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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牌保卫战-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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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牌保卫战
作者: 杜鸿
第一章 引子
时间:6月初。
地点:柳林子战场。
001引子
1943年5月底,柳林子战场,晨光大亮。野风拂面,峰火狼烟,乱石丛生,半部正在燃烧的《孙子兵法》冒着烟,躺在乱石丛里。古筝〈十面埋伏〉响起来。高桥正努力伸手去抓,巫师在夜里跳动的影像和眼前的《孙子兵法》在高桥脑子里交替闪现。一双脚缓缓移进高桥的视线,阻断了他的手。一阵忧伤的民歌在韩大狗身后响起来:
三十出门四十归,
无须出门有须回。
子在堂前不认父,
妻在房中问是谁
盼望已久的时刻,终于轰然而来。
韩大狗让高桥转过身来,面对着自己。韩大狗发出这个命令时很粗暴。韩大狗要看着他脸上的那颗高高的红红的肉痣。韩大狗还要让他身后的亲人看看他脸上的那颗肉痣。韩大狗最想让他的妈妈在九泉之下看看那颗红红的肉痣。韩大狗这么想着,那颗粗暴的心,在一瞬间里变得沉静了许多。韩大狗心里清楚,这是他心中的仇恨,正在回光返照。
韩大狗从肖亚中手里,拿过高桥那把长长的刀。韩大狗把它扔在高桥的脚跟前。高桥的心前所未有地释然。就像一个始终背负着千斤重物的行者,到达了目的地,把重物御下之后的轻松。看到那把刀横在自己面前,高桥的脸上露出一丝外人不易觉察的笑意。那是一种心意满足的感觉。“回家啦!”高桥长吐一口气,双腿一并,深深地向韩大狗鞠了一个躬,单腿跪到那把又旧又老的军刀前。
高桥很轻易地就拿起那把他不知砍了多少人的军刀,插进自己的腹部。他这么做时,一切都显得很坦然,也没有一丝庄严或肃穆的感觉。那刀一进去,血就“滋滋”地往外冒。不同的是,那刀柄好像只有这回才是在真正杀人似的,被血洇染得很铺张。其时,高桥的整个动作过程,就如人们回家的举动一样普通。倒是那殷红的血,从那具生命逐渐消殒的肉体里散布出来,呛得肖亚中直皱眉头。
韩大狗想,这血气有种霉味。
韩大狗还想,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了的。
看着脸上长着那颗高高的红红的肉痣的高桥,慢慢变成一种苍白,韩大狗心里想,自己命中注定要杀死眼前这个日本人,不管你姓什么叫什么,因为你千里迢迢,而且无所事事地死杀了我的妈。中国人是不容许任何人动自己的妈一个指头的,每个杀人母亲的侩子手都没有好下场,更何况你杀了我的妈!
韩大狗看到鬼子高桥在等待死亡来临时,神志非常清醒。面对着韩大狗那双大眼睛,高桥流露出一种期待什么的神情。那种神情是对自己已经没有了丝毫信心的神情。韩大狗感觉到,高桥的神情告诉他,他早已置身在一艘滑向大海的船上了。
在海水激荡秀透影中。高桥和他的部队,在“哗哗”的脚步声中,向湖北进入。他们攻破武汉,在城墙上欢呼。他们攻破老河口,在平原的风里欢呼。他们攻下旦阳,攻下峡昌,一起将帽子抛向天空,高叫着欢呼着。在他们的欢呼声后面的天空中,有一只大鸟在盘旋。大鸟越来越多,似乎弥漫住了整个天空。宽阔的海面上,一艘没有罗盘的船,在海上漂着。大鸟渐渐变成了海浪,高桥在海水的船上随波沉浮。高桥在船上随波逐流。船渐渐深沉没了。高桥落进海水里。在深海里,高桥四肢飘浮。
