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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伦坡经典悬疑集-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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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来证明。当我们一想到觉察这种事发生是何其难得,我们就必须承认,它们可能在不为我
们所知的情况下,已频频发生了。事实上,当人们占用一块坟墓时,不管目的何在、占多大
地盘,几乎都能发现骷髅,它们都保持着令人极为疑惧的可怕姿势。

    这种疑惧确实可怕——但更可怕的,则是厄运。毫无疑问,没有任何经历像活埋那样,
能使灵与肉的不幸达到极点。肺部的压迫不堪忍受,泥土的潮湿令人窒息,裹尸布缠绕着身
体,棺材逼仄,紧紧包围着自己,夜晚的绝对黑暗,深海般的寂静覆盖下来,虫豸虽说看不
见,却能感觉到,它们征服了一切——加上还会想起头上的空气和青草;忆起好朋友,想着
他们一旦得知我们的厄运便会飞身前来相救,可又意识到他们不可能获悉这一点;令我们对
命运绝望的,惟有真正的死亡。这样是思绪和坟墓中的感觉混杂在一起,给尚且跳动的心脏
带来莫大的恐怖,既骇人听闻,又无法忍受,无论怎样大胆的想像,都难以达到这一境界。
我们不知道,人间还有什么比这更痛苦——而且,做梦也想像不出地狱到底有多恐怖,我们
想不出有什么可怖的事能及上它的一半。因而,凡是关乎这一话题的叙述,都能勾起深切的
兴趣,不过,鉴于人们对这一话题敬若神明,这种兴趣又恰好奇特地取决于我们是否信服所
讲事件的真实性。我现在要讲的,是我自己的真实感受——纯属我自己的亲身经历。

    几年来,疾病一直侵袭我,因为这病没有更为确切的命名,医生们就一致称之为强直性
昏厥。尽管这种疾病的直接诱发原因乃至确切症状尚不明朗,但对于它鲜明的表面特征,人
们却已经非常了解。其变化似乎主要表现在程度的深浅上。有时患者只会在一天或者更短的
一段时间,陷入不同寻常的昏睡状态。这期间,他都毫无知觉,外表上是一动不动,但依稀
间,仍然可以感知到他微弱的心跳。他的身上还存留着些许暖意,脸颊上还挂着一抹淡淡的
红晕。如果把镜子凑到他的唇边,则能察觉到他迟缓、不规则、犹犹疑疑的肺部活动。然后,
这种昏睡状态会持续上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即使是再怎么仔细观察,或者再怎么进行严
格的医疗测试,也不能确定患者的状态与我们想像中的绝对死亡之间,有什么实质性的差异
了。很常见的情况是,他只有依靠朋友对他的了解——知道他以前犯过强直性昏厥,据此产
生怀疑,更主要的,依靠身体尚未腐烂,才能免遭活埋的不幸。好在这种疾病是渐进式的,
第一次发病虽然症状明显,但不会被含含糊糊地误会成猝死。接下来,会一次比一次发作得
厉害,持续时间也一次比一次长久。正因如此,才得以逃脱被活埋的危险。如果有人不幸第
一次发作就罕见的厉害,那么,几乎是不可避免地,他就会被活着运进坟墓。

    我的病情与医学书上所讲的并无太大的差别。有时,没有任何明显的缘由,我就会渐渐
陷入半昏厥,或者说半昏迷的状态。在这种状况下,我感觉不到痛苦,一动也不能动,严格
说来,也没有思想,但在迟钝的昏睡中,却能意识到生命的存在,意识到围在我床边的那些
人的存在。我就那么半昏迷着,直到危象骤然过去,完全恢复知觉。有时,我又会被病魔迅
猛击中,恶心,麻木,打冷战,眩晕,在一瞬间就倒下去了。接着,是一连几个星期的空白、
黑暗和寂静。整个世界一片虚无。彻底灭绝的感觉无以复加。我从后一种昏迷中苏醒的过程
很慢,很慢,与骤然被击中恰成反比。正如黎明慢慢降临到一个在荒寒而漫长的冬夜无依无
靠、无家可归的流浪的乞丐身上一样——灵魂之光就那么缓慢地、让人欣悦地又回转了来。

