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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7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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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他继续结交体面人物(至少为他自己着想),却不愿他们在他妻子的沙龙的谈话中占有重
要地位,何况对他来说,他们的重要性确实大为减少,因为他生活的重心已经转移。总之,
奥黛特在社交方面十分无知。当人们先提到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后提到她表亲德·盖尔
芒特公主时,她竟然说:“噫,这些人是王公,那么说他们晋升了。”如果有谁在谈到夏尔
特尔公爵时用“亲王”一词,她马上纠正说:“是公爵,他是夏尔特尔公爵,不是亲王。”
关于巴黎伯爵的儿子德·奥尔良公爵,她说:“真古怪,儿子的爵位比父亲高。”作为英国
迷,她又接着说:“这些royalties(王族)真叫人糊涂。”有人问她盖尔芒特家族是哪省
人,她回答说:“埃纳省。”
  ①拉丁文:未知地域。
  ②小说《贝姨》法文为CousineBette,Bete与Bette同音。

  斯万在奥黛特面前是盲目的,他既看不见她教养中的缺陷,也看不见她智力上的平庸。
不仅如此,每当奥黛特讲述什么愚蠢的故事时,斯万总是殷勤地、快活地、甚至赞赏地(其
中可能掺杂着残存的欲念)聆听,而如果斯万本人说出一句高雅的、甚至深刻的话时,奥黛
特往往兴趣索然、心不在焉、极不耐烦,有时甚至厉声反驳。人们因而得出结论说,精华受
制于平庸在不少家庭中是司空见惯的,因为,反过来,也有许多杰出女性竟被对她们的睿智
横加指责的蠢人所盅惑,并且被极度慷慨的爱情所左右而对蠢人的俗不可耐的玩笑赞叹不
已。说到当时妨碍奥黛特进入日耳曼区的理由,应该指出社交界的万花筒的最近一次转动是
由一系列丑闻引起的。人们原来放心大胆地与某些女人交往,而她们竟被揭露是妓女,是英
国间谍。在一段时间内,人们首先(至少认为如此)要求他人的是牢靠和稳定奥黛特代
表的正是人们刚刚与之决裂又立刻拾起的东西(因为人们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彻底改变,他们
在新制度下寻找旧制度的继续),当然它必须换一种形式,以掩人耳目,制造与危机前的社
交界有所不同的假象。但奥黛特与那个社交界的替罪羊太相似了。其实,上流社会的人是高
度近视眼。他们与原来认识的犹太女士断绝来往,正考虑如何填补空白,却看见一位仿佛被
一夜风暴刮来的新女人,她也是犹太人,但由于新颖,便不像在她以前的女人那样使人们联
想起他们认为应该憎恶的东西。她不要求人们崇敬他们的上帝。人们便接纳了她。诚然,在
我初访奥黛特家时,反犹太主义问题尚未提出,但是奥黛特与当时人们唯恐避之不及的东西
十分相似。
  至于斯万,他仍然常去拜访旧日的、也就是属于最上层社会的朋友。当他谈到刚刚拜访
过什么人时,我注意到在旧日的朋友中,他是有所取舍的,而选择的标准仍然是作为收藏家
的半艺术半历史的鉴赏力。某位家道中落的贵妇引起他的兴趣,因她曾是李斯特的情妇,或
者因为巴尔扎克曾将一本小说献给她的外祖母(正如他买一幅画是因为夏多布里昂描写过
