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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翅膀-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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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就是对她说,有人长了四只耳朵这种荒谬绝伦的传闻,她也会歪着脑袋,认
真地听下去,然后睁大一对眼睛,对这种绝不可信的事情,竟然还要将信将疑地问
一声:“真的吗”
  就是对顶蹩脚的笑话,她也会热心地哈哈大笑。
  人人都爱想出点骗三岁小孩的笑话、故事去引逗她。因为,看着那样一双信赖
你的眼睛,会享受到一种天真的快乐。
  她爱唱那首《鸽子》:“当我告别了亲爱的故乡,爱人含着眼泪悄悄地对我讲,
亲爱的,我愿随你一同去远航,像一只鸽子在海上自由地飞翔”那时候,她自
己就像一只鸽子,一天到晚咕咕咕地叫着。可现在呢,她身上早已看不到当年那种
可爱的稚气和洒脱劲儿了。眼眶深深地凹了进去,原来那任性的、俏皮的、向上翘
着的嘴角,像被愁苦所压服,终于承认了失败似的耷拉下来。那些毛茸茸的、环绕
在额头上、永远不会长长的柔发早已不知去向,把宽宽的脑门儿露了出来。她太瘦
了,即使在不发脾气的时候,脑门儿上的青筋也凸现着。刻薄的人会说:“一脸寡
妇相!”她是寡妇。
  一九七0年丈夫因为受不了“五·一六”嫌疑的审查.在干校自杀了。
  当初真不该劝他向她求婚。但谁能预卜未来呢谁又能解答婚姻这斯芬克斯之
谜呢。
  在大学,他们是不错的朋友。他虽然是理工科的大学生,但在绘画、音乐、文
学方面的修养都很高,人也生得风流倜傥,有什么配不上万群的地方呢“你
应该去追求万群,不然这小鸽子早晚有一天会在别人的屋檐下做窝。可有谁能配得
上她呢”
  “你为什么不追求她呢”
  “我不行!我只能把女人当做艺术品来欣赏,而不愿意破坏这艺术品的完美。
要是有一天我看见我的妻子怀孕,像袋鼠一样挺着个大肚子,同哺乳类的动物一样
哺乳,我会觉得我犯了大罪,而且,我也不会再爱她了。”
  “你是个唯美主义者。”
  “也许吧。”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怂恿我去追求她呢”
  “我不能让人人都按照我的观念去生活呀!与其别人把她娶了去,还不如你娶。”
  “你这古怪的人,净发些古怪的谬论。”
  唯美主义的贺家彬哪里知道,人的某些内涵,非得成为夫妇之后才能了解呢
除此,任什么绝顶要好的朋友都是领会不到的哟。
  万群从未在婚姻这件事上体味过幸福:先是对爱情的失望;然后是政治上的包
袱。固然,平反了,不再按自杀、按反革命分子论处,但是谁帮她挑生活这份重担
呢他漫不经心地向她指出:“应该换个煤气炉。”但他立刻后悔。

  她曾说过,她不愿意用煤气炉,因为换煤气罐的时候她一个人拿不动,就得求
人帮忙,一两次还可以,月月如此,人家不嫌烦吗而用蜂窝煤,只要煤厂送到院
子里,她自己总可以慢慢地搬上楼去,用不着求谁。
  小汽车的喇叭轻轻地、不停地响着,他们挡住了汽车的去路。
  贺家彬拖着万群拣着泥水稍浅的地方让开去。
  汽车的小窗里,方文煊那张闭着眼睛的脸,一闪而过。
  贺家彬对万群说:“好吧,明天上午九点钟左右,我到你那里去!”他发现,
万群的眼睛里,好像有晶莹的泪珠在闪动。
  她怎么了这神经质的女人!