    不过除了有这种昏睡的症状外,我的健康状况还算可以。我看不出这时常发作的疾病对
我的身体有什么影响——除非真要把我在日常睡眠中的一个特征看成它的并发症。当我从睡
眠中醒来时,我总是不能马上完全恢复意识,而是要一连恍恍惚惚地困惑上好几分钟——思
维一般都是绝对静止,记忆更是彻底空白。

    我所经历的一切,并没有肉体的痛苦,但精神上的悲凄,却漫无边际。我的想像里,全
是停放尸骨的场所。我总是谈论“虫豸、坟墓和墓志铭”。我沉沦于对死亡的幻想中不能自
拔。被活埋的念头占据了我的大脑,萦绕不去。我所面临的危险令人毛骨悚然,它日夜不息
地纠缠着我。白天,过度思虑的痛苦已经难以承受;晚上,则更加令人发指。当严酷的黑暗
笼罩大地,种种可怕的念头于是不期而至,我禁不住浑身发抖——就像灵车上瑟瑟抖动的羽
毛。我无法再忍受醒着时的折磨,我也总是挣扎着才肯入睡——因为每当想到醒来时,有可
能发现自己已身在坟墓,我就战栗不止。最后,当我终于入睡,那也不过是立刻投身一个幻
觉森森的世界。被活埋的念头凌驾于一切之上,它张开遮天蔽日的巨大黑翅,久久地盘旋不
去。

    无数个意象就这样在梦里压迫着我。让我从中挑选一个独一无二的场景记录下来吧。我
想,我正陷于比平日更持久、更沉实的强直性昏厥中。突然,一只冰冷的手摸上我的额头,
一个不耐烦的声音急促地对我耳语道:“起来!”

    我坐直身子。四周是沉沉的黑暗。我看不到唤醒我的那个人。我记不起自己是何时昏迷
的,也想不出自己置身何处。在我一动不动正苦思冥想之际,那冰冷的手凶猛地抓住我的手
腕,粗鲁地摇晃着,急促的声音再次响起:“起来!难道我没命令你起来?”

    “那么你是谁?”我问道。

    “在我的居住地,我没有姓名,”那个声音悲哀地答道,“我曾经有生命,但我现在是
鬼。我曾经冷酷无情,但我现在是仁慈的。你能感觉到我在颤抖。在我说话时,我的牙齿在
嗒嗒作响,并非因为长夜漫漫,寒冷刺骨,而是因为恐怖的气息让人难以承受。你怎么能够
平静地入睡呢?这极度痛楚的哀号让我无法入眠。这里的景象超过了我的忍受限度。起来,
跟我来,去看看外面的暗夜。让我为你揭开那些坟墓。看!这景象难道说不令人悲哀?”

    我抬眼望去。那依然抓住我手腕的看不见的鬼影,把全人类的坟墓都撬开了。每一座坟
墓都放出微弱而腐败的磷光,这使我得以看到墓穴深处那些裹着寿衣的尸体,一具具尸体都
悲哀而肃穆地与虫豸同眠。唉!与不眠之人相比,真正的安息者要少百万千万。微弱的挣扎,
悲惨的骚动,无数个墓穴的深处,被埋葬者的寿衣沙沙作响,令人忧伤。我看到,那些瞧着
似乎安息的,也多多少少改变了当初被埋葬时的那种僵硬不安的姿势。在我凝望之际,那个
声音又对我说:“哦!这景象难道不可怜吗?”我还没找到合适的词回答,鬼影就放开了我
的手腕,磷火熄灭了,坟墓也都猛然合上了,同时,从里面传出一阵骚动,一个声音绝望地
喊着:“哦,上帝!这景象难道不十分可怜吗?”

