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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9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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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女以一个小老太太的形象突然出现,还有什么会比这个更能使我心花怒放,诸位可以想
见。实际上,我再也听不见任何人讲话的声音。从美学观点来说,人的数量极其有限,不论
到哪里去,都经常会体验到见到熟人的快乐,即使不像斯万那样到前辈大师的画面中去寻找
也会遇到。就这样,我们到巴尔贝克小住的头几天,我就遇到勒格朗丹,斯万的门房和斯万
太太本人。勒格朗丹成了咖啡店的侍者;斯万的门房成了过路的陌生人,我没有再见过他;
斯万太太则成了游泳教练。对于相貌和思想方法上具有某些特点的人,似乎有一种磁现象,
将他们彼此吸引到一起,紧紧抓住分不开,以至于大自然这样将一个人引进一个新的机体
时,并不会使这个人受到过分的损伤。勒格朗丹变成了咖啡店侍者,但是他的个头,他鼻子
的侧影和下巴的一部分都保持完好。斯万太太变成了男性,加上游泳教练的身份,不仅仅她
平时的长相跟随着她,甚至某种说话的模样也跟随着她。只是她现在系着红腰带,海上稍有
长浪涌来,她便举起小旗,禁止游泳(游泳教练都小心翼翼,难得有人会游泳),对我已经
用处不大,正像从前斯万在《摩西生平》那幅壁画中从叶忒罗的女儿的面庞中认出了她①,
也不可能有什么用处一样。这位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可是货真价实的,她并没有受到魔法
的折磨,魔法一施可就夺去了她的权势。相反,她能够将一种魔法交给我的权势使用,使这
权势顿时增加百倍。多亏有了这个,我就像有神鸟的翅膀托着一样,很快穿越了将我与
德·斯特马里亚女儿隔开的无限远的社会地位的距离——至少在巴尔贝克是如此。
  ①见《斯万之恋》中描述的情节:斯万发现奥黛特与波提切利《摩西壁画》中叶忒
罗的女儿西坡拉相像,因而越发觉得奥黛特美丽非凡。

  可惜,如果说这世界上有谁比任何人都更离群索居的话,那就是我的外祖母了。如果她
知道,我对舆论看得很重,我对哪一个人、哪些人有兴趣,她甚至不会因此看不起我,也不
会理解我。而这些人,她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存在,她大概一直到离开巴尔贝克也没有
记住他们的名字。我不敢向她招认,如果这些人看见她与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说话,我会
非常高兴,因为我感到侯爵夫人在旅馆中很有威信,而且她的友情能在德·斯特马里亚先生
眼中提高我们的地位。再说,我外祖母的这位女友在我心目中也根本不代表贵族中的一员:
我的思想还没有停驻在她的姓上面时,这个姓氏在我耳边就已那么熟悉,我已经司空见惯
了。我还是孩童时,就常听见家里人提起这个姓。她的贵族头衔也只不过在姓氏上加上了一
个莫名其妙的特殊玩艺而已,就像一个不常见的名字一样。街名也是如此。在拜伦爵士街
①,那么大众化、那么俗气的罗什舒阿街②,或在格拉蒙街,③发现不了任何比莱翁思-雷
诺街④或希波里特-勒巴街⑤更高尚的东西。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也好,她的表兄麦克马
洪也好,并不使我想到一个什么特殊世界的人。对麦克·马洪⑥和也是共和国总统的卡尔诺
