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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上那些人-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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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段时间我上下班的时候,要经过一座桥。那原是一座老桥,后来经过改建,变得很宽,人行道上也足以跑开小汽车,所以,傍着两边桥栏的地方就常常被人占据,每天有三两人到七八人不等。他们或站或蹲,有的面前放着一个小木牌子,写有“油漆”或“绷床垫”等字样;有的面前没有牌子,却会有一个包,敞着口,露出了锯子、斧子、凿子等工具。这是些零工,包里的工具也就是主人能做某种活计的招牌。

  他们都是民工,来自周边的农村,会一点技术,在桥上等生意,这使拓宽后的桥像一个小型的劳务市场。他们的存在,对交通和市容都有些影响,曾有戴袖章的人来驱赶过他们几次,但效果不大,等“袖章”们一走,那上面马上就恢复了原样。

  打零工的人有何种心态?我没打过,无法确知。但我以为,除了做活时需要付出的劳累,等活更是一种煎熬。在这来来往往从桥上走过的人里,你不知哪一个会成为主顾,也不知今天有没有生意。我曾留意过他们的眼神,那是一种粗看漠然而迟缓的眼神,常常跟随着一辆汽车或自行车,被带到很远后才又收回,但实则又充满了期待,你只要多看他们几眼,那漠然立时就会被激活,并迸出充满热切希望的灼人火星来。所以,我从桥上过的时候,对他们不敢多看,惟恐使他们在希望之后有更多的失望。桥上无所荫蔽,风大,冬天太冷,但即便在滴水成冰的时候,仍会有人在那儿坚持。但我终于要用到他们了。我家的地板坏了,找到装饰市场,发现卖我地板的那个商家已经消失了,没办法,只得找一个零工来修理。在桥上,我和他们中的一个谈了价格,领到家里来。

  这是个长得有点矮瘦的中年人,干活很仔细,很卖力。我的地板坏在厨房里,由于雨季受潮的原因,胀了起来。他研究了一番,说是由于贴地脚线时不小心,水泥掉进了伸缩缝里,地板不得伸展所致。然后他趴在地上,用一根弯头的钢筋,一点一点掏伸缩缝里的水泥,很快汗流浃背,掏出的水泥末子粘在身上,很脏,使我感动。吃中饭的时候,我邀他一起吃,他不愿意,我说我也是农村来的,于是叙了叙,竟是一个县的老乡,他这才入座。边吃边谈,我才知道他叫扎根。他说,他去年跟一个建筑队干了一年,结果被骗,一分钱也没得到,所以,打零工虽然大部分时间没活干,赚得少些,却图个现钱,保险。他们干活时,也一般不敢吃雇主的饭,怕工钱打折扣。还最怕阴雨天,一下雨,那就注定没活干了。

  和扎根打了交道后,我也不由留心起天气来。我注意到,今年雨水的确特别多。下雨的时候,桥上果然不再有人。民工们会在哪里呢?下雨天,上班族的工资并不会缺少,但对民工来说无疑是灾难。“劳动着是幸福的”,不知是谁说过这样的名言,民工们未必知道它,但对此肯定有最深切的体会:酷寒和炎热的时候,能有一份工作让他们流着汗,那大约就是强过在桥上干熬的幸福了。

  每次在雨中过桥,我都希望坏天气能尽快过去,民工的心中尽快晴朗起来。但我发现,没有雨的时候,民工的日子也不好过,时间已是盛夏,日头特别毒,他们灰色的影子落在被太阳晒得白花花的栏杆上时,仿佛划一根火柴就能点着。

  不久,离大桥不远的地方,一片山坡被围墙圈了起来,要建一个居民小区,桥上的民王骤然多了起来,许多人衣服上总是带着泥水的渍痕,拍一拍就会掉下灰尘来。夏天里,他们裸露的肩膀和脊背是一层灰黑的油亮,像浅浅的夜的颜色。那是太阳曝晒的结果,强烈的光制造出的暗。每到晚上,他们中有不少人在桥上过夜,在人行道上铺一张席子睡觉,图桥上风大,凉快,而且蚊子站不住脚。有时我早晨起来跑步,月光朦胧中,会看到有人到河坡上撒尿,或到水边洗脸,然后去工地,或回到桥上等活。我发现,桥上的人群里出现了一个少年,民工们都叫他小四。

  小四看上去顶多十四五岁的样子,听扎根说,也是我们那个县的,初中还没毕业。他没有技术,只能到建筑工地做小工,装沙,运泥,搬运垃圾,劳动强度很大。我怜惜地想,他还是个孩子呀!是什么使他离开了学校,离开了亲人,过早地触摸了生活的沉重?

