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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牌保卫战-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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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振武怔住了。韩大狗的爷爷韩振武怔住之后,就在想前天早上的事情。那天早上一过飞机,他就晓得情况不好。每次飞机过得紧,抗日队伍就要下来招兵了,他干了几十年村长,他能预感到许多要发生的事情。这几年,他把村子里年纪轻轻的小后生往前线一批批地送,像割韭菜地一发又一发。然后,过不多久,他就得时不时地往有名有姓的人家里跑,说你的后生在抗日杀场上立了功,牺牲了,你们成了荣光人家。人家表面上含着泪不言语,可心里恨不得你韩振武也死。因为他们的后生是你韩振武帮人招去的。
可这些事烦归烦,灾祸总归是落在别人头上。最让韩大狗的爷爷韩振武揪心的,就是眼看着自己的孙子韩大狗一天比一天成熟,一天一个个子,而天上的飞机自从他妈被扫死后,一天比一天过得紧。而且这小子的个性,太像自己了。
他就担心。
哪怕他的孙子已经成了一名孤儿,可是在这兵荒马乱、国难当头的年月,这上火线的一劫,看来孙子是怎么也逃不掉了。再说,村子里的青年都积极响应,就韩大狗一个人躲在家里吃闲饭,他更没脸面见父老乡亲。就是为这,前天早上,他竟在孙子韩大狗面前丢了丑,在飞机的嗡嗡声里,把尿拉在了裤子里。而后,他像个娃娃一样地嚎哭。
韩振武也早料想到,孙子韩大狗有当兵的想法。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责怪大狗子:“人家肖亚中拼命从火线上逃下来,你却偏偏要往火口上碰,而且去意这么坚决,真是天意要灭我韩家呀。”面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村长韩振武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灰心过。当他看到这个叫肖亚中的逃兵走进了村子,又见到孙子把他领了回来,他心里有了一个办法。他用一整天的时间,反复琢磨这个想法。他想到自己一辈子没做过什么亏心事,没想到,在行将入土的时候,还要做下一件让他心里不安的事。他还想到自己这个村长,这些年来当得也太窝囊。所谓村长,就是要保一方平安,可是因为自己年事已高,自己不仅没做到,相反,他送走了许多黑发人。战争让他不得不做一些违心的事情。他眼睁睁地看到,受战争的伤害最大的,始终是这些老百姓,打仗花的是民财,牺牲的是老百姓的性命,老百姓承受着几重负担。可是,细一想,要不是这战乱年岁,自己这个维持村长,恐怕早就干不到今天。想到今天,他也得和大多数老百姓一样,面临着一场难逃的劫难,他的心就灰到了极点。
夜很深了,想着即将来临的劫难,韩振武睡不着。
韩振武干脆就起了身,走出睡房,走进了肖亚中和孙子的睡房。
韩大狗睡得很熟。
肖亚中说:“爷爷,我反正是死过几回的人了,我家有兄弟四个,我不仅有了老婆,还有一个小子。就让我顶大狗的名去。从今天起,我就叫韩大狗。”韩振武说:“就怕大狗子不肯。”
肖亚中说:“我明天再劝他一回。”
韩振武说:“你自己也要想好。今晚,我这里所有的门都没上锁。可是过了今夜,就是你再想走,也走不脱了。”