它)。这使我怀疑我们在贡布雷时莫非是从一个谬误过渡到另一个谬误,即最先认为斯万是
一位从不涉足社交的资产者,后来又认为他是巴黎顶顶时髦的人物。成为巴黎伯爵的朋友,
这不能说明任何问题。“王公的朋友”被排外倾向的沙龙拒之门外的,不是大有人在吗?王
公们自知为王公,便不追求时髦,而且自认高居于非法王族血统者之上,大贵族和资产者统
统在他们之下,并且(从高处看)几乎处在同一水平上。
  此外,斯万在目前的社交圈子中(他重视过去所留下的、至今仍然可以见到的名字)所
寻求的不仅仅是文人和艺术家的乐趣,将不同的成升交混起来,将不同的类型聚合起来,从
而搭配成社会花束,这也是他的消遣(不那么高雅)。这些有趣的(或者斯万认为有趣的)
社会实验在他妻子的每位女友身上并不产生——至少不是经常地——相同的反应。“我打算
同时邀请戈达尔夫妇和旺多姆公爵夫人。”他笑着对邦当夫人说,好像一位贪吃的美食家想
换换调味汁的成分,用圭亚那胡椒来替代丁子香花蕾。然而,这个似乎会使戈达尔感到有趣
的计划却使邦当夫人大为恼火。她最近被斯万夫妇介绍认识旺多姆公爵夫人,认为这事既使
人高兴又理所当然,而对戈达尔夫妇讲述它,加以吹嘘,这构成她的愉快中饶有兴味的一部
分因素。邦当夫人希望,在她以后,她那圈子里再没有任何人被介绍给公爵夫人,正好比被
授勋者一得到勋章便立刻希望将十字勋章的水龙头关上。她暗暗诅咒斯万的低级鉴赏力。他
为了实现一种无聊的、古怪的审美观,竟能在一瞬间将她对戈达尔夫妇谈论旺多姆公爵夫人
时所散布的迷雾吹得一干二净。她怎敢对丈夫说教授夫妇也即将分享这个愉快(她曾吹嘘说
它是独一无二的)呢?要是戈达尔夫妇明白这种邀请不是出自主人的诚心,而是为了解闷,
那就好了!其实,邦当夫妇的被邀请难道不也如此吗?不过,斯万从贵族那里学到了永恒的
堂璜作风,他有本领使两位不足道的女人同时认为自己是真正的被爱者,因此,当他对邦当
夫人提起旺多姆公爵夫人时,那口气仿佛邦当夫人和公爵夫人同桌进餐自然是不在话下的
事。“是的,我们打算邀请公主和戈达尔戈妇,”斯万夫人在几星期后说道,“我丈夫认为
这种集合可能产生有趣的东西。”如果说斯万夫人保留了“小核心”中维尔迪兰夫人所喜爱
的某些习惯——例如高声说话好让所有的信徒听见——的话,那么她也使用盖尔芒特圈子所
喜爱的某些语言(例如“集合”一词),她与盖尔芒特圈子并不接近,但却在远处、在不知
不觉中受它吸引,正如大海被月亮吸引一样。“是的,戈达尔夫妇和旺多姆公爵夫人,您不
觉得这很有趣吗?”斯万问道。“我看这会很糟,您会招来麻烦的,可别玩火。”邦当夫人
气冲冲地回答。他和她丈夫,还有阿格里让特亲王都受到邀请,而对这次宴会,邦当夫人和
戈达尔各有各的说法,依问话人而定。有些人分别问邦当夫人和戈达尔,那天吃饭的除了旺
多姆公主外,还有哪些客人,得到的回答都是漫不经心的两句话:“只是阿格里让特亲王,
这完全是熟朋友之间的便餐。”但另一些人可能更知情(有一次有人甚至问戈达尔:“邦当
夫妇不是也在场吗?”“哦,我忘了。”戈达尔红着脸回答说,并从此将这个问话的笨蛋列
入多嘴饶舌者之流)。对于这些人,邦当夫妇和戈达尔夫妇不谋而合地采取了大致相同的说
法,只是将名字对换一下而已。戈达尔说:“唉,只有主人,旺多姆公爵夫妇(自负地微微
一笑),戈达尔教授夫妇,此外,对了,莫名其妙,还有邦当夫妇,他们可是有点煞风
景。”邦当夫人讲的也完全一样,不同的是,邦当夫妇的名字位于旺多姆公爵夫人和阿格里
让特亲王之间,并且受到得意洋洋的夸张,而她最后责怪所谓不请自来并且大煞风景的秃
子,就是戈达尔夫妇。
  斯万往往在晚饭前不久才从访问中归来。晚上六点钟,这时刻在往日曾使他痛苦,而如