                 四
  这栋楼房,准是一九五六年以前盖的,四层楼,像新建的五层楼那么高。对一
个年轻而健康的人来说,爬四层楼梯,算不了什么。叶知秋虽然还算健康,但是,
头发的脱落、皱纹的加深、牙齿的松动、心脏机能的衰退,都足以说明四十多个年
头里,有多少事情曾经发生、过去。雨水就是这样一滴滴地穿透石头,花岗岩就是
这样地风化,生命就是这样地更替,这一个瞬间便这样被下一个瞬间所淘汰。她也
会被淘汰,悄悄地,不知不觉地,就像头发不知何时开始脱落,皱纹不知何时在眼
角、额头聚集,牙齿何时变长,心脏从哪一个节拍上开始出了故障。然而,已经稀
疏的头发还在装饰着头颅,皱纹也不再会使她那不美的面孔更丑,牙齿也还在嚼着
维系生命的食物,心脏也还在拼却全力地把血液挤压到躯体的各部分生命的天
职,蕴含着怎样不屈不挠而又自我牺牲的精神!爬到二楼,呼哧呼哧,胸口像个破
风箱在呱嗒、呱嗒地响着。
  叶知秋靠在栏杆扶手上休息一下,揣测着这样冒昧地拜访一个大人物,会遭到
一个什么样的对待楼道里传来的一切音响全是不顾一切的、理直气壮的,仿佛都
在宣告着自己存在的合理:剁饺子馅的声音,婴儿啼哭的声音,弹钢琴的声音
热闹的星期天。那是一首简单的钢琴曲。弹琴的人总也不能流畅而连贯地弹下去,
让叶知秋心里起急。仿佛要帮弹琴的人加把劲儿,她按着记忆里的旋律,手指在栏
杆的扶手上习惯地掠过,好像那是一排琴键。她喜欢这个曲子,念中学的时候,她
常常在那架弃在礼堂角落深处的钢琴上弹它。那架钢琴又老又破,下过十八层地狱
似的,遍体鳞伤,磕磕疤疤。好几个音已经不准,调都没法调了。好像一个漂泊了
一生,到了风烛残年,又聋又瞎的孤老头子。阳光透过高大的白杨树枝,透过宽敞
的玻璃窗,洒在礼堂的地板上。那和声里充满着幻想的力量。念大学以后,她就很
少弹琴了。那是没有工夫幻想的年月,而且,幻想是什么是虚无缥缈、是游手好
闲、是有闲阶级的情调工作以后,她克勤克俭,还是买了一架琴。“文化大革
命”一开始,琴在一张旧毯子底下睡了十年。现在倒是可以弹了,但她早已没有那
个心情:幻想、和声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星球上的事。
  这熟悉的,因为不熟练而显得遥远了的、模糊了的旋律,使她想要流泪——使
她的心稍稍有点发紧的眼泪。
  像有意和这琴声作对,有谁在狠狠地、挑战似的用锤子敲击着什么:乒!乒!
乓!乓!叶知秋有点奇怪,一位重工业部的副部长,居然能和凡人一样,住在这公
寓式的房子里别是贺家彬记错了地址不会,他说过他曾经来这里坐过、聊过。
  当然,也不能算什么凡人,这里至少是司、局级干部的宿舍。
  就是响着钢琴和敲击声的这个单元。
  她用力地敲了好几次门,里面的琴声才戛然而止。
  门开了。
  好像有一道柔和的、色彩交错的光环闪过,这就是郑圆圆留给叶知秋的最初感
觉。她有一头柔软的、自然鬈曲的头发,照中国人的欣赏习惯,过于黄了一点。头
发剪得很短,比莫征的头发长不了多少。叶知秋总爱拿别的孩子和莫征比较,仿佛
莫征是她的亲儿子。眼睛长得有点特别,也许一只稍稍有点斜视,不过,奇怪,那
一点也不影响她的美丽,反倒给她增添了一种特别的风韵。有点调皮还是有点任
性弹性很好的、高领子的白毛衣,紧裹着她纤巧的身子。身子是那么的窈窕,叶
知秋几乎没有见过。裤子有点不伦不类,太过肥大,就是偷了一只老母鸡放在裤腿
里,人家也看不出来。没有裤线,或许原来有过,早被她不经心地穿皱巴了。
  像往常和陌生人第一次接触时所感觉的一样,叶知秋立刻在她的眼睛里,看到
了这样的意思:“天哪,这个女人可真丑。”然而.在郑圆圆那双眼睛里,叶知秋
还看到了更多的一些东西:同情和怜悯。这善良的小姑娘。那不流畅不连贯的琴声
当然是她弹奏的。
  “您找谁”那样轻轻的、温柔的声音。
  “郑子云部长在家吗”
  “您是哪个单位的”
