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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理]+大唐狄公桉 (又名狄仁杰探桉 )+作者:高罗佩-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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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杏花微微一笑,点头应允,迅即抽身从韩咏南怀中脱逸,理了理鬓发簪钗。轩厅的水晶珠帘挂起,内厅地上早铺起一片猩红毡毯。一声檀板,两边响起丝竹。一时弦管交响,十分悦耳。
  杏花轻挪莲步,摇闪细腰,翩翩起舞。此时只一支玉笛伴声,嘹亮清润,会合节拍。远远见杏花笑颜溶漾,如三春桃李,舞态自若,如风中柔条。渐渐额丝汗润,蝉鬓微湿,凝脂里透出红霞来。
  狄公心随耳闻,不觉击节叹赞。须臾又不耐,转思这花前月下,歌榭舞台,岂会孕有异象。杏花适才的两句话真有凶信?这汉源城里莫非早有阴谋酝酿,如今已露圭角,或是仅被杏花一人探知虚实,窥出端倪。看她适间躲躲闪闪模样,似是怕被席间有人看破,故弄此姿态,迷惑于人。——难道这席间中人也有卷入危险阴谋的?倘若真有,又会是谁?这凶情又究竟是什么?杀人?放火?抢劫?——狄公只觉心中一团乱麻,治理不清。只巴望宴席早散,听杏花诉说详尽。此时倒象泥塑木雕一般,六神无主,魂不守舍。
  忽而繁管急弦齐作,舞曲变得气象磅礴,雄阔壮烈。杏花如狂风急雨一般旋转跳腾,似一团霓霞闪灼明灭,一簇仙葩摇曳舒发。忽听得一声中天鹤唳,音乐嘎然而止。杏花笑吟吟向众人叩谢,退出轩厅,转去后厢卸装。
  狄公乃恍惚醒来,随众人鼓掌喝采。见韩咏南又立起拱手道:“幸众位再宽坐片时,以毕余兴。”神色十分清爽。
  这时筵宴又近尾声,人人都有了三分醉意,免不得两两三三低声闲聊起来。有的立窗槛下赏月,有的去轩厅外醒酒。
  这边康氏兄弟却因言语不合争执了起来。
  “万一帆可不是善类,贷借巨额银票于他,只恐本利俱失。”康伯年恼怒地叫道。
  康仲达道:“岂可听信酒楼茶坊间的闲言?人家那边信誓旦旦。”
  “你拿我的钱银去冒这风险,万—”康伯年见刘飞波过来劝解,便不吱声了。
  “你这俚啬鬼!父母家私你占去大半,竟厚颜称你的钱银。”康仲达火了。
  刘飞波功道:“岂可为区区钱银事兄弟阋墙,岂不教狄县令齿冷,如何看吾汉源人物。”
  (阋:读‘细’,本义不合,争吵;阋墙:引申为内部不合。——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过来,笑道:“刘先生之言甚是。对了,刘先生,本县还有一句话问你哩。”
  刘飞波唯唯。
  “听说刘先生与梁老宗伯宅园相邻,想来是时常见面的。”
  刘飞波恭敬答曰:“正如狄县令所言,畴昔倒是日日觌面。两家宅园本有耳门相通,进出甚为方便。近些时来,梁老相公变得有些懵懂,说话间也渐渐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有时连我都不认得了,问了几遍姓名。为之,也很少走动了。”
  (觌:读‘狄’,见,相见。——华生工作室注)
  这时彭玉琪,王玉珏两人也凑了过来,与狄公寒暄几句,便转与刘飞波讲论生意买卖。狄公没趣,见韩咏南正与白莲花说笑,便问:“杏花恁的还不回转?”
  韩咏南还有三分酒意:“这些个狐媚娘子涂脂抹粉可用心了,哪管你等得火急。”
  狄公不悦。见满座宾客都在啧啧赞赏新上的一道清蒸新荷因头鲂,白莲花等三名舞妓正搔首弄腮,辗转侍应。
  狄公吩咐白莲花去轩厅外后厢梳妆间请杏花转来。
  韩咏南狡狯笑道:“没想到狄老爷如此垂怜杏花,一味放她不下。今夜这酒水兀的也品出味来了。”
  须臾白莲花回来轩厅禀告,杏花并不在后厢梳妆间。她一路去来也未遇见杏花。
  狄公嘿然,遂起身低声对韩咏南道:“下官去去便回。——这团头鲂须是凉了好吃。”
  韩咏南并不介意,又搂定白莲花两个自顾取乐。
  狄公出来轩厅,从右舷走到船尾。舷栏外夜风渐紧,远近山水黑幽幽早模糊一片。洪亮、乔泰、马荣与十来个火夫杂役正在喝酒闲聊,只听得马荣手舞足蹈吹嘘趣闻,众人不时一阵阵大笑。
  洪参军眼尖,见狄公急皇皇赶来,心知有异,忙拍了马荣肩胛。马荣会意,遂与乔泰三人迎上去行礼。
  狄公问:“你三人可见着一个年轻女子从这里行走?”