今却不然,他不再猜测奥黛特大概在做什么,是接待客人还是外出,他对这些都不在意。他
有时回忆起多年以前,他有一次曾试图透过信封看奥黛特给福尔什维尔写了什么。但这个回
忆并不愉快,他不愿加深羞愧感,只是撇了一下嘴角,必要时甚至摇摇头,意思是:“这对
我有什么关系呢?”从前他常常坚持一个假定,即奥黛特的生活是无邪的,只是他本人的嫉
妒、猜测才使它蒙受耻辱罢了,但是现在,他认为这个假定(有益的假定,它减轻他在爱情
病中的痛苦,因为它使他相信这痛苦是虚构的)是不正确的,而他的嫉妒心却看对了。如果
说奥黛特对他的爱超过他的想象的话,那么,她对他的欺骗更超过他的想象。从前,当他痛
苦万分时,曾发誓说有朝一日他不再爱奥黛特,不再害怕使她恼怒,不再害怕让她相信他热
恋她时,他将满足宿愿——本着单纯的对真理的追求,并为了解释历史的疑点,与她一起澄
清事实,弄清那天(即她写信给福尔什维尔,说来探望她的是一位叔叔)他按门铃敲窗子而
她不开门时,她是否正和福尔什维尔睡觉。斯万从前等待嫉妒心的消失,好着手澄清这个饶
有兴趣的问题。然而,如今他不再嫉妒了,这个问题在他眼中也失去了一切趣味。当然并不
是立刻。他对奥黛特已经不再嫉妒,但是,那天下午他敲拉彼鲁兹街那座小房子的门而无人
回答的情景却继续刺激他的嫉妒心。在这一点上,嫉妒心与某些疾病相似:疾病的病灶和传
染源不是某人,而是某个地点,某座房屋,嫉妒的对象似乎也不是奥黛特本人,而是斯万敲
击奥黛特住所的每扇门窗的那已逝往日中的一天、一个时刻。可以说,只有那一天和那个时
刻保留了斯万往日曾有过的爱情品格中的最后残片,而他也只能在那里找到它们。长期以
来,他不在乎奥黛特是否曾欺骗他,是否仍然在欺骗他。但是,在几年里他一直寻找奥黛特
从前的仆人,因为他仍然有一种痛苦的好奇心,想知道在如此遥远的那一天,在六点钟时,
奥黛特是否在和福尔什维尔睡觉。后来连这种好奇心也消失了,但他的调查却未中止。他继
续设法弄清这件不再使他感兴趣的事,因为他的旧我,虽然极度衰弱,仍然在机械地运转,
而过去的焦虑已烟消云散。他甚至无法想象自己曾经感到如此强烈的焦虑,当时他以为永生
也摆脱不了焦虑,以为只有他所爱的女人的死亡(本书下文中将有一个残酷的反证,说明死
亡丝毫不能减弱嫉妒的痛苦)才能打通他那完全堵塞的生活道路。
  然而,有朝一日将奥黛特生活中使斯万痛苦的事弄个水落石出,这并不是斯万的唯一愿
望。他还保留了另一个愿望,即当他不再爱奥黛特、不再害怕她时,他要为这些痛苦进行报
复,而眼前恰恰出现了实现这第二个愿望的机会。斯万爱上了另一个女人。他没有任何理由
嫉妒,却仍然嫉妒,因为他无力更新恋爱方式,他将往自与奥黛特的恋爱方式应用在另一个
女人身上。她不必有任何不忠行为,只要由于某个原因离开他,比方说,参加晚会,而且似
乎玩得很开心,这就足以使斯万妒火中烧,这就足以唤醒他身上那古老的焦虑——他的爱情
的可悲而矛盾的赘疣。焦虑使斯万与真实的她保持距离,他必须努力才够得着她(了解这个
年轻女人对他的真实感情,她每天的隐秘欲望和内心秘密)。焦虑在斯万和他所爱的女人中
间放上了旧日的冥顽不化的猜疑,猜疑的根源在奥黛特或者比奥黛特更早的某个女人身上,
正是由于它,年老的情人只能通过“挑起嫉妒心的女人”这个古老的集体幻影来认识他今日
的情妇,而且将新爱情也武断地置于这个幻影之中。然而,斯万经常谴责这种嫉妒心理,谴
责它使自己相信某些实属虚幻的不忠行为,但是他记起当初也曾采取同样的观点替奥黛特辩
解,而且是做错了。因此,当他和他所爱的年轻女人不在一起时,她的所作所为,在他眼
中,便不再是清白无邪的。他曾起誓说,万一哪一天他不再爱这位当时未想到会与他结婚的
