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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翅膀-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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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些日子,某单位的一位领导同志,一定要重工业部在一个有国务院各部委负
责人参加的会议上,谈谈重工业部整顿企业的经验。田守诚竟然一口应承下来,并
且把这种招人不服气的事情推给了他,还让他先写个讲话稿送某领导过目。上午,
讲稿退了回来,据秘书小纪同志说,田守诚传达了有关办公室的意见:讲话顶好着
重谈谈重工业部是如何在学大庆的基础上抓好企业整顿的。
  并且说田守诚本人也认为讲稿写得不够全面,主要是“工业学大庆”的旗帜举
得不够高,云云。郑子云听后,苦笑了一下,说:“我们不过是从我们的实际情况
出发去抓企业整顿的,怎么可能要什么给什么呢”随手把讲稿一撕两半,对秘书
说:“小纪!打个电话,说我不讲了。”
  汪方亮赶紧叫住小纪:“慢点。”然后对郑子云说:“还是送一个讲话提纲,
至于具体怎么讲,到了会上还可以即兴发挥嘛。是不是还是讲一下为好”
  郑子云眼睛也不抬地回绝道:“不必了。”
  “那就由你吧。不过,小纪,电话要这样打,就说郑副部长觉得我们的工作做
得还很不够,没有什么好讲的。”
  郑子云哭笑不得地看着汪方亮。
  汪方亮两手一摊:“何必呢不值得的。”
  冷静下来,郑子云也自知过于偏激,不如汪方亮的练达,对于做领导工作的人,
偏激几乎是一个致命的弱点。可是他的犟劲一上来,便不知如何控制自己。参加革
命几十年,经历过多少运动,为这个毛病挨了多少次整,生生没有把他教训过来。
  纪恒全是郑子云官复原职以后,由于部部门委派给郑子云的秘书。
  郑子云从来不指名要谁当自己的秘书,或把秘书当成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个物件
:比方,一支钢笔,或一个笔记本子,走哪儿带到哪儿。他觉得那是渗透了封建意
识的一种表现。他并不认为非在哪个位置上呆一辈子不可。没有必要往上投靠谁的
门下,往下纠结一帮人,形成一股力量,为巩固既得的一切而绞尽脑汁。把他放在
这儿,他就拼着性命去干,把他扒拉掉,他可以读书去,有那么多书好读啊。或者,
教书去。有那么多青年渴望着投身到火热的建设中来,需要上一代人,把几十年正
反两方面的经验告诉他们。 


第十五章 
 
  纪恒全曾给几位部长当过秘书,有着当秘书的足够经验,工作起来得心应手。
因此,他一眼就能看出郑子云的毛病,他太有自己的个性,自己的脾气,常常别出
心裁地干些不合乎常规的事情。光凭这一点,纪恒全料定郑子云的官运,充其量也
只能当到这个份上。就是这顶乌纱帽,也不知怎么会阴错阳差地落到了郑子云的头
上。这种任性的人,天生是一种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人。也许有什么机缘上去了,
但早晚会跌得很惨,决不会四平八稳地把这个差事干到头。他很有兴味地注意着郑
子云的一切,像在生物实验室里,观察那些服过什么药物,或注射过什么针剂的小
白鼠。暗中注意收集、记录着郑子云的信件、电话、谈话内容以及经常来往的人等,
说不定将来就有用得着的时候。
  也许不应该苛刻地责难纪恒全什么,他和某些人没什么两样,不过是某种生活
的副产品。他所缺少的,并不很多,只是一般人都有的那点正义感。他其实是个非
常能干,有充分能力适应各种领导胃口的秘书。但是,给郑子云这样的人做秘书,
他显得过于复杂了。
  作为一个副部长,竟然这样处理事情,纪恒全觉得郑子云不通世事简直到了愚
蠢的地步。你就是不想追随什么潮头,这样让人下不来台,总会让人心里感到不痛
快吧人和人之问的关系,有时相当微妙。转眼之间就把人给得罪了。