  三人摇头,面面相觑。
  狄公小声道:“恐是出事了。——一个名叫杏花的舞妓今夜行止怪异,怕有不测。”
  两名侍宴的役工正好走来,狄公又问他两人跳舞后可曾再见到杏花。
  两名役工连连摇头,并说:“我们伙计的只许走右舷,女客眷属,应局的舞妓都走左舷。那杏花兴许仍在左舷那头后厢里梳洗吧。”
  狄公颔首,遂率洪亮三人绕到左舷,直扑后厢。——后厢梳妆间的门虚掩着,狄公推开一看,梳妆台上银烛高烧,钗簪手镯,凌乱摆着,铅粉膏朱,尚未收拾。鼓形瓷凳上空无人影。
  狄公心中叫苦,命乔泰、马荣分别上船顶、舱底寻找。他与洪亮则在中舱两侧搜索。
  半晌,四人会齐,都无收获。狄会长叹一声,情知有变,痴痴地望着舷下黑幽幽的湖波,心中升起一阵莫名的恐惧。
  突然,一张苍白的脸面浮露波浪间,正睁着一对木然的眸子紧瞅着他,隐隐有两汪恨水。
  第三章
  天哪!果然是杏花。——长长的头发披在脑后,身子已涨圆。
  “果是溺水而死,却又为何恁早浮起尸身。”狄公心中狐疑。——这南门湖中从未浮起死尸过。
  马荣跨出舷栏,蹑手蹑脚潜下水去,将杏花尸身托起,只听得“嘶”的一声,杏花的罗裙被船底一颗铁钉撕裂下一大幅。——正是这颗铁钉勾住杏花裙角,尸身幸未沉底。马荣从杏花胸间摸出一只铜香炉来。
  杏花额前脑后均被砸破,长发间鲜血斑斑,一双秀目兀自不闭。
  狄公心中惧怒,如此惨剧竟发生在堂堂县令的眼皮底下,竟在杏花要向他吐露一桩秘密之前。——只恨自己大意疏忽,致生变故。遂命乔泰、马荣将杏花尸身藏在中舱间壁内。
  洪参军忽见杏花右手紧攥着,用力掰开,见是个小油纸包,包内只折迭一纸片,狄公将纸片小心摊开,原来是一幅棋谱残局。他顿时想起杏花最后一句话来。“老爷会弈棋么?”
  狄公仔细将棋谱迭起,纳入衣袖。命乔泰守护杏花尸身,不许闲人走近。他与洪亮、马荣回到轩厅行事。
  韩咏南见狄公三人回到轩厅来,大喜道:“狄老爷来得正好,我们正要上船顶赏月哩。”
  狄公沉下脸来,开言道:“委屈众位,筵席即刻中止。本县暂就此艇上盘审杏花被杀一案。”
  韩咏南吃一大惊,酒全醒了。嗫嚅半日,吐不出一句话来。
  狄公吩咐:各人按宴席开始时座位坐定,依次自叙杏花舞罢退下后各自的行止。然后由证人作证,再听候鞫审。又命洪参军取过笔砚,恭录口词。
  (鞫:读‘居’,审问。——华生工作室注)
  韩咏南终于鼓起勇气上前拜谒道:“狄老爷,座席间皆是汉源地方商宦士绅,上流人物。今夜本是歌舞筵宴,如何忽的冒出杏花被杀一案?一时擅作主意,变作公堂,恐有不便。众位乡党贤达皆是宾客,岂可无端受审?在下面皮上须不好看。还望老爷三思。”
  狄公斥道:“歌舞之场权作公堂,乃是不得已便宜之计。只因杏花被杀,事出突然。语云官法如炉,岂肯容情?本县眼皮底下杀人,倘是置若罔闻,枉为民社之司。韩员外快快退过半边,静候听勘。”
  韩咏南吃一顿抢白,又见狄公一脸严霜,全不看取东人面皮,不由羞愧交加,脸上一搭儿红,一搭儿青,不敢再出声。
  这里韩咏南刚退下,王玉珏拱手站起,正色道:“狄老爷岂可只在众宾客里盘问脚色?这花艇上杂役火夫便有十七、八人,这些汗臭小人,偷盗嫖赌,哪样不会?与杨柳坞那几个粉头早有首尾。这杏花生得风流标致,狐媚动人,又是水性杨花。吃醋拈酸,致起杀人,实属常见之事。狄老爷难道就单单撇过这些人?”
