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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海-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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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连老在吃她豆腐的毛手也颓然停顿。

“没事。”有点累而已。

她观察到的却不是如此。Eugene说,她有一双独特的眼睛,本能性地会侦测到人所不见的隐约细节。Eugene不计代价地全力栽培她,她却老不计代价地全都消耗在杨身上。

“你要离开了?”

他仰头闭目,在椅背上瘫躺沉思。“不然呢?”

台北不是他事业版图的重心,也不是他久居之处,他也无意在此展开任何的长期经营,那还瞎耗在这里做什么?他为了她,千里迢迢而来。如今她一切平安,局势再混乱她也照样有办法安然度过,悠游自在。事情的来龙去脉,她至今仍在状况外。

他搞不懂他自己,到底在干嘛。

“我们之间不上床,能发展的就只有这样了?”娇嫩的质疑,令他倏地睁眼。在他身侧的,是她认真而失落的迷惑。“妳是因为这个才不再跟我上床?”

“那好贱。”淡淡的三个字,从她纯真的口里说出来,重如巨斧,锋锐劈杀而下。

“妳是在说我吗?”

“我有资格说吗?我不也是掉进这种很贱的方式,来谈自己的感情?”以性作为他们感情的开展,也因为没有性而没什么感情需要再谈。

“妳这是在作道德批判。”

“通常不想被这样批判的人,下一步的攻势,会是质疑我哪来的资格、凭什么权威来作这种批判,对不对?”呵呵。

“碰到无法对付的言论,就对付那个发言的人。攻击发言者本身,模糊焦点,乌贼战术,再反过来予以道德性的谴责。我回答的还算正确吧,杨教官。”

她僵笑,坐回驾驶座旁的座位,拉拉裙襬,拍抚皱痕。

“我如果能够再珍惜一点我们之间的可能性,我当初就绝不会跟你上床。”

“妳当时被下药。”

“我脑袋也被下药?以为大家都这样的事,我应该也可以这样?笑死人了,什么大家,根本只有那些搞不懂状况的人,才会这么做。我什么好的不学,居然跟人学着张开腿来谈恋爱。”

“别那样说妳自己!”他狠指抵上她前额,有如枪管,切齿重唁。在枪管下的大眼睛,直愣愣地眨巴着,毫无防备或恐惧。“你不也把我当作是gig吗?”

他回瞪她,四目交锋,缓缓收回他的抵制。

对,他是,而且最近愈来愈困扰于,自己当初是否用错了交往的方式。她说的没错,他最擅长经营的感情,正是时下普遍的男女公式。她的观察力也很精准,他们之间若有长久在一起的可能性,他不会在婚前和她贸然上床。

那会害晨晨在他家无立足之地―如果他真的好好考虑过要娶她的话。可是他们就是已经先上了,他现在发觉自己似乎并非只是跟她玩玩,想认真,却得面对难以收拾的斓摊子。这不是先上车、后补票就可以草草了结的事。

娱乐文化营造的爱情与浪漫,是包装美化过的廉价放荡,以戚官刺激消费。结果不但消费了他们的口袋,也消费了他们的脑袋。

“杨,你不会跟个gig去经营什么长远的未来。”

既然要的不过是一时欢愉,享受的当然是保鲜期。新鲜感一腻,就再换个肉体。美其名,叫作爱情。不是爱情本身太轻盈,而是已被践踏滥用为某种可汰旧换新的消耗品。

“就算假设我们后来结婚了,并不代表我们婚前发生的一切就可以合理化。”她沮丧地坦然仰望他。“你觉得,你会允许别人先上过你的女儿,发现玩起来感觉还不错才结婚?”

他凝娣前方的侧颜,不悦的筋肉瞬间抽动。

“那就是我们正在做的事啊。”她几近无声地轻叹。

她觉得自己真是个一脑袋烂渣的大白痴,居然还大言不惭地在Eugene面前说自己从未想要放弃杨。难堪的是,杨对她可没有这种想法:什么放弃不放弃的。

究竟还要自取其辱到几时呢?精明睿智的他,还会需要她来教他怎么谈感情吗?他根本就不屑那种死缠烂打的东西。她还想企图改变他什么?