韩振武说完就出去了。肖亚中又陷入黑暗里,不一会儿,他也进入了梦乡。肖亚中的梦很平静。好像是回到了四川的老家,跟那脆生生的妻儿在一起。他们在梦中始终不说话,只是对着他眯眯地笑。
010奔跑
天刚放亮,招兵的人就进了村。先是狗子在村头狂吠。那吠声可以传到河对岸去。镇上的人带着几位部队长官进了村,没有一丝大的动静,只是狗子在不住气地狂吠,连人脚踏地皮儿的声音都没有。肖亚中起身去看韩大狗爷爷的房,早已没了人影,就知道他去履行自己的职责去了。
一会儿,有人嗵嗵敲门。韩大狗开了门,见是望水芳。望水芳见了韩大狗就说:“大狗子,我哥生死要去当兵。我爹我妈生死不同意。我爹叫我来说,让你爷爷把我退回来,不然,就悔了我们的亲事。”
韩大狗还没睡醒,惺松着眼,愣了半天才回过神说:“他跟你爹学当先生不好蛮好吗?他那样子还能当兵找鬼子?”望水芳说:“我爹说,让你求你爷爷,想办法把我哥退了回来。我爹说,他要是在队伍上有个三长两短,爹的几辈人的中医就失传了。”看着眼前的望水芳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儿,韩大狗像一下长高长大了。他捧着望水芳的双肩说:“回去给爹说,我会想办法的,保证不损你哥一根毫毛,把他退回来。”
望水芳接了这话,就像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颠颠地就往回走。韩大狗连忙一把拉住她说:“你怎么心里就只有你的哥。说不定,我今天就要走了。”望水芳盯着韩大狗说:“待会儿,我又到庙那儿放羊,我等你。”说完,望水芳的脸就红了。望水芳红着脸,高一脚低一脚地走远了。韩大狗望着走远了的背影,心里一阵暖。
望水芳走得看不见人影子了,又有人颠颠地跑来说,大狗子,你爷爷叫你赶快烧水,泡茶,还要把你的睡房腾出来,好让官兵们住。那人说完就走,走了多远还回过头来喊道:
“你爷爷还叫你别乱跑,做完了活儿就在家等着。”
韩大狗说:“好。”
韩大狗就在屋里忙,忙完了就在屋里等着。
实在等不住了,韩大狗就跑到山头,爬到那棵柿子树上,远远地看伍婿庙。在柿子树上,韩大狗想,爷爷怎么就那么不喜欢伍婿庙,自己怎么就那么喜欢伍婿庙,不仅喜欢伍婿庙,而且一看到那庙心就发热,脸就发烫,手脚就发软。韩大狗想着想着就看到望水芳出现在伍婿庙那儿。她还是赶着那只羊,还是留着那根长辫儿。她还不住地朝着韩大狗招手。她招完了手,见韩大狗没反映就一跳一跳的,像只小花鹿在跳动。她见韩大狗还没有反映,就站在那儿,一左一右地摆动着腰姿,韩大狗看得出,那种扭动里既有埋怨,还有失望。韩大狗就不再犹豫,他一溜烟儿地下了树,朝望水芳狂奔而去。在奔跑中,他听自己的心跳像打鼓一样重,一样响。他还想到他妈在雪地走动的姿势,想到他妈身上的暖,尤其是他妈那对生动的乳房,在他脑子里不停地晃动。
韩大狗用几乎是他生平没有过的速度,向他的媳妇望水芳狂奔而去。
011放兵
韩大狗回到家里,见爷爷已经回来了。爷爷对韩大狗离开屋里去了外面并不怎么计较。韩大狗看到爷爷很疲倦。韩大狗从爷爷的疲倦里就知道,他们今天肯定招了不少的兵,不然爷爷不会让情绪这么低,爷爷不愿意看到村子的男人越来越少,那些娃娃都是爷爷看着长大的。韩大狗还知道,爷爷前几天就给村子里的人们放了风,说这次招兵要和鬼子,血战峡昌,血战石令牌,让村子里的人三思而后行,别莽撞行事。可是村子里的人还是有不少人来应招。他们像过节日一样,来到了招兵站,报上了自己的名字。爷爷看到了自己的亲家望名堂的儿子望长江也到招兵站上报了名。
爷爷韩心里想:“这村子里的人这是怎么啦?”