⑦以及拉斯巴耶⑧,我也不加区分。弗朗索瓦丝一起买过拉斯巴耶和教皇庇护十一世的照片。
  ①拜伦爵士街位于巴黎第三区,于这位英国诗人逝世的次年1825年命名。
  ②以蒙马特尔修道院女院长(1717——1727)玛格丽特·德·罗什舒阿的名字命名,位
于巴黎第九区。直到十八世纪时,该区有许多下等酒馆。到普氏在世时,此区内有了布雷耶
尔音乐厅及罗什舒阿通俗戏院(1910年成为现代剧院)。
  ③格拉蒙街位于巴黎第二区。此处原有格拉蒙家族之大公馆,十八世纪末以此命名街道。
  ④莱翁思-雷诺街于1884年命名,位于巴黎第十六区。莱翁思-雷诺本为工程师,领
导海岸灯塔事宜,著有关于法兰西海岸照明之论文。
  ⑤希波里特-勒巴街于1861年命名,位于巴黎第九区。希波里特-勒巴为本区内洛莱
特圣母院之建筑师。
  ⑥麦克·马洪,1873—1879年曾任总统。
  ⑦卡尔诺,1837年生,1894年被无政府主义者卡兹里奥在里昂暗杀。
  ⑧拉斯巴耶(1794—1878),政治家、医生、记者,参加了1830年和1848年革命。

  我的外祖母有一个原则,那就是:出门在外,不应该再有什么交往,上海滨不是为了去
看望人的,要做这种事在巴黎多少时间都有;这宝贵的时间应该全部在露天,面对海浪来度
过,而礼尚往来、客气俗套会使你浪费宝贵的时间。她还以为所有的人都同意她的这个观
点,她下令,老朋友在同一旅馆中巧遇,要演一出相互隐姓埋名的戏。她觉得这样更方便一
些。听到旅馆经理提到那个姓氏,外祖母只是扭过头去,作出似乎没有看见德·维尔巴里西
斯夫人的样子。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明白我的外祖母并不一定要相认,于是自己也漫无目
标地望去。她走远了。我孤独地留在那里,好似一个落水者,一艘船只似乎靠近了他,但
是,接着,并没有停下便消逝了。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也在这个餐厅中用餐,不过是在另一头。住在旅馆里的人或者来
这里拜访的人,她一个也不认识,甚至不认识德·康布尔梅先生。有一天德·康布尔梅先生
和妻子接受邀请与首席律师共进午餐,果然我看到他并未向那位老妇人打招呼。首席律师与
这位绅士同桌进餐,觉得十分光彩,喜不自禁。他回避往日的朋友,只远远向他们挤挤眼
睛,以便(还算是不加声张地)暗示这一历史性重大事件,为的是不要让人理解为这是敦请
他们前来。
  “喂,我想您混得不错,成了个时髦人物啦!”当天晚上首席审判官的老婆对他说。
  “时髦?为什么?”首席律师问道,故作惊讶地掩饰自己的喜悦,“是因为我请的客人
吗?”感到自己再装不下去了,他这样说道,“可是有几位朋友共进午餐,有什么可时髦的
呢?
  他们反正得在哪儿吃饭呀!”
  “就是,就是时髦!他们就是德·康布尔梅夫妇①吧,是不是?我确实认出来了。那是
一位侯爵夫人。而且是货真价实的。并不通过娶妻得到的头衔。”
  ①“德”是加在贵族爵位上的一个标记,一般应说“德·康布尔梅侯爵”,不应与
爵衔分开,只加“德”字。首席审判官老婆如此说话,表明她对上流社会很不熟悉。

  “嗨,她是很朴实的一位女子,非常可爱,一点没有客套。我以为你们会来,我直跟你
们打招呼你们来了,我不就给你们介绍了!”他用轻微的讥讽口吻使这个提议的重要性
稍微减弱一些,就像阿絮埃吕斯对爱丝苔尔说:“要不要把我这列国给你一半?”①一样。
  ①见拉辛名剧《爱丝苔尔》第二幕第七场。

  “不,不,不,不,我们还是躲起来,像平平常常的紫罗兰一样的好。”
  “我再跟你们说一遍,你们不该那样,”首席律师回答道,反正危险已经过去,他胆子
壮起来了,“他们还会把你们吃了!
  咱们玩牌吧?”
  “太好了,我们都不敢跟您提这个了,你们现在请侯爵夫人吃饭了!”