高桥的生命随着那艘大船,早已向大海的深处滑去。巨大的滑动力,让任何想拉住它的钢缆都无济于事。这时,高桥的神情还告诉他,他似乎更能深切地感受到,那托着他身体的海水,比任何时候都显得亲切体贴。韩大狗明白,它们就是高桥的恐惧,就是高桥的死亡,就是高桥向往已久的归宿,就是高桥生命的归宿,也是高桥唯一的归宿。
韩大狗的眼睛,此时比任何时候都沉静得多。韩大狗用一种坦然而坚定的目光,望着眼前这个从肤色到长相和自己差别不大的日本兵。不同的是,他的脸上长着一颗红色的肉痣,不同的是,这颗肉痣杀了自己的母亲。韩大狗这个时候就是这么认为的。也就是这颗肉痣,把韩大狗坚定的目光,激起一层雨水一般的雾。
透过这层雾,韩大狗的脑子,进入了一种迷茫而清晰的状态。韩大狗感觉到一切似乎都刚刚发生在昨天。而从昨天到今天,自己和眼前这个日本人把位置交换了一下,就是这么一下,让韩大狗有着很从容的时间,来细细面对这个曾经让他仇恨的敌人,细细品味着从昨天到今天这段血腥的历史。
昨天,真是一场恶梦呵。
002从那片雪白开始
面对生与死,日本军人高桥的心灵,在这个时候,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刻,都显得安宁。此时,存在于韩大狗面前的,只是一具真实的肉体,而他的灵魂,早已向人们所描绘的天堂或者地狱滑翔而去。高桥很平静。高桥不平静的,只是对盯着自己的这双眼睛的回忆。
高桥完全没有想到,在自己面对死亡的宁静里,他和他的对手的思绪,不知不觉地沾附在一起,就像两块不同极的磁石。
应当说,恐惧一开始就紧紧笼罩在日本军人高桥、和高桥所在的日本军队所有军人身上。精通占卜的日本士兵告诉他们,他们和他们效力的军队,从进入湖北,在武汉囤居时,就已经变成了一艘没有罗盘的船。他们深深地感觉到一种随波逐流的感觉。大和民族是个对海洋和海水有着深刻识别力的民族。他们世代蜗居在那个长长的小岛上,他们干什么事情都被这小小的海岛所困扰着,让他们放不开手脚。于是他们就憋了一肚子劲没处使。就和一个浑身是劲的小伙子驾着一只小船,看到一位老人气喘吁吁地驾着一艘大船一样,心理失去了平衡,便生了一肚子气,还生了抢劫大船的心。可是,一旦真正上了那大船,那小伙子才发觉,事情并非靠力气就能做好的。所以他便有了比在小船上更甚的恐惧感。
那是一种在深海里的感觉。
尤其是到了荆楚大地,到了这片把巫术传遍整个中国的土地上,他们更加感到激荡不安。
荆楚大地的夜色,巫术,一个神汉在浓郁的楚风中杠神。
高桥带着队伍,捣毁了跳神的场面。巫师疯狂地诅咒,高桥一枪击中了巫师。巫师抚着身上的血,然后抓进口里,一口喷在高桥的脸上。高桥像被灼痛了一般,捂着脸在地上打滚。他的同学木岛再给巫师补了一枪,巫师倒下去了。好一会儿,巫师突然跃起来,大叫着“我是九头鸟,我永远死了”,一下子把木岛死死搂住。木岛怎么也犟不脱。
一切都是那么难以琢磨。一切又都是那么令他们心烦意乱。他们行进在这片近乎诡秘的泥土上,心里还怀念着东北那耿直的黑泥土,怀念那齐鲁大地上的粗犷雄风。在那儿,即使你一刀杀不死他们,可他们会挺直身板让你再补上若干刀。可是这儿的人就大不相同。就是你亲眼看着杀死了的人,说不定在什么时候,他们又会从地底下冒出来,让你感到他们像草的生命力一样旺盛,像蛇一样叵不可测,像游神一样,让你防不胜防。
就像深海里的水鬼。
即使他们在秘密训练基地学得了麻利的杀人技术和杀人勇气,即使他们比以往的杀戮更加卖力,即使他们的心思比以往动得更周密,即使他们的血也流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多。但是都遏制不住他们心底那生生不息的恐惧,像长江里的水一样,往他们心里不息奔流。
