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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在最忧伤的年华-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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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只能在患病早期使用,越早越好,拖到现在,恐怕已无治疗效果。再者,药剂的成分之一是从剧毒水母中提炼的毒素,多数人没有这种抗体,用药后会立即死亡。”听到“水母”二字,元深一怔,然后撩起袖子,露出手臂上被水母蜇伤后留下的疤痕。高医生凑近察看那道浅色疤痕,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元深说:“半月之前。”高医生沉思着,然后摇了摇头,“你能够抵抗水母的毒素,也不能说明任何问题。迄今为止,全世界仅有十例用伊鲁卡因药剂治疗纳克索斯症的案例,尚未有一例成功。请听如下数据。”高医生翻看卷宗。“五例,用药之后,当场死亡。“三例,用药之后,陷入昏迷,分别在第二年、第五年和第八年死亡。“两例,用药之后,昏迷至今,分别已有七年、十年,仅靠维生系统支持呼吸,未有任何复苏迹象。
  “只有在极个别的动物试验中,药剂被论证为有效,实验对象从昏迷中醒来,全然康复。”高医生顿了顿,看着元深,“所以,从理论上说,什么都可能发生。但,那只是理论。”
  元深沉默着,站起来,缓缓踱步到窗前。他望着窗外的蓝天、白云、日照、碧绿的湖水、茂密的森林、生机勃勃的万物,心中涌起温柔的感动和悲伤。
  理论上说,他还有两个月的生命。他可以选择安心度过这两个月,与简汐好好地相聚,甚至有机会陪伴她生下孩子,然后,永远地告别这一切。
  或者,他可以尝试这风险极大的疗法,理论上说,也有成功的可能。或许他昏迷一段时间,醒来便全然康复。那么,他将有许多年能够陪伴简汐和两个孩子,和他们一起看这美好的世界。但,也有可能,他会即刻死去。
  这是一次赌博。用最宝贵的两个月生命,换那微小的可能性。他回过身来,看着高医生,说:“我同意用药。”“请你慎重考虑。不用药,你或许尚有数月,若是用药”“用吧。”他简单而冷静地重复。高医生看着他,沉默少顷,叹道:“我钦佩你的勇气。你的案例将对我们的研究有极大的帮助。若是能够成功,或许我们就找到了攻克这种疾病的办法。”元深莞尔一笑,平静地说道:“如果我死了,我愿将遗体捐赠给实验室做医学研究。我若昏迷个五十年”“我们的研究基金足够你沉睡一百年。”高医生说,“但我期待你能够苏醒,期待你为我们创造一个奇迹。” 在元深赶回伊甸岛的途中,高医生的嘱咐一直萦绕在他耳边:用药需尽早,再不可拖延了。但他坚持回来一趟,回来见她一面,回来与她告别。只是,这所有的一切,必须隐瞒,不可让她知道。
  让她知情,是多么残忍的事情。他有可能当场就死了;也可能昏迷几年,然后死去;甚至可能长久地昏迷下去,像植物人一般挨过几十年,最终还是死,却会让她无望地守候,伤心一辈子。这太残酷了。
  他不能给她这种希望,不能害了她一生。所以,此去即是永别。他要再看看她,陪陪她。他要好好地同她告别。
  元深回到简汐身边,仿若无事。他要和她一起度过这最后一个夜晚,让这个夜晚看起来与每一个平凡的夜晚无异,也让这个夜晚在记忆的长河中永存。他要给她最温暖愉快的时光,也要在内心深处对她郑重地道一声告别。一切都将在这个夜晚终了,这是他必须承受和面对的生之重负。
