一侧。

我昏过去。有个男人站在我床边。我认识他。他皮肤黝黑,又高又瘦,胡子很长。他戴着帽子——这些帽子叫什么名字来着?毡帽?帽子斜斜戴在一边,像极了某个我现在想不起来的著名人物。我认识这个男人,几年前,他开车送我到某个地方,我认识他。我的嘴巴不对劲。我听到一阵泡泡的声音。

我昏过去。我右臂灼痛。那个戴着眼镜和鼻子穿着太阳状扣子的女人弯身在我的臂膀上,插进一根透明的塑料管子。她说那是“钾”。“好像被蜜蜂叮了一下,对吧?”她说。确实是。她叫什么名字?似乎和先知有关。我也认识她好几年了。她过去常常扎着马尾辫,现在它朝后梳,挽成发髻。我和索拉雅初次交谈的时候,她也是这个发型。那是什么时候?上个星期吗?

艾莎!想起来了。我的嘴巴不对劲。那东西插进我的胸膛。我昏过去。

我们在俾路支的苏莱曼山,爸爸在跟一只黑熊搏斗。他是我小时候的爸爸,飓风先生,高如铁塔,孔武有力,是典型的普什图人;不是盖着毛毯那个委靡的人,不是那个脸颊深陷、眼神空洞的人。他们,爸爸和黑熊,在一片绿草地来回翻滚,爸爸棕色的卷发飘扬着。黑熊吼叫,或许那是爸爸的叫声。唾沫和血液飞起,熊掌和人手相击。他们倒在地上,发出巨响,爸爸坐在黑熊的前胸,手指插进它的鼻孔。他抬头望向我。他是我。我在和黑熊搏斗。

我惊醒。那个瘦长的黑汉子又在我床边。他叫法里德,我现在想起来了。我和他还有一个男孩在车里。他的脸让我想起了铃铛声。我口渴。

我昏过去。我不断清醒了又昏过去。

原来那个有着克拉克?盖博胡子的男人叫法鲁奇大夫。他根本不是肥皂剧明星,而是一个专治颅颈的外科医师。不过我总是把他当成阿曼德,某出背景设在一个热带岛屿的肥皂剧的主角。

我在哪儿?我想问,但无法张口。我皱眉,呻吟。阿曼德笑起来,他的牙齿真白。 

“还没好,阿米尔。”他说,“不过快了,拆了线就好。”他的英语带有浓厚的乌尔都语翘舌音。

线?阿曼德双臂抱胸,他的小臂毛茸茸的,戴着一条结婚金链。“你肯定在想你在哪儿,发生什么事了。那很正常。手术后总是有这种茫然的状态。所以我会把我知道的告诉你。”

我想问他线的事情。手术后?艾莎在哪里?我想看见她的微笑,想拉着她柔软的手。阿曼德皱眉,扬起一道眉毛,看上去有点自以为是。“你在白沙瓦的医院。你在这儿两天了。你伤得很重,阿米尔,我得对你说。要我说,你能活下来真的很幸运,我的朋友。”他一边说,一边伸出食指,像钟摆那样来回晃动。“你的脾脏破裂,幸运的是,很可能是后来才破裂的,因为你的腹腔有出血的初期症状。我那些普通外科的同事已经给你做了脾切手术。如果它破裂的时间早一些,你也许会流血致死。”他拍拍我的手臂,插着输液管那边,露出笑脸。“你还断了七根肋骨,其中有根引发气胸。”

我皱眉,试图张开嘴巴,却想起有线。

“也就是说,你的肺被刺破了。”阿曼德解释说,他拉着我左侧的一根透明塑料管,胸腔又传来阵痛。“我们用这根胸管弥合裂口。”我顺着那根管子,看见它一头插在我胸前的绷带之下,另一头插在装着半罐水柱的容器里面。泡泡的声音就是从那儿传来的。

“你身上还有很多不同的创口。也就是‘伤口’。”我想跟他说我知道那个词是什么意思,我是个作家。我想要张开嘴,又忘记缝着线了。 

“最严重的创口在上唇。”阿曼德说,“冲击力让你的上唇裂成两半,从人中裂开。不过别担心,整容医师帮你缝好了,他们认为你会恢复得很好,不过那儿会有道伤痕。这可避免不了。”

“你左边眶骨组织破裂,就是你左眼眶的骨头,我们也替你修好了。你下巴的线要过六个星期才能拆,”阿曼德说,“在那之前,只能吃流食和奶昔。你会消瘦一些,而且在一段很短的时间内,你说话会像电影《教父》第一部里面那个阿尔?帕西诺一样。”他笑起来,“但你今天需要完成一项工作,你知道是什么吗?”

我摇摇头。

“你今天的工作是排便。你完成之后我们才能开始喂你吃流食。不见粪便,不给食物。”他又哈哈大笑。

稍后,艾莎帮我换输液管,又善解人意地摇起床头。随后,我想起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脾脏破裂。牙齿脱落。肺被刺穿。眼眶裂开。当我看见窗台上有只鸽子啄食碎面包的时候,忍不住想起阿曼德或者法鲁奇大夫适才说过的话。冲击力让你的上唇裂成两半,他说,从人中裂开。从人中裂开,像兔唇那样。

隔日,法里德和索拉博前来探望。“你今天知道我们是谁吗?你记得吗?”法里德半开玩笑地说。我点头。 

“赞美安拉!”他说,喜气洋洋,“不用再说废话了。” 

“谢谢你,法里德。”我透过缝着线的下巴说。阿曼德说得对——我听起来确实像《教父》里面那个阿尔?帕西诺。而我的舌头让我大吃一惊:它伸过我赖以进食的牙齿原来所在的地方,却是空空荡荡。“说真的,谢谢你替我做的一切。”

他摇摇手,脸色有点尴尬:“别这么说,没什么好谢的。”我转向索拉博。他穿着新衣服,淡蓝色的棉布长袍,看上去尺寸大了一些,还戴着黑色的无边便帽。他低头看着脚,手里拨弄着床边弯曲的输液管。

“我们还没好好地相互介绍呢。”我说,朝他伸出手,“我是阿米尔。”他看着我的手,然后看着我。“你是爸爸跟我说过的阿米尔老爷吗?”他说。 

“是的。”我想起哈桑信里那些话。我告诉亲爱的法莎娜和索拉博很多次,那些我们过去一起长大、玩游戏、在街上追风筝的事情。听到我们过去的恶作剧,他们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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