日本本土,秘密训练基地。在一片场子上,高桥和同学们非常麻利训练着杀人技术。面对一位妇女,三个同学上去,都不下手。高桥举着军刀狂叫着,一刀就把那位妇女杀掉了。血溅了他一身。高桥受到了教官的表扬。
几个中国老人和孩子立在海风中。在他们面前,站着持刀的高桥和同学。很久,没人敢动手。
高桥从学员中走了出来,拿起教官手里的刀,对准一个中国儿童的胸脯,连刺数十刀,直到把那个孩子刺成肉浆。高桥再次受到教官的赏识。
高桥在东北战场,施展了他们从基地里学到的杀人术。一幅幅杀人的叠影:
他从武汉一路英武地杀过来,一路让一柱又一柱红得发黑的血,从一具具黄色的躯体里喷出来,一路增添着日本兵高桥身上的豪气。
唯独此时,高桥宁静地面对眼前如炬的目光时,他的心才真正明白,他们从一开始,就被恐惧笼罩着的根源———
那片雪白的场子,在日本军人高桥心中升起来时,也在中国军人韩大狗心里萦绕
第二章 水乡
时间:五年前的春天。
地点:太平溪伍婿庙,如同水乡油画。
003发芽的恐惧
韩大狗听着峡昌方向的炮声,不像他的爷爷那么害怕。
韩大狗看到,当那几架像乌鸦一样的飞机从头上刮过去的时候,爷爷的大摆裤裆里,涌出一团黑。然后,他看见那墨汁一样的东西先湿着了裤裆,再往下直滴,滴了一阵就淌起来。韩大狗还看见爷爷的两只麻杆儿腿直打哆嗦。韩大狗心想,爷爷就像只落了水的土燕子。韩大狗走到爷爷跟前,低下头把爷爷的裆很看了一会儿。韩大狗看完了,木木地看着爷爷。爷爷说:
“看什么看,我在为你着吓。”
韩大狗说:“我还是根菜蕻子,不像你,七老八十的,看我,裆里连一点潮气都没有。”
爷爷把韩大狗的手拿过来,往他手心里吐了一点儿口水。口水在喷出爷爷的老口时,像一团雾。雾还喷到了韩大狗的脸上,让他觉得润滋滋的。爷爷是个滥眼瞎。爷爷还是个村长。爷爷可以说是个老村长了。韩大狗怕爷爷看不清,把手往上抬了抬。
爷爷说:“让我看看你的寿限。”
韩大狗说:“我还是根菜蕻子。要看,就看你自己的。”
爷爷说:“天上飞铁鸟,折人的寿哩。”
韩大狗说:“要看,你就快看。那不是铁鸟,那是过飞机。”
“哎呀。”爷爷突然一声大叫,接着就嚎嚎起来。爷爷的老泪比三岁的小儿还快。爷爷的口水也跟了出来,鼻尖上那老不掉下来的一滴泉,被爷爷的手背呼地一下刮干净了,马上又是一滴,而且还是那么晶莹透亮。韩大狗说:
“爷爷,你在哭什么?”
“哎呀...”爷爷不回答他的话,哭声更大了。
韩大狗想笑。他绷紧了脸看着爷爷。韩大狗想,爷爷平时不爱哭的,他除了老想着问题,顶多爱说几句无事话,再没事就坐在门口,哼那些没完没了的山歌,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张巴地哭过。就是爹被河水冲没了,妈被机枪扫死了,爷爷也没像今天这么用劲儿地哭过。就是刚才天上过飞机,爷爷也顶多只眯缝着眼儿在屋山头跑上跑下,一脸的大难当头劲儿,吓得尿了裤子,却也没像这样嚎。
韩大狗说:“爷爷,你哭什么嘛?”
爷爷说:“我的乖孙儿哩,我在哭你哩。”
韩大狗说:“爷爷,你真老脓肿了,我还是根菜蕻子哩。”
爷爷说:“你看看,你手上的寿线,这里横了条夺命纹!”
韩大狗顺着爷爷像老树枝的手指,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心。那儿确实横着一条黑纹。不过,那是他和望水芳在伍婿庙里玩划破的。
韩大狗说:“爷爷,那不是纹,那是庙里罗汉的枪刺划的,是伤。”
爷爷一听,脸上马上破啼为笑,说:“是伤?是伤就好,是伤就好。”
爷爷一边转身往屋里走,一边解开裤子,往里面塞草纸,还一边哼起了那首土山歌:
郎在高山薅高梁,
姐在河里洗衣裳。
薅一下高梁望一下姐,
洗一下衣裳望一下郎,
下下捶在石板上。
.......