    这样的幻觉夜夜出现,那恐怖的感觉涂满我醒着的时光。我的神经变得十分衰弱,我被
恐惧击倒了,久久不能翻身。骑马、散步,进行任何户外运动,我都会犹豫。说真的,我寸
步不敢离开那些知道我会犯病的亲友,惟恐一旦出现以往的症状,会在真相大白之前就被活
埋。对最亲密的朋友的关心和忠诚,我也持怀疑态度。我怕在某次比平素的发作更持久的昏
睡中,他们或许会听信别人的劝导,认为我不会醒过来了。我竟然害怕,由于我带来了太多
麻烦,他们也许会满心欢喜地把我的某次特别持久的发作,当成摆脱我的充足理由。他们郑
重地允诺,极力保证不会这样,但根本消除不了我的疑虑。我强求他们发出最神圣的誓言,
除非我的肉体腐烂到极点,无法再保存下去,否则决不能把我埋掉。即便如此,我还是恐惧
地要死,任何道理都听不进去,一切安慰都无济于事。我开始采取一系列精心的预防措施。
其中一条是,我重新改造了家族墓窖,从里面打开它不费吹灰之力。我把一根长长的杆子伸
进坟墓,只需轻轻一按,铁门就轰然敞开了。透气和采光设施也做了安排。在紧邻棺材的地
方,摆放着方便的容器,里面备有食物和水,伸手就能拿到。棺材的衬垫柔软暖和,棺材盖
子与墓门的设计原理一样,装上了弹簧,身体只消稍稍一动,就足以将它弹开。此外,坟墓
的顶上,悬挂着一个巨大的铃铛,绳子是这么设计的——它穿过棺材上的一个洞,紧紧握在
死尸的手里。可是,唉!人的命运自有定数,就算武装到牙齿又有何用?即便是这些煞费苦
心发明的安全措施,也不能免除遭活埋的极端痛苦。这种痛苦是命中注定的不幸。

    生命中的新纪元到来了——正如以前经常发生的那样——我发现自己从完全的无意识中
浮出,进入了最初那种微弱而模糊的存在意识。慢慢地——就像蜗牛爬行那样缓慢——接近
精神上暗淡灰白的破晓时分。一种迟缓的不安。一种漠然忍受钝痛的感觉。无所挂碍——无
所希求——无所作为。接着,一段很长的间歇过后,是一阵耳鸣声,然后,在更长一段时间
流逝了,四肢有了刺痛感,再接下来,就进入仿佛是永恒的静止状态,让人心情愉悦,在此
期间,清醒的感觉挣扎着进入意识,随后再次坠入虚无,时间很短暂,接着就蓦地清醒。最
后,眼睑微微颤动,马上就有莫名强烈的恐惧电击般袭来,血液于是迅速地从太阳穴涌到心
脏。至此才开始明确地努力思考、努力回忆,至此才算获得那转瞬即逝的局部成功,至此,
记忆才重新生动起来,在某种程度上,我意识到了自己的情形。我觉得我不是从普通的睡眠
中醒来。我记起自己是犯了强直性昏厥。最后,似乎在大海那狂涛巨浪的冲击下,我颤抖的
灵魂被一种严酷的危险所覆没——被那幽灵般时常造访的念头所覆没。

    在这种想像攫住我的几分钟里,我一动都不动。为什么?我是鼓不起动一动的勇气。我
不敢尝试着去信服自己的命运——但在我内心深处,一个声音却在低语,说一切的确如此。
绝望——没有其他任何不幸能创造出这般绝望——在长长的迟疑之后,惟有绝望在推动着我
张开沉重的眼皮。我睁开了眼睛。黑暗——到处一片黑暗——我知道,这一阵发病结束了。
我知道,疾病的临界点也早已过去。我知道,现在我的视觉功能完全恢复正常——但眼前一
片黑暗——到处都是一片黑暗——是始终如一的长夜的黑暗,黑得浓烈,黑得彻底。

    我使劲尖叫起来——我的嘴唇和焦干的舌头一起痉挛地努力着,可空荡荡的肺部却发不
出一丝声音,好像有一座大山死死压在上面,随着心脏的跳荡而喘息、悸动,拼命挣扎着才
得以呼吸。

    在我努力大声叫喊时,下颌一动,我才知道,它们被固定住了,就像人们通常对死者所
做的那样。我也感觉到了自己是睡在某种坚硬的东西上面。身体两侧也有类似的东西压迫着。
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敢动一下四肢,不过这时我猛地举起了胳膊——本来它们是手腕交叉地平
放着的。我的胳膊撞到了一个坚硬的木质物上,它就在我的上方伸展开来,距我的脸至多六
英寸。我不再怀疑了,我到底还是睡在了棺材里。