她很用心、很用力地扮演快乐情人的角色,和他见面一定开开心心,欢欢喜喜,同时严守分际。可是,他厌烦于这种无聊游戏―有些事他说都不用说,她一看就明白他在想什么。她顽皮地、撒娇地、认真地、哀求地、胁迫地、无所不用其极地希望他能考虑跟她结婚的事,几乎是不要脸地在求他娶她了。

难道他以为她真是这种连一点尊严也没有的女人?她怎可能不爱面子呢?

现实逼得她不得不低头,走向最终的结论:他们之间,已经不可能了。

再怎么努力,这一刻终究还是会来临。

“差不多了。”柔细的嗓音太轻,几乎被她慎重将邀请卡收回封套的微响盖过,让他忘了问,她指的是今晚的约会时间,还是他们之间的这段关系。许久,车里没有动静。这样凝重的沉寂,在他们之间前所未有。她万般不舍,又不得不振作起来地深深大吸一口气,彻彻底底地呼个过瘾,欢然一笑。

“杨,你有高帝嬷嬷的联络方式吗?我想找他。”

他面无表情,将自己手机里的资料传往她的手机里。制式化的动作,不置可否。她有她的想法,他也有他的。

“真奇怪,我在海外和他联络得还满勤快的,回台湾后就联络不到他人在哪了。”她穷开心地自说自话。“我想问他参加这种预展会,有没有什么比较特别的造型可以变化。我是不太需要再买什么礼服了,Eugene给我的已经够用,我也没什么场合可以穿,所以想用创意把现有的素材重新混搭,需要他的意见。”

女生就是比男生麻烦:男生只要一套西装就搞定。

“你会穿什么出席?”她殷殷期望地看向敌动引擎、准备上路的铁面人。“慎重一点嘛,这是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我男朋友身分出席的正式场合。”

她好想让全世界看到,她的男朋友多么帅。

“啊,不要不要,你别准备自己要穿什么,我来准备。”她喜出望外地合掌瞠眼,突发奇想。“应该要让人一看就知道我们是一对的!”仔细重看邀请卡,这才发觉,匠心独具。“嗯?这是什么纸?可以让我开一下灯吗?”她在行进间打亮了车内照明,仔细检视。“我好歹也收过一堆很高档的邀请卡,却没看过这种”

拿起来透着光看,更是离奇。

“这不是机器纸,比较像是全矾的熟纸,可是--”摸起来的手感又像生宣。

“怪了,难不成是楮纸?这个预展会到底是展什么东西?”

她沉溺在一个人没完没了的嘀咕里,假想着其实是两个人正在对话的游戏,掩护着他,好让他安然静默,不必费力挤出什么字句来回应。

直到送她返抵家门巷口的横向大街上,他不发一语,也没再看她一眼。她很尽职地快快乐乐演到最后,过分欣然地摇手朝漆黑反光的车窗内拜拜,转入狭窄的住宅巷弄,才全然放空。

整个人顿时只剩个壳,恍惚伫立好久,一时想不起来自己身在何处,在做什么。

晚上十点多,小巷两旁隐约传来的是消夜的气味,住户里在看的配音韩剧、政论口水节目声,隐约夹杂某家在口角的吵骂,以及出入家中纱门合上的碰撞响。

这是她习以为常的世界,小老百姓的平凡日子。却不是他的。她不稳地靠往家门旁的外墙上,垂头拨手机,不时吸鼻涕。和杨赴宴的衣服要尽快搞定,不然会来不及。如果要另外订作,这个月铁定透支,得另外想办法周转。总之,一定要准备得妥妥帖帖。

“喂?高帝嬷嬷!我晨晨,终于找到你了!”