  “噢,算了吧,这些人毫无不同寻常之处。喂,我明天晚上要去跟她们吃饭。你愿意不
愿意替我去?我这么说是真心诚意的。说老实话,我也一样喜欢呆在这里。”
  “不,不,不!那人家要把我当反动分子撤职了!”首席审判官大叫大嚷道,因为
自己开的这个玩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您也一样,人家在菲特尔纳接待您,”他扭过身对
公证人说话,加上这么一句。
  “噢!我每个礼拜天去,一个门进,另一个门出。但是他们可不像在首席律师家那样在
我家吃饭。”
  德·斯特马里亚先生那一天不在巴尔贝克,真叫首席律师遗憾。但是他很狡诈地对饭店
侍应部领班说:
  “埃梅,你可以告诉德·斯特马里亚先生,他并不是在这间餐厅里吃饭的唯一贵族。今
天中午与我一起用午饭的那位先生,你可看见?嗯?小胡子,军人模样?对,那就是德·康
布尔梅侯爵!”
  “真的吗?怪不得呢!”
  “这应该向他表明,他并不是唯一有贵族头衔的人。捉弄捉弄他好了!煞一煞这些贵族
的威风,不是坏事。埃梅,你知道吗,我说的这些话,请你一点也别告诉他。这倒不是为我
自己。再说,这些他全知道得一清二楚。”
  第二天,德·斯特马里亚先生知道了首席律师为他的一个朋友辩护的事,亲自出马自报
家门。
  “咱们共同的朋友德·康布尔梅夫妇本来正是打算让咱们在一起聚聚的,不巧咱们安排
的日程凑不到一块,总之,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首席律师说道,像所有撒谎的人一
样,自以为人家是不会设法弄清某一个无足轻重的细节的。实际上某个细节便足以(如果碰
巧你掌握了朴素的事实真相,那真相与这细节相互矛盾)揭示某人的性格,并叫人永远对你
存有戒心。
  我象往常一样望着德·斯特马里亚小姐。她父亲走开去与首席律师谈话时,就更方便。
她的仪态显得异常放肆,又始终特别优美。例如,她双肢支在桌上,将酒杯举到前臂之上,
目光冷淡,很快就无精打采,固有的,家传的生硬,她的声音中个人的抑扬顿挫掩盖不住这
种冷淡和生硬,从口气里人们可以感觉到这些东西。这使我的外祖母非常不快。那是返祖遗
传的傲慢,每当通过某个眼神或某种声调她表达完了自己的思想之后,就要回到那种傲慢的
表情上去。这一切必须使注视她的人想到她的家系上去,是这个家系将这种缺乏人情味、缺
乏敏锐感受和缺少宽大胸怀传给了她。有时她的目光从眼珠那飞快干涸的背景上瞬息闪过,
从这目光中可以感到几乎谦恭的温柔,那是感官享乐占主导地位的滋味赋予世界上最骄傲的
女子的温柔。这女子转眼间就只承认一种威望,那就是任何可以使她体会到这些感官享乐滋
味的人在她面前的威望,哪怕是一个喜剧演员或者江湖艺人。为了他,说不定她会离开自己
的丈夫一整天。有时她的面色现出肉感而且鲜艳的玫瑰色,这玫瑰在她那苍白的双颊上盛
开,那面色犹如将肉红色加进了维沃娜河中白色睡莲的花蕊。从某些这样的目光和这样的面
色中,我似乎感觉到,她说不定会轻易应允,让我前来在她身上寻找她在布列塔尼过的那么
富有诗意的生活的味道。也许是太司空见惯了,也许天生与众不同,也许厌恶自家的贫穷或
吝啬,她似乎并未给这种生活找到很大的价值,不过,在她的身上就暗暗包含着这种生活。
  遗传给她的意志力,储备量甚微,赋予她的表情某种懦弱,大概她从那微量的储备中找
不到抵抗力量的源泉。她每次用餐都戴一顶灰色呢帽,从不变样,帽上插着一根已有些过时
却又自命不凡的羽毛。在我眼中,这顶呢帽使她变得更加温柔,并不是因为这帽子与她那银
白和粉红的面色十分相谐,而是因为这顶帽子使我设想她很贫穷,这就使她与我更加接近。
父亲在场,她必须取一种合乎习俗的态度,但是对于她面前的人有何感受,如何对这些人进