  王玉珏略一停顿,朝轩厅外黑淼淼湖水望了望,又续道:“这南门湖无端溺死人不少了,有几个看见尸身浮起?——听说湖底有绿毛水妖,专吞食人肉。时常兴风吹浪,颠翻船艇。鄙人虽不知杏花是何死法,总也撇不过去这一层缘故。”
  众人一阵骚动,纷纷表示赞同,又钦佩王掌柜勇气。
  狄公正色道:“本县随后即鞫审那些杂役火夫。——事实上今夜在这条花艇上的人都不脱杀人干系。再者,杏花被害,尸身见在,并不曾被水妖吞食,故可摒去王掌柜水妖作祟,害人性命的猜测。”
  王玉珏嗤道:“狄老爷既然不信鄙人一人之言,鄙人则愿先受盘查,早脱干系。”
  狄公称赞:“王掌柜先领个头,后来的正好有个楷模。我这里问你,杏花退出轩厅之后,你做了些什么?慢慢说来,愈详备愈好。”
  王玉珏应声答道:“杏花退下后,鄙人从左边门槅出去寻个下位登东,完事即回这里。正听见康氏弟兄在争论。刘飞波先生可以作证,当时他正过去劝解。”
  “王掌柜一路去来可遇到了什么人没有?”狄公又问。
  “没有。”王玉珏摇了摇头。
  洪参军录了口词。
  狄公又令韩咏南供述。
  韩咏南叙道:“在下与司乐班头闲聊了几句,只觉头晕目眩,便踱步到船头,看了一会湖中景色,然后便在舷栏边一个瓷凳上坐下。不一刻白莲花即来搀我回进轩厅。以后的事老爷自己都可作证,我就不多说了。”
  狄公点了点头,洪亮录了口词。
  下一个是刘飞波。
  刘飞波述道:“杏花舞罢退下后,我见彭员外脸色转白,象要呕吐,急忙扶彭员外走出了轩厅,依靠右边舷栏站定,一任夜风吹拂。见他吐了几口酸物,似觉舒适,于是我们又一同回进轩厅。俄尔就听见康氏昆仲争执不下。以后是老爷问我梁老相公事,不必赘述了吧。”
  狄公又唤彭玉琪供述。彭玉琪所供果与刘飞波契合。
  其次是苏义成。苏义成浓眉下一双大眼闪眨不定,略一犹豫,乃开言道。“小民亲见王掌柜、刘先生、彭员外前后走出这轩厅。小民与一个舞妓说了几句闲话,不意将肉卤泼污了衣襟,便赶紧出去轩厅外洗刷。正见杏花小姐从左舷急皇皇转出。我老远叫了一声,她并未听见,似是转到船头去了。小民自顾洗涤,半日还有油迹,只得自认晦气。——小民回进轩厅时,除了杏花,“人人都在了。”
  “苏掌柜见到杏花时,见她如何穿扮。”狄公急问。
  “小民记得已不是跳舞时妆扮。当时见她都脱卸了簪钗首饰。”
  狄公不语,皱眉半日。
  最后是康氏昆仲。——他们口称从未走出轩厅一步。狄公也依稀记得当时两人俱在轩厅,并未挪移。
  狄公又命将“杨柳坞”的院主传来问话。——这“杨柳坞”座落在汉源东郊湖滨曲隅,最是汉源的风月渊薮。院内几十名烟粉女子调丝弄管,长袖善舞,大多色艺俱佳。地方但有公私宴集,听凭点名,唤来传应。今夜杏花、白莲花等四名舞妓正是随院主赶来这花艇上应局的。故这时狄公想到传院主来盘问。
  (薮:读‘叟’,原指湖泽,后为人或物聚集的地方。——华生工作室注)
  院主名唤庆云,听得狄县令传问,一头撞进轩厅,一头便哭起来:“可怜杏花这苦命丫头,玲戏鲜佻的,竟也被水妖拖吞了!好不叫人悲泣。”
  狄公忙问:“院主可曾见杏花进到后厢梳妆间?”