女人时,他将毫不留情地对她冷若冰霜(真正的冷若冰霜!),好为他长期受辱的自尊心进
行报复,他现在可以毫无风险地(即使奥黛特把他的话当真,取消他从前梦寐以求的和她单
独谈话,他也毫不在乎)进行报复了,但他却无意报复。爱情既已消逝,表示不再爱的愿望
也随之消失。当他为奥黛特痛苦时,他多么盼望有一天让她看看他爱上了别的女人,而现在
他可以做到这一点,却小心翼翼地不让妻子知道自己另有新欢。
  从前,每到喝茶的钟点,我便闷闷不乐地看见希尔贝特离开我,提前回家,而现在,我
也参加这些茶会。从前,当她和她母亲出门散步或看日场演出时,我便独自一人痴痴呆在香
榭丽舍的草坪边或木马旁,因为她来不了,而现在呢,斯万夫妇允许我和他们一起出门,他
们的马车里有我的座位。有时他们甚至问我愿意去哪里,去看戏还是看希尔贝特一位同伴的
舞蹈课,参加斯万夫人女友家的社交聚会(斯万夫人称为“小会”)还是去参观圣—德尼的
国王墓。
  每逢和斯万一家出门的日子,我便去他们家吃午饭,斯万夫人管它叫lunch(午饭)。
他们邀请我十二点半去,那时我父母在十一点一刻吃午饭,所以等他们离开餐桌后,我才朝
斯万家的奢华街区走去。在这个街区里,行人向来稀少,何况在这个钟点谁都回了家。即使
在严冬,如果天气晴朗,我便在马路上来回溜达,一直等到十二点二十七分。我一会儿扯扯
从夏费商店买的那条精美领带的领带结,一会儿看看脚上那双高帮漆皮皮鞋是否弄脏了,我
远远看见斯万家小花园里的光秃秃的树在阳光下象白霜一样晶莹闪光。当然,小花园里只有
两株树。在这个反常的钟点,景物也焕然一新。与自然所给予的乐趣(习惯的改变,甚至饥
饿使它更为强烈)相交织的是即将与斯万夫人同桌进餐的激动,它并不削弱乐趣,而是控制
它、奴役它,使之成为社交生活的陪衬。我似乎发现了往日在这个钟点所感觉不到的晴空、
寒冷、冬日的阳光,它们好像是奶油鸡蛋的前奏曲,好象是斯万夫人之家这座神秘殿堂表层
上的时间光泽、浅红的淡淡冷色,而在殿堂内部却有那么多温暖、芳香和鲜花。
  十二点半,我终于下决心走进这座房子。它像圣诞节的大靴子一样将给我带来神奇的快
乐(斯万夫人和希尔贝特都不知道圣诞节在法文里怎么说,所以总是用Christmas来代替,
Christmas,布丁啊,收到什么Christmas礼品啊,在Christmas期间要去外地什么地方等
等,我感到不是滋味,回到家中也说Christmas。认为说圣诞节有失体面,而父亲认为这种
语言滑稽可笑)。
  我最初只遇见一位跟班,他领我穿过好几间大客厅来到一间很小的客厅,那里没有人,
从窗口射进来的下午的蓝光使它沉浸在梦幻之中。只有兰花、玫瑰花和紫罗兰陪伴我——它
们像人一样呆在你身边,但并不认识你。它们是有生命的,而这种特性使它们的沉默产生强
烈的效果。它们畏惧寒冷,接受炽热炉火的温暖。那被珍贵地放在水晶挡板后面的炉火不时
地将危险的红宝石散落在白色大理石的火盆中。
  我已坐了下来,但听见开门声便赶紧站了起来,进来的是第二位仆人,跟着又是第三位
仆人,而他们这种使我无谓激动的频繁往来仅仅是为了鸡毛蒜皮的事:往火中添一点煤或往
花瓶里加一点水。他们走后,门又关上(斯万夫人最后总会将它打开的),我又独自一人。
确实,魔术师的洞穴也不如这间小客厅那样使我眼花缭乱,炉火在我眼前千变万化,好似克
林索①的实验室。又响起一阵脚步声,我没有站起来,大概又是仆人吧,不是,是斯万先
生。“怎么?您一个人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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