雀跃的口气和她的嗓音极端矛盾,对方一听就狐疑。

“没事啦。你方便讲话吗?我?我人在台北,早就回家吃自己了。”谁还要用她这成事不足的败类?“是这样的,我下周和杨要参加一场预展会。由邀请卡来看,很可能是走东方复古路线,听说满顶级的。”

杨在那里应该会感到自在些,宾至如归。

“我想穿和他具配搭感的新款,有情侣装的感觉。因为这是我们第一次一起出席这么公开的场合,我希望、我希望―”

突然间,泪如泉涌,来势汹汹,翻滚而下。她不知所措,惶惶颤抖。

溃堤了。

“我们、我们”

不解的美眸傻瞪着,地面的影像犹如一片汪洋。她力持理性,因为这事一定要办妥:她只剩这一件事可以办了,他们之间不会再有其它的事襞生。

“我们”剧烈的抽措强过她的呼吸,几乎令她窒息,整个人抖得像发瘾的病患。她几次努力提气,试图平稳发音,万般竭力终究只勉强讲得出两个字。

“我们”

句不成句。

这是最后一出还能称之为“我们”的戏,她一定要演好,每个细节都要顾到。

像新娘为自己的婚礼筹备那般,巨细靡遗,事必躬亲,因为一生只有一次,这是大事。

她要留给他最美好的印象,倾尽她所有的心思与才华,要给他最棒的句点,潇洒而优雅地结束他们之间的一切。

小女孩,妳想要什么?

漂亮的衣服和首饰?豪华的大房子?满屋子各国王子的宴会?还是万众瞩目?

妳想要丑小鸭变天鹌?灰姑娘君临天下?还是心想事成的仙女棒?或者可以飞向自由的一双梦幻翅膀?当冒险犯难挖金掘银的来风破浪?

小女孩,说说妳的顺望。

我希望

市中心的私人展场,隐匿在商业大楼林立的缝隙中。各路嘉宾,低调盛装前行。事前主办单位就对受邀宾客进行严格筛选,因此只看热闹、不具消费能力的闲杂人等均不在受邀之列。来者个个目标明确,悠游闲适地虎视耽耽,这难得一次私人收藏的大批释出。

来源或许颇具争议,但件件都是精品,不少明眼人聚精会神地躬身在展品前钻眉凝娣,或低声交头接耳,或站在一小段距离外,上上下下地来回打量。

谁也没想到,办公大楼内的其中一层,偌大空间,全被改造成秘密展区。三百多坪的工整格局,简练素净,几乎毫无设计感可言,单纯地,让展品本身寂静地说话,令万众瞩目,啧啧称奇。

饭店名厨现场精心服侍的茶点区,反被弃置一旁,冷冷落落,乏人问津。

此处受邀的与会者,绝大部分都是政经名流或拍卖会的熟面孔,或是与贵客同行的鉴定家,或是受邀者携带的家眷。识货的与不识货的,在极品前,一目了然。

被分辨的不仅是展品,也是人。

电梯外开阔素雅的招待处,没有任何花艺摆饰,只有盆栽,连土带盆,盛着活生生的绿意。招待桌后方的大片墙面,中堂置画,左右各置对联,气派恢弘地静静迎接客人,但来者震慑于这份魄力及墙上价格不菲的典藏外,总会不经意地,被正昂首观赏的娇艳背影吸引。纤纤背影,身着古典花青及赭石交织成浅绛山水的色系,传统的闪缎布料,辅以现代威的贴身曲线。削肩窄腰,低胸高领,裙襬前短后长,延伸至地面蜿蜓,既有大唐仕女的风范,微松的短发又有几分海派的摩登可爱。默默看画,本身就已是一幅画,来者无不赏心悦目。

直到她掌心的小小宴会包发出手机声响,她才急急打断了静谧的遐思。

“喂?你怎么还没―噢,嗨,Eugene。”不是他她却还得故作开心悠哉。“我在会场外,这里很棒喔。”

“换个语言跟我交谈。”手机传来他冷淡的法语,怔住了她的强颜欢笑。

“有任务要交代吗?”她乖乖听令。

“没有。所有交代妳的任务,只是我顺道捞取的个人红利。而我真正的任务,就是把妳送进这里。”

文法太复杂了。她似乎太久没用法语,有点生疏

“真正被委托案件的人不是妳,而是我。”

他在说什么?又为什么选在这种时候跟她说?“Eugene我、我要准备进场了!”