  庆云抽噎答道:“老媳妇见宝贝人儿跳舞罢,一头的汗,那模样楚楚,宛如天仙一般。心中也疼,忙叫她换过裙衫。——杏花对镜卸妆时,前头说有吩咐,老媳妇应声便出了后厢。谁知一时三刻竟被拖沉了湖底。”说罢,索性嚎啕大哭起来。
  狄公又问:“院主可听得杏花说话?可是她有什么人召唤?”
  庆云泣道:“这个没听小妮子说。当时只有一个小丫头叫铃儿的侍候她穿衣。”
  狄公即命马荣去传丫头铃儿。
  须臾铃儿传到。怯生生的,苍白的脸庞,兀自疑云布满。一对明眸闪出惊恐的光来。
  “铃儿。”狄公慈颜可亲,“杏花小姐回后厢梳妆时,可是你一手服侍的。”
  铃儿点头。
  “当时你一直在杏花身边?”狄公又问。
  铃儿又点头,只不言语。
  “杏花为何梳妆未了,便又走出后厢呢?”
  铃儿一阵恐惧,身子又哆嗦起来。半晌乃答道:“老爷,湖里的妖怪把杏花小姐叫去了。”
  “你说什么?”狄公愠怒,“莫非你亲见了那妖怪。”
  铃儿点头:“小奴才真是见了那妖怪哩。一团黑影在窗槛外闪晃,还伸出一只手来招呼杏花小姐。当时小奴才吓死了,杏花小姐竟开门随那妖怪去了。并没听得一丝声响,便被拖到湖里去了。”
  狄公狐疑,又问:“铃儿,当时杏花害怕么?”
  “小奴才见杏花小姐并不畏怕,只是犹豫了一下便被摄去。”
  狄公心里三分明白。挥去铃儿,又传白莲花等席间侑酒的三名舞妓问话。——除了白莲花尊狄公之命出去寻找过杏花答不晓得。——当时只顾喝酒说笑,人来人去,并未留意。
  狄公情知问不出所以然,便去后舱船尾盘问杂役火夫。
  又命洪参军监守轩厅,暂不松动。
  马荣已将十来名杂役火夫全数传到。见他们一个个龟缩一团,屏息不敢吱声。问及杏花事,皆答不曾看见。彼时全围着一处听马荣讲趣闻,后来又赌钱钞,几个把舵守值的则轮番替班,替下的也只是赌钱饮酒两事。——谁也没离开过后舱,马荣、乔泰正是证见。
  侍应筵席的役工穿梭往来厨房轩厅间,且走的是右舷。并不知杏花跳舞事,也未见着杏花的影子。只是其中一位役工,曾在右舷栏边见彭员外呕吐,无人照应,十分狼狈。
  狄公懊恼,心中盘算,这些个艄工火夫,面目可憎,饮酒呼叫,嗜如性命。情急杀人,本不稀罕。不过马荣也证实他们并未离开后舱伙房一步。再听铃儿言,是一团黑影唤出杏花去。杏花后厢梳妆岂会轻易随人而去?且那里窗槛正对着左舷,杂役火夫是不敢行走的。杏花是“杨柳坞”的歌舞行首,品位甚高,又有志向,即便暗里有情恋之人,也必在众宾客中。何况今夜事出突兀,她的暴死必与她想吐与我的那桩秘密有关。事涉汉源全城,似非儿女情长,恩怨小节。——那凶手必是窥得杏花与我的那句警言,方下此毒手。当时宴席上的人似比杏花退去后离席的人更可疑。
  第四章
  下雨了。
  狄公、洪亮、马荣三人回到中舱间壁。——杏花仍安静地躺在长桌上,乔泰将舱门紧闭。
  马荣把适才一番勘问告诉了乔泰。乔泰听说这湖下有妖怪,心中有些发怵。偏偏这时船身开始颠簸。乔泰不惯水性,只觉头晕恶心。
  洪亮忧道:“怕是这南门湖下果有妖物,不然那王玉珏与铃儿的话又会如此拍合。他两个总不会早设预谋。”
  狄公捻须微笑:“适才我未对湖中妖物事仓促断言,我对杏花如何被害也未肯披露。其买心中清楚,杀害杏花的必是船上人而决非水妖。那个诱杀杏花的只是装扮成水妖模样。此刻我已隐约猜出杏花被害的缘由。”
  洪参军忙问:“老爷真的已断出杏花遇害的缘由?”
  狄公遂将席间杏花的奇异举止。描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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