韩大狗还看见两名招兵的长官。他们倒是有说有笑。韩大狗最爱看那位又高又文静的长官。他穿得整整齐齐,长得眉清目秀,一说一笑。进了韩大狗的家,他就担水做饭,扫地抹桌子,没像那位壮实的长官那样,躺在椅子上拉长了腿子歇着,眼睛还滴溜溜儿地乱转。
爷爷把韩大狗拉到长官面前说:
“这是徐长官。”
韩大狗就对着那位眉清目秀的长官鞠一下躬说道:“徐长官好。”那徐长官就拍着韩大狗的肩说:“别叫长官,我叫徐国耀,大家都叫我徐大炮,你以后也可以叫我徐大炮。狗日的,大狗子身胚都长定型了,将来一定是条硬汉子。”
爷爷又把韩大狗拉到那壮汉子面前说:
“大狗子,这是和长官。”
韩大狗就对着躺在椅子上的壮汉子说:“和长官好。”
和长官抬抬眼,动也没动说:“他是班长,我是副班长,班里也没人敢当面叫他徐大炮的。叫什么你自己惦量着。”
韩大狗说了声明白了就走进自己的屋去。韩大狗在往自己的睡房走去时,他听到和长官说:
“大狗子,你千万别动他们的绳子。”
韩大狗走进他的睡房,一眼就看见,肖亚中和望长江被捆在他的厢房里。
韩大狗问:“你们这是怎么啦,不是招兵吗,怎么把你们捆起来啦?”
韩大狗从小就知道,自己的睡房老早用来关过壮丁,而且是那种拼命想逃的壮丁,只有过去抓壮丁才下这种绳子功,把人捆起来。韩大狗的睡房从门到窗子都有牢不可摧的锁。那些锁一旦锁上,任你是插着肢膀也飞不出去的。有一次韩大狗和爹搞反了,爹就要了爷爷的钥匙,把他反锁在屋里,锁了一整天,他想尽了办法也没逃出来。结果还是爷爷才把他放了。
今天可是招抗日队伍呀,怎么会这样?韩大狗亲眼看到,那些新招的兵,乐哈哈地分散住在不同的集结点。
肖亚中和望长江两人的手都被反绑着,脚也上了绳子。望长江是那种娘娘腔的男人。韩大狗不喜欢和他说话,如果不是看在他的妹妹望水芳的面子上,韩大狗平常连话都懒得和他讲。可是今天不一样。早上听望水芳说,他竟然想当兵,韩大狗在心里对他有了一丝好感。他走进屋里,一看到望长江,就有种亲情的感觉。他看着望长江和他妹妹一样白的皮肤,他就像在看着望水芳那柔嫩的皮肤。他看到望长江就想到刚才自己和望水芳在庙里那动人心魂的幽会。
望长江说:“大狗子,快想法救救我,我本来想报名当兵去的,我爹说,只要我当兵,就把所有的医书烧了,不再认我这个儿子。我不能让我爹的医学失传啊。我刚给他们说,不想当兵了,要回去,他们就说我破坏抗日,把我捆起来了。”
韩大狗听了这话,心里又恢复了先前对他的厌恶。韩大狗没理他。韩大狗走到肖亚中面前问:“他们怎么把你也捆起来了?”
肖亚中笑着说:“他们说,我是逃兵,怕我又逃了。他们还说,我天生就长得像个逃兵。”
韩大狗说:“我看你最不像个逃兵。”
肖亚中说:“我留下来是留对了,他们的任务就是保卫峡昌,保卫石令牌。”
韩大狗问:“东洋鬼子什么时候打到石令牌?”
韩大狗想,这石令牌离伍婿庙简直太近了。东洋鬼子打到了石令牌和打到他的家伍婿庙简直就没有区别。
肖亚中说:“目前鬼子正在打峡昌的主意,他们打峡昌的目的就是为了打石令牌,打石令牌的目的就是为了打嘉宁,就是为了打我的家乡。那个徐长官是东北人,他说,他的家乡已经被东洋人占了,他就把四川当成他的家乡,他不想让东洋人再把他的家乡占去。他这话,我怎么听着就顺耳,听着就想流泪。我现在真乐意让他们捆着。”
韩大狗想,狗日的逃兵肖亚中,不仅会得晕血症,还懂军事哩。听爷爷说,懂军事的人都蛮鬼,可是韩大狗一点也不觉得懂军事的肖亚中很鬼。后来的事实证明,也就是这个懂军事的肖亚中,让韩大狗没有像其他石令牌血战中的士兵,糊里糊涂地打,糊里胡涂地死,而是在心里算计着东洋鬼子的一招一式,从而使韩大狗屡次立下了赫赫战功,并且赢得了给他的妈报仇雪恨的机会。
韩大狗的舅子望长江听了肖亚中的这番话,就不再吭声了。望长江沉默了很长时间,觉得再不说话,就没了人味。望长江说:“我也想去杀东洋鬼子的,我也不怕死的,就是怕我爹妈着急,怕我家的中医失传。”