“妳不会,因为妳等的人还没到。”否则她不会瞎耗在会场外。

“晨晨,我之所以先前一再告诉妳哪一次的任务很重要、很关键,目的就是锻炼妳随时提高警觉,以面对这一刻的突然来临。”

“我以为,我们之间的合约关系已经告一段落了。”

“妳以为,妳是跟我订合约的人,其实是别人跟我订合约,而妳,是我执行任务的内容。”

什么跟什么啊?

“不然妳以为,就凭两年前那个土头土脑的钮心晨,进得了今天的场合?”

“这场预展会有这么了不起吗?”她吃了这么多苦头,就只为这根本与她无关的预展会?“这不过是卖一些很贵的杂货而已,值得小题大作成这样?”

她故作悠闲地等到快抓狂,他还趁这个时候来跟她闹?

“之前董家派来找我的那个代理人,已经够莫名其妙的,现在怎么连你也突然发起神经?你如果想来这场预展会,你就来啊,我带你入场后再离开,反正我对这些本来就没兴趣。”

她不过想和杨有一场最尊贵最浪漫的最后飨宴,留下美好的回忆,不要搞到反目成仇或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下场。早知这么麻烦,她干脆跟杨约去动物园算了。

“董家的人跟妳说了什么?”

Eugene森寒的轻喃,让她警觉到自己的造次。

“对不起,我失礼了”

“我要的是对方说的内容。”不是她的对不起。

“就是说你和宇蓓小姐曾有过婚约的事。”

“还有呢?”

“还有就是呃,跟我道歉,说我可以在这里任选一件展品,他们会送我作为不提出告诉的谢礼。”

手机那方,是令她惴惴不安的漫长沉寂。

怎么了,他还在在线吗?

“他鬼扯。”

不知怎地,这淡淡的一句,听得她毛骨悚然,似乎字面下别有杀气。

“这场预展会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是妳的。”而不是只有一件。“妳是这一代唯一的正统继承人。”

“Eugene”别这样,她听不懂。“我只是来约会的。”

跟她说什么金山银山,她一点兴趣也没有。她全心苦等的,只有一人。

“你这样让我想到我们以前闲闲没事的哈啦,胡诏我是流落民间的大小姐,你是王府大总管,负责把野丫头调教成原来该有的样子。我喜欢这种感觉,但是不要扭曲它,好吗?就让事情停留在最美好的阶段。”

“就像妳和杨那样?”她无言以对,只有失落、沉默、深深的寂寞。待会杨来了,她还得继续演出活泼开朗的独脚戏吗?明明有两个人,拚命手舞足蹈的却只有一个人。她一直演一直演,愈演心愈凉,就更加卖力,企图扭转什么。结果,她好累,好疲惫。

她一直都很用力地梦想着,搞不好假戏会成真,她和杨还是有希望的。说不定,还是有可能,虽然很难,仍旧多少应该会

面对展墙的背影,低头拿着耳边手机,宛若一切如常。然而串串泪珠,不断由精细描绘的美眸滚落,直直坠入鲜红的地毯上。

他为什么还不来?为什么还不来?他们之间一旦谈开了,就没什么好再谈的?

为了这一天,她花了多少工夫,整个礼拜不敢熬夜、不敢任意吃喝、不敢感冒、天天敷脸、认真运动、潜心钻研美发美妆、好好保养。可是,他没有来,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微薄的薪水,她全砸在置装费上,还加上上网卖掉的好几个名牌包。她每个细节都很用心、很尽力,还是无法唤他回头,再看她一眼。

倘若这预展会的所有珍宝全是她的,她愿意拿这一切去换杨,只求他回到她身边。

她是怎么了?为何会沦落成如此卑微、如此狼狈?为什么不能活得有尊严一点?为什么她对自己的许多期许、许多规画、奋斗的目标,突然全都没有意义了?她做错了什么?是不是还有什么可以改进的?是不是他早就看不顺眼她的发型?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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