    现在,在我无边的悲惨之际,款步走来希望的天使——我想到了自己的那些预防措施。
我扭动着,做出痉挛般的努力,想推开棺材盖:它却一动不动。我在手腕上摸索着,想找到
系在铃铛上的绳子:却根本找不到它。此刻,安慰者转身逃去,永远不再眷顾我;绝望变本
加厉,统领一切。因为我发现,棺材里根本没有我悉心准备的软垫子——而且,鼻孔里突然
扑进一股湿土特有的强烈气味。结论难以抗拒。我不在家族的墓窖里。我昏迷的时候不在家
中,而是置身陌生人中间。可一切都在什么时候发生、是怎样发生的,我却想不起来了。他
们像埋一条狗一样把我埋掉了。他们把我钉进一口普通的棺材里,然后深深地埋进一座普通
的无名坟墓,永远埋在那里。

    我确信了这一点。可是当这个可怕的事实钻进灵魂最深处时,我再次挣扎着大声叫喊。
这第二次努力成功了。一阵持久而疯狂的痛苦尖叫,或者说是哀号,划破了在地下的长夜。

    “喂!喂!怎么了!”一个粗哑的声音回应道。

    “到底出了什么事?”第二个说。

    “别那么吵吵!”第三个说。

    “你刚才像猫一样号叫,到底怎么回事?”第四个说。接着我被一伙看上去很粗野的人
抓住了,狠狠地摇晃了几分钟。他们没把我从昏睡中唤醒——因为我在尖叫时已彻底清醒了
——但他们却使我彻底恢复了记忆。

    这桩奇遇发生在弗吉尼亚州的里士满附近。我在一位朋友的陪伴下去打猎。我们沿着詹
姆斯河走了几英里。夜幕降临时分,我们遭遇了暴风雨。一条装满花泥的单桅小帆船停泊在
河边,船舱成了为我们遮风挡雨的惟一藏身处。我们充分利用了它,在船上过了夜。我睡在
船上仅有的两个床铺中的一个上面,一艘仅有六七十吨位的单桅帆船,其卧舱当然乏善可陈。
我的铺位上没有被褥,宽度至多十八英寸。床铺到头上甲板的距离刚好也是十八英寸。把自
己塞进去,可没少费劲。不过我睡得很香。因为无梦,也没做噩梦,所有的幻影自然是产生
于我所处的环境,产生于我一向偏执的思想,产生于我前面提及的情况——我一觉醒来,总
是长时间难以集中神志,尤其是难以恢复记忆。那些摇晃我的人是单桅帆船上的船员,和几
个负责卸货的工人。泥土的气味是船上装的花泥散发出的。绑住下颌的布带是个丝绸手帕,
因为没有戴惯了的睡帽,我拿它包了头。

    然而,我所遭受的痛苦与真正的活埋毫无二致。它们非常可怕——可怕得超乎一切想像。
不过,祸兮福所倚。极端的痛苦反而使我的心灵不可阻挡地觉醒了。我的灵魂奏响了和谐的
音调——它有了一定的韧性。我出国。我充满活力地进行锻炼。我呼吸天堂的自由空气。我
思考死亡以外的其他问题。我丢弃了医学书籍。我把“巴肯”烧了。我不再读《夜思》——
不再读有关墓地的夸夸其谈——不再读像本篇文章这样的鬼怪故事。总之,我焕然一新,过
上了人的日子。在那个值得纪念的夜晚之后,我永远消除了那些阴森恐怖的想像。我的强直
性昏厥病症也随之消失了。或许,我之所以发病,正因为心中对阴森恐怖的东西想得太多,
而不是因为发病,才心生阴森恐怖的想像。

    有时,即使在理性的清醒眼光看来,我们人类的悲惨世界,与地狱不无相似之处,但人
类的想像力不是卡拉蒂斯,可以不受惩罚地探测每一个洞穴。唉!不能把大量坟墓般的恐怖,
都看作是稀奇的想像——但是,像那些追随着阿弗拉斯布在奥克苏斯河的航程的魔鬼,必须
入睡,否则它们会把我们吞噬——它们必须陷入昏睡,否则我们就得毁灭。

    (18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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