  叶知秋拿出了自己的记者证和介绍信。郑圆圆对记者证很注意,同一的职业引
起了她的兴趣。她热情地请叶知秋进去,然后走进另一个房间里去了。那“乒乒乓
乓”的敲打声也骤然停息下来。
  房间打扫得很干净。但却有一种谁也不打算在这里住一辈子的感觉。墙壁上没
有任何装饰,比如风景画、照片、条幅之类的东西。家具,全是从机关里借来的,
既谈不上色彩的协调,也谈不上款式的新颖。就连浅蓝色细布的窗帘,大概也是从
公家借来的。
  从这房子里的陈设,绝对猜不到主人的爱好、兴趣。叶知秋暗暗惊奇:为什么
在这陌生的房间里,竟隐约地感到她对生活的那种疏忽、凌乱、大意“您找我”
  叶知秋回过头来。她完全没想到他是这样的。衣着是那样的随意,可他一举一
动,都会招人猜想:他是牛津,还是剑桥出身根据贺家彬的介绍,当然都不是。
人很瘦,握起手来却很有力。
  “为什么不通过部值班室呢”他似乎很不客气,“请坐吧。”没等叶知秋坐
下,自己已经先坐下了。
  “找过值班室,他们答应过,给我安排个时间。但您似乎总也没有时间,我有
点等不及了。”
  “啊!”郑子云抬起眼睛,注意地看了看叶知秋。这女人有一种男人才有的死
硬派头。是做什么工作的圆圆告诉他是位记者。
  他的眼睛很大,在瘦削的脸上,大得似乎有点不成比例。叶知秋想,他小的时
候,一定是个非常漂亮的男孩儿,剪着短短的头发,穿着翻领的白衬衣,还有一双
眼白发蓝、像星星一样闪烁的眼睛。
  唉,怎么搞的她常犯思想不集中的毛病,思绪常会从眼前的事物上飘移开去,
发出一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联想。比如现在,为什么会想到这老头子的少年时代呢
她用力摇了摇脑袋,驱散着这些莫名其妙的联想,惹得郑子云又发出一声:“啊”
  她接着很快地说下去:“我想采访一下您”
  郑子云的脸上立刻显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气。好像生怕叶知秋会把他和什
么吹牛、浮夸的事情牵扯在一起。他对新闻报道,有着显而易见的警觉,是对十年
动乱期问,某些新闻报道失真的成见抑或是他不愿成为新闻人物的防范“对不
起,我没有什么情况可以提供给您。”
  “您误会了,我并没有打算写您,我是来向您请教,在实现四个现代化的进程
中,工业经济部门应该怎么办”
  “噢”郑子云来了兴趣,“是报社交给您的任务”
  “不,是我自己。”接着,她谈到了前不久和莫征的那场争论,以及莫征那些
切中时弊的话。这是她绝不肯向莫征当面承认的。
  “您为什么会对这个问题发生兴趣呢”
  “这个问题,是影响全国十亿人民生活的根本问题。物质是第一性的,没有这
个,什么发展科学、文化、军事全是空谈。三中全会以后,当全国人民即将把
重点力量放到经济建设上去的时候,我们想多报道一些这方面的情况。而我现在只
是凭感觉,觉得前十几年经济建设花的力量不小,大干苦干,实际效益却远不及我
们付出的代价。为什么会搞成这个样子又怎样才能搞好我却说不出道理。您知
道老百姓是如何盼望着、期待着工作在经济战线上的人们,尤其是那些决策人。我
们是不是真就这么穷呢我是经济部的记者,免不了天天同数字打交道。解放三十
多年,平均每年产值增长百分之七,这在任何一个国家都是了不起的数字,可我们
为什么老富不起来呢我想,要是我们像日本人那么会花钱,一分钱掰成两半儿花,
我们不会这么穷。我们为什么老是瞎折腾呢再有多少钱,也经不起这么瞎折腾。
大的不说,就说我上班每天都要经过的那条马路,从去年到今年,路面翻了三次。
先是下水管道换成粗的一次;供热管道的铺设又是一次;冷水管道换成粗的再来一
次。路旁的树呢原来是槐树,锯了,改种成白杨树;还没长两年,又换成松树
能不能有个全面的、长远的规划,一次把它解决了呢好像人们不知道,这么来
回折腾,工人的开支、汽油、沥青、砂石是需要重复消耗的。能不能不这么干