  纪恒全决定照着汪方亮的意见去办。就是郑子云火头过后.知道他没照他的意
见办,也不会为这种事情责怪他。郑子云总该明白这样做实际上是维护他。真正让
人感到不可忽视的是汪方亮,虽然他整天嘻嘻哈哈,什么事都不大在乎的样子,却
是真厉害的人。这种人,只有到了关键的时候才会动真的。就连田部长也怕他几分。
  电话里,夏竹筠也穷追不舍:“为什么不回家吃饭”
  “和谁一起吃饭”
  “谁我怎么不认识这个人”那一张画,在客厅的墙壁上,至少挂了一个月。
三十多天,她天天面对着它,竟连作画人的签名也没看过一眼。再说,为什么都得
是她认识的呢好像有一则外国幽默:要是哥伦布有个老婆,他会发现美洲吗“
你到哪儿去”
  “同谁一块儿去”
  “去干什么”
  “什么时候回来”
  结果是哥伦布什么也发现不了。
  然后,她大发雷霆:“年三十你也不回家,啊!这个家我看你干脆别要了。”
——那倒真会宰了他——“方方和培文、小外孙子都叫家吃饭,你倒和个什么画画
的下馆子去了。”她说到画画的那种口气,活像说到一盘烧坏了的牛肉,或是一段
不称心的衣料。
  “我在哪儿吃饭的自由还是有吧。”郑子云懒懒地应着,根本不听电话那边还
在喷射着的岩浆或是炮弹,“咔嗒”一声把话筒放到叉簧上。
  听见大女婿回家,他更不要回家了,他讨厌那位“门当户对”的亲家。那是夏
竹筠的乘龙快婿,浑身上下也自有一种暴发户的味道。让郑子云想起进城以前,他
在农村常见的、身上冒着小磨香油味儿的小商贩。
  让他们那一伙冒着小磨香油味儿的人一起热闹去吧,只是苦了圆圆。郑子云后
悔没把圆圆招呼出来,可他懒得再打电话,再听那火山爆发的声音。只有圆圆才是
牵系他和那个家的惟一纽带。
  那窄小的死胡同,就连极精巧的“丰田”车也没有转身的余地,司机老杨是把
车倒着开进去的。
  那小小的四合院,原来也许是个独门独户。长着北京人爱种的枣树、柿树、茉
莉、月季曾经是温馨、宁静的。但不知从什么年月起,搬进了许多人家。家家
的小厨房,像雨后林子里突然长出来的蘑菇,又像河堤上伸向河床的护堤基石,往
小院当中延伸着。

  院子里什么味道全有:醋熘白菜,葱花烙饼,油煎带鱼什么声音也全有:
两口子吵架,婴儿啼哭,收音机放到最大音量,河北梆子,慷慨激昂。从这音量可
以猜出,开收音机的人,准是个耳朵挺背又在剁肉馅的老奶奶。她们大清早一睁开
眼就会把收音机拧开,从早到晚,就这么哇啦哇啦地响着。别管是播送《天鹅湖》,
还是《资本论》浅释,或是《说岳全传》其实她们一个字,一个音符也没听进
去。
  画家的画室,竟在一九七六年地震时搭下的防震棚里。矮小、阴冷。夏天恐怕
还会酷热难当,墙上还会潮得把糊的那层报纸洇湿。身材高大的画家不得不拱背站
立着。可是,只要往案子上那画了半截的,以及墙上挂着的那些画瞧上一眼,人就
会忘记这小屋、小院里的气味和嘈杂。郑子云不由得想,中国的知识分子,大概是
顶“物美价廉”的了。他痴痴地站在那小屋里,想起自己部里的那些技术人员,还
有工厂里的那些工人群众,又很快地修订了自己的想法,不,中国的老百姓,可以
说是顶“物美价廉”的了。
  在汽车上,画家忽然冒出一句:“解放这三十年来,从来没有一个部长——”
  郑子云打断他:“副部长。”
  “就连个副局长,也没到我家里来过。不过您可别以为我是那种受宠若惊的小
人,我看重的并不是您的官衔,而是您对我的事业的理解,您那种待人处世的精神。”
画家说得很快,而且还带着一种气汹汹的样子握着车门上的手柄,好像时刻准备着,
只要郑子云有一点误解,他便会立刻打开车门,跳出汽车。
  郑子云并不说什么,只是无言地拍了,拍画家放在车座上的手背。
  郑子云感慨。两个完全陌生的人,有时却是那么容易沟通,而朝夕相处了多少
年的人,却是那么的隔膜。这大概只能从气质是否相通去找原因。郑子云又想起了
圆圆、夏竹筠、田守诚突然,叶知秋那张其丑无比的面庞在眼前闪现。
  在周围一片觥筹交错、猜拳行令声中,他们显得太斯文了。一小口、一小口地
吮着杯中的茅台,静静地、慢慢地嚼着。老了,牙齿不那么好,胃口也不那么好了。
烟吸得倒不少,话说得也很多。。右边的一桌,几个年轻人喝得红头胀脸,一个劲
儿地嚷着:“七个巧呀!,,”六六顺呀!“
  “五魁首呀!”