  漫天星光下,他们相拥着靠在沙滩的躺椅上。为这一刻的花好月圆,他们都背负了太多牺牲、太多风险。而这一夜,究竟有多长?这一生,还能有多长?他忽然抑制不住伤感,望着满天的星辰,轻轻说道:“你知道吗,那些闪亮的恒星中,有很多已经熄灭了。”“已经熄灭的星星?”她转过来看着他,望见他眼中的悲伤。“是的,熄灭。已经死去的星星。但是,它们的光,我们还看得见。那是因为,它们离我们足够远。”他说,“远得有几万光年。它们发出的光要经过几万年才抵达我们眼前。所以,在它们熄灭几万年后,我们仍看得见它们燃烧时的样子。”他望着星空,十分专注,十分伤感。他又说:“放眼望去,我们眼见的,都是宇宙的历史。恒星在燃烧,在一盏盏熄灭。熄灭早已发生,现在,此刻,那些星星是冷的、暗的,甚至早已塌缩成了黑洞。光再延迟,也终会把那消息传到我们眼前。只不过,到了那时,我们也不会在意。谁会留意到夜空中的黑暗呢?人们眼所见到的,永远只是那些闪
  亮,新的闪亮。”她忽然就明白了他到底在说什么,禁不住伤痛,一下子抱住他。他却微笑着,“我们既在宇宙中,在时间之内,就应顺应时间的规律。”他低下头,看到她眼中晶莹的泪光,于是搂紧她,亲吻她的额头,“别难过,与浩渺无垠的宇宙相比,我们的一切苦楚都至轻至暂。”星光绚烂,海风一阵阵拂来。她沉默少顷,黯然问道:“真的有天堂吗?”他不出声,沉思着什么,而后慢慢地说:“很久以前,我读过一本书,有一句话印象深刻——天堂不在云端,不在星星之外,不在彩虹上面。它就在这里,在你的脚底下。天堂的物理位置就是地球。”她依偎着他,无声地流下眼泪。何必寻找什么天堂?两人相爱,就是天堂。天堂就在身边,就在脚下。他抱着她,克制住眼底的泪意,闭上眼睛,亲吻着她的头发。
  夜深了,他们一起回到木屋。
  简汐似乎意识到什么,迟迟不愿入睡,搂着元深,说了许多许多的话,回忆了很多过去的事情。她说起第一次见面的那天,她说她睁开眼睛,看到他的脸,惊得说不出话,整个人像被罩在一层光晕里。她在那一刻就爱上了他。
  一向矜持内向的她,说出这表白的话,让他讶异,也让他心里隐隐作痛。她多么舍不得他。她心里该多苦。他说:“我非常非常地爱你。”他声音喑哑,压抑着悲伤。他忍住没有说出的是——你要记住这个夜晚,我们最后的夜晚。
  他轻轻抚摸她隆起的腹部,望着她温柔如水的脸庞,内心充满了感动。此时此刻的她,几乎是他所认识的最美的她。怀孕的她,即将成为他孩子的母亲。她身上充满了母性。母性是女人最伟大的本能。她孕育着新生命,她联系着永恒。她是他的救赎。她包容着他的血肉、他的整个生命。想到这里,他几乎要落泪。
  但他克制住了,哽咽着微笑起来。他俯下身,把脸贴近她的腹部,静静地聆听腹中胎儿的声音。他心里想着,真希望能见到两个孩子。她似乎能听到他的心声,轻轻说:“再过两个月,胎儿便足月了,届时可以提前剖腹产”她没有说下去,但他全明白了。她知道,她全都知道。可他还是不忍道破。他沉默着。他记得高医生说过,要用那种药,必须尽快,不能再拖延了。他已同高医生约定了时间。他明天就要走了,来不及的。这是一场赌博。要么让他再活两个月,有幸见到孩子诞生,然后撒手人寰。要么,赌那个药对他有效,他会陷入沉睡,有朝一日可以醒来;但也有可能,永远长眠,再也见不到孩子。他从来不喜欢赌博,何况赌注是他的生命。但这一次,他没有选择。他听到自己对她说:“不要这样,对你、对孩子都不好。”“可是”他俯身吻住她的嘴唇,不让她说下去。她由他吻着。这个吻渐渐深沉缠绵起来。她微笑着,再度落泪。他们再没有说什么,只是安静地躺在一起。就这样好好地珍惜这一晚,是他们的默契。夜深了,她困极了,靠在他怀中沉沉入睡。她将脸贴在他的胸膛,听着他强劲有力的心跳,觉得安心。快睡着时,她喃喃地说:“答应我,别离开我。”他轻轻地说:“我答应你。”她又说:“明天我们再去一次那片树林。”他说:“好。”
  她闭着眼睛,微笑着,终于安然睡去。
  他抱紧她,心中缱绻不舍,只希望天永远都不要亮起来。
  天光蒙蒙亮,海潮渐渐退去。窗外,海风很远。这是一个宁静的黎明。
  借着清凉的微光,他看着她熟睡的脸庞。她侧身而眠,微微蜷曲着双腿,一只手放在耳边,另一只手轻轻抚在隆起的腹部。他坐在她身旁,望着她安静的侧脸。她在睡梦中的样子,如此安详柔美,睫毛长长地覆盖,嘴角似乎荡漾着浅浅的微笑。她一定在某个温暖的梦中。她会梦见什么呢?梦见他?梦见孩子?