韩大狗说:“你就不要瞎想了,水芳是我媳妇,你就是我的大舅子,我也答应了水芳,一定会把你退回去的,只是你不要再说没油盐的话就行了。”
望长江听了这话,脸上又是红一阵白一阵。好久他才说:“大狗子,我不回去了,我还是想去当兵打鬼子。”
韩大狗却笑着说:“你不回去不行,你不回去,我可要打光棍哩。”
韩大狗说完就出去了。
韩大狗把爷爷喊到山头。
山头就是长着那棵柿子树的地方。山头在西陵峡,指的就是房屋的两侧,对着房屋山尖的地带。西陵峡里的人把房屋两边的墙叫山肩,因为那房屋的脊梁像一座山峰。所以,往往西陵峡的人所说的山头,并不是指实际意义的山头,而是指屋的两个侧面所对着的地带。山头在峡江人的生活里显得有点比其它地方特殊。峡江人因为屋少,逢上来了客,有一点机密性质的交流内容就是在山头完成的。
韩大狗把爷爷韩振武叫到山头,爷爷韩振武就觉得孙子又有了什么鬼点子。近几天来,他简直被这个小娃子折磨得有点喘不过气来。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他都觉得,这小子越来越像自己十七八岁时的作派。也许正是冲着这一点,韩振武对他的孙子韩大狗显得比对谁都宽容。
韩振武说:“娃儿,你有事就说。”
韩大狗说:“你得把望长江退了!”
韩振武说:“你疯了吧你,名字都在报镇上,再报到抗日总部了,队伍又不是菜园子门,想进就进,想出就出。一个萝卜一个坑,东洋人快打到峡昌了,听说是打东洋人,村子里的人得了信都踊跃报名,你望长江也是自己报的名,你一退,别人也跟着退咋办?这不分明在破坏抗日吧?就他望长江是娘生的,就他望长江是肉长的,别人家的孩子都是蛆?”
韩大狗说:“你得把望长江退了!”
韩振武对他的孙子韩大狗说:“他爹想悔亲是不是?”
韩大狗说:“他爹不悔亲,你也得把望长江退了。”
韩振武说:“这件事儿,我们两公孙说不好的,你就别说了。”
韩大狗说:“滥眼瞎,你听着,不说了你也得把望长江退了。”
爷爷韩振武一转身走掉了。
韩振武心头也火起来了,火起来了他一转身就走掉了。他只能走掉。看着爷爷走掉了,韩大狗就想哭,韩大狗蹬在山头想哭。
好一阵子,爷爷韩振武看见孙子韩大狗蹬在山头,一幅没了阳气的样子。也有好几次韩振武心烦得恨不得上去打他的孙子一个耳光。可是,韩振武从他的孙子来到世上,从没动过他一指头。即使是今天,他也不愿意动韩大狗一指头。
韩大狗在山头蹬了一会儿,就爬到柿子树上看日头。他盼着日头早点下到河对岸的西山里去。他也晓得,日头下了西山,那两个官兵就会在他家的大门口摆上麻将龙门阵,这样他们既可以痛痛快快地玩一把,又可以把门守得严严的,让那屋里的兵也就死了逃跑的心。而往往故事就发生在这个时候。这个时候也就是爷爷韩振武给那些实独苗独种人家行善的时候。这个时候爷爷就会让韩大狗偷偷溜进他的睡房,把沉睡的兵推醒,然后让他们从爷爷的腿下穿过麻将桌,潜入外面的黑夜之中。
爬在柿子树上发楞的后生韩大狗,在爷爷韩振武不同意退掉他舅子的情况下,决定今晚星夜放人。
韩大狗就盼日头落盼得心焦。
他一遍又一遍用手指比划着日头的高度,比划完了之后,他就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日头看,看那日头像一团红棉花往下沉。可那日头就是一动不动。韩大狗的眼睛被那日头剌疼了,刺得他眼泪直流。他也不管不顾,还是恨恨地看着那日头。他看着那日头的血红,又像看到他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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