  “八匹马呀!”
  “全!”
  “宝!”
  不管不顾,闹得整个餐厅里的人都不安生。服务员不得不过去对他们进行干预。
  画家皱着眉头:“中国人总是把吃饭的气氛搞得很热闹。”
  郑子云环顾四周:“这个餐厅里,就数咱们两个人年纪大了,全是年轻人。也
难怪,好像下饭馆、喝酒,是他们业余时间里惟一的消遣。不然干什么呢他们正
是精力过剩的时候。跳舞不行。
  好笑,五十年代跳舞盛行的时候,也没跳出多少流氓来嘛。文化生活又不够丰
富。旅游又没那个经济条件我倒是同情他们,可是爱莫能助。关键在于我们
要创造一个可以发挥他们精力的正常渠道。“
  画家感喟:“是这样。”
  “为什么我们一些人对年轻人的某些希望、要求,那样大惊小怪,那样痛恨
好像因为他们想的和我们不一样,就都成了叛逆者。其实,我们所想、所干的,不
是也同我们的父辈不一样吗而那不一样的程度,也许比现在的青年人和我们的距
离更大一些。
  我们既然是辩证唯物主义者,为什么我们不承认他们也有权力变革我们所承认、
所认可的东西呢我不是指那些违反党纪国法的事情,那是另一个范畴。我们只承
认祖先传下来的东西和我们以及我们的上一辈所习惯的东西:比方学院派的音乐喽,
十九世纪的芭蕾舞喽仅仅因为我们年轻的时候接受的就是这些,比这再发展一
些,我们就本能地抗拒它,不知不觉地成了卫道士。生活的节奏已经无可挽回地加
快了,为什么我们不同意青年人喜爱节奏更快的音乐,节奏更快的舞蹈,以及其他
节奏更快的艺术形式呢如果他们喜爱变化,喜爱更新鲜的事物,那是非常自然的,
是一种自然规律。最好我们不要去干涉他们。四月影展不是终于在公园展出了吗,
不论评论界怎样用假装的冷漠对待他们,他们不是明显地比某些影展拥有更多的观
众吗我们认为应该奉为永恒的东西,终有一天要消失,就是他们现在喜爱的东西,
几年之后,也会成为过去“郑子云的嘴角上浮起一丝恍惚的笑意,”在古典音
乐里,三度、四度、五度、八度、六度音程被认为是谐和的;二度、七度被认为是
不谐和的;增四度以前简直就叫它魔鬼,可是现在,一切都可以叫做谐和,什么和
什么都可以放在一起,不足为怪了。不要要求和希望年轻人会同我们的思想感情完
全一样,那是不可能的。
  也不要要求年轻党员和党的关系同我们年轻时和党的关系一样,那是同旧社会
搏斗的生死年代。现在的年轻一辈,要求自己有更多的思考机会,更多决定自己生
活的机会,他们比我们年轻的时候有更多的生活经验,经历了更深刻的历史变动。
一个老太太对我说,我们那个时候对党多么尊重,同志间的关系多么亲密,一边说,
一边啧啧地叹气。她看不见生活的变化。这些青年人在‘文化大革命’前,思想不
是也十分单纯吗,事实教育了他们,我们不能像九斤老太太那样对待世界,共产党
员不应该丧失前进的势头。如果你累了,你可以去休息,但是不要妨碍别人前进的
步伐。“
  郑子云很兴奋,其实他并没有喝醉,而是喝得恰到好处。喝酒这件事很怪,恰
到好处的时候,总会使人振奋,开阔。
  杨小东顺着圆桌的座位,挨着个儿瞅着那十三张脸。十三张嘴虽然说着和这顿
欢宴、和这次奖金毫不相干的话,但杨小东知道,此时此刻,他们每个人的心里正
激动不已。因为对他们这群被苛求的偏见排斥于信任之外,却又在努力挣脱自我的