  民工们也会有一点娱乐,那是在一天的工作结束后,他们会聚在桥头的路灯下面玩纸牌,发出尖叫和笑骂。这时候,附近楼上就会有人推开窗子朝他们大声呵斥,或者扔下罐头和玻璃瓶之类,用更尖厉的声音压制他们的喧闹。

  小四是他们当中最受气的一个。有一天晚上,我看见他在为几个玩纸牌的人服务,买纸烟和冰块。一个黑胖子输了牌,迁怒于他,骂他,还踢了他一脚,他一个人躲在河边木槿树的阴影里哭。我由此知道,他们也是十分复杂的群体,有强弱之分。还有一个晚上,我徒步回家,看见他在街边的小店铺门前唱卡拉OK,一块钱一支歌的那一种。他的声音颤抖,跑调,那个小老板于是允许他免费再唱一首以博众人一笑。可他唱了一半,意识到了什么,就扔掉话筒逃走了。我望着那黑暗中的单薄的影子,心中有些悲凉。我知道,他是想寻求一点幸福,可他把握不住,连一点跑了调的快乐也难以攥紧。

  扎根大概念着是老乡的缘故,有时会护着小四。但不久,扎根从桥上消失了。

  到了秋天,天稍凉了一点,工地有时候会在夜间加班,电夯在锤击,力量在大地上传递,在这一刻,我感到城市的心是颤抖的。一下又一下,那有力的电夯,把多少人的睡梦打出了火花,砸烂了多少人体内的废墟。

  不久,小四也消失了。一天晚上,我向小四的工友打探。“摔断了腿,回家了。”那人说。他回忆着事情的经过:小四从三楼摔下,掉落时似乎是惊呼了一声的,可大家没有在意,他摔断了腿,疼昏了过去他家里人来闹过两次,但现在不来了,想来事情已经解决他的叙述是平静的,我知道,在工地上,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已不足以让身边的人惊诧。但我的心在收紧。我想象他从楼上落下的情景,他是那么瘦小,穿着有些肥大的衣裳,他应该是飘下来的,像一个慢镜头,包括他的落地。生命是多么轻呀,在这样一场事故中,人的惊呼消失在工地上机器的噪音里,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

  轰隆轰隆卷扬机在吼叫,日子在沉重地翻身,有时候挖掘机开过大桥的时候,桥也像在震动。站在桥头上,能看到工地上的情景,一切都显得那么杂乱,泥、水、架板、钢模、豁露的门窗和墙上零乱的洞眼,还有在空中颤动的钢筋。新楼房在没有建成之前,总有这样一个不堪的面目,那向空中一寸寸加高的墙体,一定砌进了许多难以言传的东西。

  我从此没再看见小四。但扎根又回来了,他说,前些时候之所以离去,因为桥上每天聚集的建筑工人太多,影响了生意。这段时间,他去了好几个地方,但到了哪里生意都不好做,所以就又回来了。

  一切都在继续,一切都仿如原来的样子。

  桥上又多了一位女人,白面,微胖,和扎根相仿的年纪。有时,看见他们说笑着,扎根也显出高兴的样子。我也替他们高兴起来,觉得这桥上的生活中竟有了些变化,活泛起来,不再像过去那样死板而寂寞。

  又有一次,正是午饭后思睡的时刻,我骑车过桥,发现桥栏边就他们两个人,扎根坐倚在一根栏杆上,女的大约是过于疲乏了吧,靠在他肩膀上睡着了。那场景,仿佛是在乡下,一棵草倚在另一棵草上睡着了似的。风吹起地上的灰尘,吹着两个劳苦者颤动的发丝,有一种疲倦的温情从那里弥散过来,使人鼻子发酸。我一下子被深深感动,几乎不敢凝视他们。

  我放慢了骑车的速度,缓缓从桥上驶过,觉得那一刻,周围的世界也仿佛受了感动,桥、树、银行的大楼、广告牌都注视着他们,安静地,惟恐惊破了那薄而脆的睡梦似的。(何保全图)

  本文摘自《读者》2005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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