004东望娘
韩大狗听厌了爷爷的山歌。
韩大狗没事了,就爬到山包那棵柿子树上,看远处的风景。远处的春天还没来,黄土是黄的,红土也是黄的。等到了春天,它们就是绿的了。韩大狗喜欢春天的暖。春天的暖的就像妈的身体,把人身上弄得暖痒痒的。可是韩大狗的妈在去年冬天里死了。冬天里韩大狗的妈踩着雪地,还踩着清晨出门去。她出去是为猪找吃食。韩大狗的妈在雪地里踩出一路脚印。她穿着那件出嫁时做的红袄,那红袄哪怕旧得几乎没有了红色,可是走在雪地里的韩大狗的妈,还是那么美丽。她像一团火球,在雪地里燃烧。她走路的姿势也很特别。她的臀部在雪白和火红之间扭动。她的腰也扭动着,像一条麦蛇。她走着,她一点都没在意这雪地,也没在意她身上的红袄。她提着一个比她的腰要粗得多的大篓子,里面还残存了几片冬季生长的猪草。
韩大狗的妈走在雪地里,身体生动地扭动着,让人感到她身上每个部位都在颤动。随着这种颤动,天上传来一种轮船在峡江深处拉汽笛的声音。这种声音来自韩大狗的妈的头顶。她循着声音望去,天上一片蓝,无边无际的蓝。韩大狗的妈在冬天里从没见过这么蓝的天。声音就从下河里的天上传来。接着一只鸟越来越大,一种轰鸣声越来越大。白的雪和蓝的天,迷朦了韩大狗的妈的眼,她用手搭成凉棚,睁着一双大眼睛看天。
这时,韩大狗正在柿子树上。
他看见他的妈,像一枚鲜红的柿子立在雪地里。他妈那幅样子,让他有点不好意思。他很自然就想到他妈的身体。他妈从不厌烦他,睡觉时总是让他的手捂着她的乳房。而韩大狗不抓着他妈的乳房就睡不着觉。韩大狗一直跟着妈睡。爹在时,他爹还和他讨论过单独睡的话题,后来爹在河边捞浪渣子(长江发洪水时,江边居民到江里打捞冲下来的木料、柴禾等)被江水卷走了,就再也没人提这个话题了。韩大狗就一直跟着妈睡。韩大狗也一直抓着他妈的乳房。韩大狗就那么一直感受着他妈身上的暖。
韩大狗被他妈的姿势弄得不好意思。
他在心里想,自己都十六了,还跟着妈睡,不应该了。韩大狗准备晚上就对他妈说,自己一个人单独睡,离开妈那暖暖的身体。韩大狗知道妈会不习惯。有很多次,妈难受了就把韩大狗搂得紧紧的,搂得韩大狗喘不过气来。韩大狗从他妈身上感受到了不尽的母爱,那种母爱让他全身暖暖的。
韩大狗看见他的妈像一枚鲜红的柿子立在那雪地里。
他妈用手搭着凉棚,睁着那双大眼睛看天。天上那只银鸟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天上那只银鸟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大得把韩大狗的耳朵震得嗡嗡直响。柿子树枝被那只银鸟带来的风扯得疯狂地摇动。雪地上面那些松软的雪尘,被风刮得四处旋转游走,形成了一阵白雾。那只大鸟有一刻竟停在了韩大狗的妈的头上。风把韩大狗的妈的红棉袄掀翻,露出了里面白白的里子。韩大狗的妈的头发被吹得像一蔸青菜。因为大风她扔掉了手中的篮子,篮子随即就被大风吹向韩大狗所在的柿子树下。韩大狗的妈用双手把眼睛捂住,嘴里开始像她曾经骂韩大狗的爹一样,骂道:
“要死的!”
韩大狗在隆隆的响声里,听到他妈的骂声。韩大狗还听到两个人叽哩哇啦的笑声。韩大狗抬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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