行分类,她已经有了与其父亲不同的原则。说不定她在我身上并没有注意到地位不够,而是
注意到了性别和年龄。如果哪一天德·斯特马里亚先生单独出门,不带着她,特别是如果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走来坐在我们的餐桌上,使她对我们产生一个概念,我可能会壮起胆
子去接近她,说不定我们就能交谈几句,约会几面,关系更紧密了。如果有一个月,她父母
不在,她一个人就留在那富有浪漫情调的古堡中了。黄昏时节,在海浪汩汩敲击的橡树下,
在那色泽暗淡下去的水面上,欧石南粉红的花朵发出更柔和的闪光,说不定那时我们两人就
能单独散步了。我们会一起足迹踏遍这个岛屿。对我来说,这小岛充满了魅力,因为它隐藏
着德·特斯马里亚小姐的日常生活,因为它安眠在她双眼的回忆中。当我穿过这些地点,这
些地点以那么多的往事包围着她,我似乎感到只有在这里,我才真正地拥有她。这些往日的
回忆如一层面纱,我的欲火真想将它掀开。还有大自然在女性与某些人之间投下的回忆(怀
着同样的意图,大自然对所有的人,在他们与最强烈的快感之间,放上传宗接代的行为;对
昆虫,在花蜜前放上花粉,好让昆虫将花粉带走),以便他们受到这样更能完全占有她的幻
觉欺骗之后,不得不首先占有自然景色,她就在这景色之中生活。比起肉欲的快感来,这景
色对他们的想象更有用。但是如果没有这种肉欲的快感,这景色是不足以吸引他们的。
  可是这时我必须将视线从德·斯特马里亚小姐身上移开了,因为她父亲已向首席律师告
辞,并且回来坐在她的对面,提着双手,好像一个人刚刚得了什么宝物一样。他大概认为结
识一位重要人物是一件奇怪而简短的举动,这举动本身就已足够;为了扩展这一举动所包含
的全部意义,握一握手,注视一下也就够了,并不需要立即交谈,也不需要事后有什么交往
的。至于首席律师嘛,这次会见那初次的激动一过去,他就象平日人们有时听见他谈话那
样,对旅馆侍应部领班开了腔:
  “埃梅,我可不是国王;你去国王身旁服侍吧喂,这头一道菜小鳟鱼,看上去很好
吃,咱们再向埃梅要点。埃梅,你们做的这小鱼,我看完全可以再叫几盘。你再给我们送点
来,埃梅,悄悄地。”
  他不时反复叫着埃梅的名字,这就使得他请什么人吃饭时,他的客人会对他说:“我看
出来,你在这里完全和在家里一样嘛!”从这种想法出发,客人觉得也应该嘴里不断地叫着
“埃梅”,这里面既有胆怯,又有俗气,又有愚蠢。某些人认为,一字不差地模仿跟他们在
一起的人,是既聪明又漂亮的事,这些人就是又胆怯,又俗气,又愚蠢。他不断地重复这名
字,但是面带笑容,因为他既要将他与旅馆侍应部领班的良好关系展现在人们面前,又要将
自己高于他的那种优越感表现出来。旅馆侍应部领班也一样,每次他的名字又出来的时候,
他都既感动又骄傲地微笑着,表明他既感到受抬举,又完全明白那是开玩笑。
  大旅社这间宽大的餐厅,一般是座无虚席的。对我来说,在这里用饭总是很吓人的事。
当旅社的业主(或者是合伙人公司选出的总经理,我不太清楚)来到待上几日时,这种情形
尤甚。此人并非这一家豪华旅馆的业主,而是七八家旅馆的主人。这些旅馆遍布法国各地,
他就在这些旅馆之间往来穿梭,在每一处不时待上一个星期。这时,几乎就在晚餐开始时,
每天晚上在餐厅入口处,这个小老头儿就会出现,白头发,红鼻子,不动声色,衣冠整齐,
不同寻常。据说,无论是在伦敦,还是在蒙特卡洛,他都以欧洲最大的旅馆主之一而赫赫有
名。
  有一次,晚餐开始时我出去了一会,回来时从他面前经过。他向我施礼,显然是为了表
明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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