呢这些问题说起来,似乎人人都知道,可为什么还是这样于下去呢” 


第七章 
 
  这女人,外表是那么一副死硬的样子,其实呢,像未醒世的儿童一样的执著、
认真。郑子云不由得问道:“您记得《共产党宣言》里的第一句话吗”
  “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徘徊。旧欧洲的一切势力,教皇和沙皇、
梅特涅和基佐、法国的激进党人和德国的警察,都为驱除这个幽灵而结成了神圣同
盟。”
  “好极了。记得最后一句吗”
  “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简直像中学生在课堂上回答教师的提问。他在
想什么纯粹的“意识流”。
  郑子云从沙发上站起来,倒背着双手,脚步很轻地,但又是很快地在房间里来
回走动着。隔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说话:“您怎么会找到了我”
  “我有个同学,在您那个部工作。他告诉我,在您这一层干部里,您是一个肯
干、敢干、思想解放的领导干部。”这话说得真糟糕,好像成心在拍他的马屁,叶
知秋浑身不自在起来。
  郑子云果然锁紧了眉头。
  “您那位同学叫什么名字在哪个部门工作”
  “他叫贺家彬,在”
  “哦,我熟悉他。他很久没来看我了。”
  “他这人有点古怪。”
  “他有一种病态的自尊心,这也许是知识分子的通病。不过人是很好的。”
  叶知秋笑笑:“未必吧”
  “怎么这样说呢”
  “他们那个管政工的局长,似乎并不这么认为。”
  “为什么”
  “也许他的思想有些偏激和异端吧。”
  一抹讥讽的微笑,浮上了郑子云的嘴角。
  “念大学的时候,我们都是B大学最早的校刊编委,当时,为了给校刊命名,
争得面红耳赤。他说我那些提议,只能让人想起女人用的化妆品商店,而新闻绝不
应该是一种装饰。新闻报纸的灵魂,是真实。他建议用‘x光室’,编委们一致反
对,说那个名字容易引起人们的误解,以为我们办的是一张有关医学方面的报纸。
  他大嚷大叫,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报纸就应该像医生一样,至少是个会照x
光的医生,即使治不了病,也应该能够作出诊断,告诉这个社会,你有病了,你的
病在哪儿;或是说,你别疑神疑鬼,你没病,你的内脏是健康的,它在正常地工作。
挺幼稚,还有点偏激,是不是想起来很可笑。可是这里面总有些让人感动的东西。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保留住那些让人感动的稚气,保护着自己不受世俗生活的污染。
二十多年过去了,他还是那个劲头。这个连花岗岩也能锉碎的生活,似乎并没有将
他改变多少。您说,究竟什么力量是强大的呢生活岁月精神我倒真是干了
新闻这一行。
  我才明白,他那套议论,完全行不通。按理,应该说真话,怕什么呢不是说
吗,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也许我们还不够彻底。我们常说报纸的党性,
但党性就是只说好话吗我们吃这个亏吃得不少了。我不是政治家,我大概也不是
个合格的记者——我只是从思想深处说。事实上我还是按着整个机器的转速运转着。
您知道我们那一代人最基本的特征是什么是不识时务。“
  叶知秋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哦,这茶叶的味道很好。”
  郑子云停住脚步。为什么她也喜欢龙井他看不出她和自己的老婆有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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