荒蛮、并要求上升的人来说,今天的聚会,太不寻常了。这无疑是一种光亮,给他
们自信,照彻他们自己,也照彻前面道路。这光亮并不来自别人的恩赐,而来自他
们自身的不屈。
  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愿意用一种随便的口气说到自己心里的感受,泄露自己的
激动。他们都是硬朗朗的哥们儿。硬朗朗的哥们儿是不夸张自己感情的。
  只有麦芽色的啤酒,在瓶子里滋滋地冒着乳白色的泡沫,泡沫顺着瓶颈溢了出
来,催促着他们赶快地斟满自己的酒杯。
  杨小东拿起酒瓶,把每个人的酒杯斟满,然后举起自己的酒杯,说道:“今天
咱们能聚到一块儿,是大家奋战的结果。来,我敬大家一杯。”他本来还想说点什
么,但他觉得自己的心竟然跳得快了起来,而且声音里还有一种颤颤的东西,他有
点不好意思,便停住不再说了。
  大家全都举着酒杯站了起来。吴宾却说:“慢点,咱们应该把这个镜头拍下来。”
说着,从草绿色的背包里拿出了相机。
  葛新发大加赞美:“你小子想得还真周到。”
  吴宾指挥着:“往一块儿靠靠,往一块儿靠靠。”
  吕志民说:“你呢还是找个人给咱们按一下吧。”
  吴宾一回头,正好和邻桌郑子云的目光相遇。便说:“师傅,请您帮我们照张
相好吗只要把这个小方框对准我们,别漏掉一个,按一下这个小钮子就行,这相
机是自动的。”
  郑子云欣然同意。不过也有点好奇,吃吃饭,怎么想起拍张照片呢是他们之
中谁办喜事不像。清一色的秃小子。还是欢庆天南地北的朋友们相聚随即问了
一句:“有什么喜事吗”
  吴宾答道:“哥们儿心里痛快。这顿饭,体面!是我们小组挣的奖金。”
  说罢,十四个人把酒杯碰得乒乒乓乓地响。酒从杯子里溅了出来,仿佛他们心
里翻腾着的那股激情,也随着溅了出来,使他们想笑,想开怀大笑。
  杨小东把很多想说的话,变成了顶跟劲的一句:“希望明年咱们再来这么一次。”
  郑子云早已退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可是那一桌子人吸引着他的注意力。他已经
不大专心去听画家的讲话,不断地朝杨小东他们那张桌子望去。
  吴宾用筷子敲了敲小碟,让大家安静下来。他也端了一杯酒站了起来,一改平
时那种吊儿郎当的神态,说道:“我说咱们得敬小东一杯。咱们小组,从让人挤兑,
变成个先进班组,是因为组长领导有方。来,干了!”
  杨小东连连摆手,不肯从座位上站起来。
  听了吴宾的话,郑子云兴趣更大了。他不断地向画家递着得意的眼色,像那些
自视极高、不屑于高声叫卖的,老字号店铺里的店主。而这伙年轻人,是跑遍全城
也找不到的,惟独他柜台上才有的顶呱呱的货色。
  吴宾说:“瞧瞧,大家全端着酒杯站着,就等你一个人。你要是不喝,可就是
看不起大伙。我们就一直站着。”
  杨小东只好站起来和大家一一碰杯。“这是说的哪儿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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