  他心中柔柔地疼痛,想起了那首老歌,似乎是这样唱:
  我可以不眠到天光,只为听你的呼吸,看你熟睡的笑脸。
  我用一生换你的温柔,永远陪伴着你,每时每刻陪伴着你。
  我不想闭上眼睛,不想睡着。
  我不想错过任何事情。
  我离你如此之近,都能感觉到你的心跳。我想知道你梦到了什么。我是否是你寻找的人?让我亲吻你的眼睛,感谢上帝让我们在一起。我只想与你在一起。让此时此刻永远延续下去。
  我不想错过你的微笑,不想错过你甜美的吻。
  我只想与你在一起,就这样与你在一起。
  我不想闭上眼睛,不想睡着。
  我不想错过任何事情。
  他在心中默默吟唱这动人的、绝望的情歌。
  他不想离开,不想错过她的微笑、她的亲吻,不想错过他们的孩子,不想错过任何事情。他想走进她的梦境,他想亲吻她的眼睛,他想抚摸她,抚摸她隆起的腹部,抚摸他们的孩子。他不想离开,只想让这一刻成为永恒,只想永远这样陪伴着她。但他知道,他无法做到。所以,他只能这样坐着,在微光中,静静地注视着她。天光越来越亮了,一切都已注定。他知道自己该走了。他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没有叫醒她,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他慢慢地站起来,走到门口,又停下,忍不住回头再望她一眼,那样深深地、深深地,望她一眼。这一瞬间,在他的记忆中,变得像永恒那么长。他将她温柔安静的身影牢牢地印刻在脑海中。然后,他毅然地,转身离去,轻轻带上了门。最后一丝光线随着门的关闭,消失在门缝中。屋子里昏暗寂静。一直躺着没动的她,慢慢睁开了眼睛,放任泪水决堤。
  彼得陪同元深来到高医生的实验室。
  元深对彼得说:“告诉简汐,我已经死了。”
  彼得知道元深的意思,沉默地点了点头。元深又说:“如果我真的死了,代我照顾她,还有孩子。”彼得点头,目光里是郑重的允诺。元深看着彼得,感激与嘱托都无需言表。沉吟片刻,他说:“如果我昏迷不醒,千万不要让她知道。不要让她等我,不要给她希望和盼头,不要让她承受无望的等待。我怕最终伤了她的心。”他说着,经不住心里的难受,停顿了少顷,又继续,“就对她说,我死了,让她不再有牵挂,让她自由地选择,自由地生活。”他说完,深吸一口气,克制住伤感,换上平稳的语调,“如果失败了,咱们就下辈子再见了。就算成功,醒来也不知是多少年后。八十岁才获得新生,也算是下辈子吧。”他说笑着,故作轻松,“这些东西,不能带进去,你拿着吧。”他拿出几样东西放到彼得手中:一枚结婚戒指,一块镶钻金表,一本艾略特的诗集,一本圣经旧约,一把钥匙。
  他说:“钥匙是那栋白房子的,你把房子卖了,拿这笔钱去做点想做的事情。戒指和书交给简汐。手表你拿着,不值多少钱,权当留个纪念”“深哥”彼得哽咽。元深克制着泪水,微笑着,与彼得紧紧拥抱。他们互相拍着背,再也说不出一句话。要进去了。元深想了想,重新拿起那枚戒指。他对着戒指,仔细端详,看着内圈那行铭文:
  Love will last forever。 他微微一笑,将戒指重新戴到右手无名指上,然后转身走了进去。实验室厚重的精钢门缓缓滑上。他在手术台上躺下。穿深绿色手术服的护士来来去去,绑住他的腿和手臂,连接维生系统。他对周遭的一切毫不在意,只望着玻璃窗外遥远而通透的蓝天。这世界原是这样美。他内心感动,微微震颤。下一次再见到这样的蓝天,是什么时候?三年后?五年后?还是五十年后?若能再次醒来,他将蜕去旧壳,出死入生,心志改换一新,珍惜重获的生命。只是不知,还有无这样的机会。他望着那近乎透明的一洗蓝天,万般眷恋。或许没有了。或许这就是永别。或许这就是他能见到的最后的光明。他听到身旁有个温柔的声音在问:“可以开始了,你准备好了吗?”他轻轻地回答:“准备好了。”针头刺入皮肤,浓稠的透明药剂沿着针管缓缓注入他的身体。麻木感开始渐渐蔓延。意识变得轻盈,仿佛随时可以飘离而去。维生系统发出轻微的噪音,电子显示屏上的数字嘀嘀跳动。呼吸、心跳、血压,所有的数据都开始缓慢下降。整个世界在远去。他望着那片天空,微笑着,慢慢闭上了眼睛。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
  .赞美诗:永恒之父,有拯救的力量。他的手臂平息了狂暴的海浪。他掌控了浩瀚的海洋。噢,请听我们的呼求,帮助那些在海上陷入危难的人们。

尾声
  他要为他们擦干每一滴泪,从此将再没有死亡,也没有悲伤、哭泣与疼痛,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启示录》秋日午后,天长云白。微风拂过树林,金黄橙红的落叶飞舞而下。远处,隐隐传来海浪扑打礁石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海风的腥咸与植物的芳香。
  她穿着米色的麻纱连身裙,俯身在草丛间采摘野草莓。草尖清凉,苍莽的绿色间,一颗颗心形果实晶莹红嫩。她的长发绾在脑后,耳边插着淡粉色的小朵野花。她的微笑温柔明净,仍是少女模样,仿佛岁月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身旁的树林中,两个十来岁的男孩正在玩耍。他们爬在树上,一个手持鱼骨做的刻刀,在树干上刻字玩;另一个,爬得更高,望见了远方走来的那个人。
  孩子们一溜地爬下树,大声喊着妈妈,朝她跑来。孩童的嬉闹惊动了树林,一群鸟儿哗啦啦地飞向天空。
  她抬起头,望见那个身影沿着沙滩走来。太远了,她看不清他的面貌,但那身形、那步伐,却是她熟悉的,是她梦中无数次呼唤过、思念过的。
  那人走近了,更近了。她慢慢地站起来,看清了他的面容。
  他对着她微笑,目光灼灼,充满了热望、恋慕,与珍爱。她静静地望着他。十年前,他留给她最后的画面,就是星光下这双温柔的眼。他一步一步地朝她走来。他望见她喜悦而感伤的样子,还有她身后的孩子、飞鸟、树林,以及那座白石砌成的殿宇。一切都完好如初。泪水滑过她的脸颊。漫天都是金色的阳光。他展开双臂,紧紧地,紧紧地,拥抱住她。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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