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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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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知道海狮就要在这里跳进水里去,同样,早在走到槐树路以前,清香四溢的槐花也就叫
我老远就感到马上就要接近那无与伦比的既强大又柔弱的植物实体,后来我越走越近,看到
了树顶轻盈娇柔的叶丛,优雅而多少有些轻佻,线条妖艳,质薄料精,在叶丛中挂着万千白
花,象是千百群振翅攒动的蜜蜂,还有这花的阴柔、闲逸而悦耳的名称,都使得我的心怦怦
直跳,然而这里头却含有凡俗的因素,就象是那些华尔兹舞一样,我们记住的不是舞蹈本
身,而是入舞厅时接待员高声叫出的漂亮的女宾的姓名。我听说,我将在那小径上看到一些
打扮入时的美女,她们当中虽然有些还没有出嫁,然而别人不提则已,一提就总是跟斯万夫
人一道提起,而且时常总是用她们的化名;她们如果换了什么新的姓名,那也仿佛是用来隐
匿真实身分的假名,别人谈起她们来时是根本不用的,免得产生误会。心想在女人漂亮不漂
亮的问题上,美是受一些神秘的法则所支配的,她们对此早已心领神会,也有办法来体现这
美,所以我把她们的装束和车马的出现看作是一种启示,此外还有万千细节,我都寄予充分
的信任,仿佛给这些转瞬即逝、游移不定的东西注入一个灵魂,使它们取得一件艺术杰作的
完整一致。不过我要看的还是斯万夫人,我等着她走过来,心头激动得仿佛她就是希尔贝特
似的。本来嘛,希尔贝特的父母,就跟她身边的一切一样,都浸透着她的魅力,跟她一样在
我心头激起一份情感,甚至还有点令人痛苦的不安的情绪(因为他们跟她的接触是她生活中
内在的部分,是我所无缘介入的),而且,读者不久就会看到,我很快就明白,原来他们并
不欢喜我跟她在一起玩,这就又添上了一份我们对那些能毫无限制地伤害我们的人们的那种
敬畏之情。
  有时,我看到斯万夫人穿一件普通呢子的波兰式连衣裙,头上戴一顶插着一支野鸡毛的
无边小帽,胸口别一小束紫罗兰,仿佛只是为了抄近路早些回家似的,匆匆忙忙地穿过槐树
路,而对坐在马车上老远认出了她的身影,向她打招呼而且心想谁也没有她那么帅的那些先
生们挤挤眼睛。这时,我就把简朴放在美学标准和社交条件的首位。然而有时我摆在首位的
就不是简朴而是排场了,譬如说,当弗朗索瓦丝已经累得不行,直嘀咕说她迈不开腿了,而
我还是逼她拖着脚步再陪我走上一个小时,终于在通往太子妃门那条小道看到——这形象在
我看来就代表着王家的尊荣,是君王的驾临,是后来任何真正的王后都未能给我如此强烈印
象的(因为我对她们的权力是有清楚的概念也有实际的体会的)——由两匹精壮矫健,象贡
斯当丹·居伊①笔下那样的马拉着,御者座上坐着一位穿着哥萨克骑兵那样的皮衣的高大车
夫,旁边是一个象已故博登诺尔②的侍从那样的青年侍者,我只见——说得更正确些,应该
是我感到它的轮廓在我心头刻上了一个清晰而恼人的烙印——一辆无与伦比的维多利亚式四
轮敞篷马车,车身比一般稍高,从最时新的豪华中又透出古雅的线条,车里潇洒地坐着斯万
夫人,她的头发现在还是一片金黄,只有一绺灰的,束着一条狭窄的缎带,戴的经常是紫罗
兰,从带上垂下长长的面纱,手上打着一把浅紫色的遮阳伞,嘴边挂着一个暧昧的微笑,我
从中只看到王后那种仁慈,可也更加看到轻佻女子的撩拨,这是她轻盈优美地赐给跟她打招
呼的人们的。这个微笑,对某些人是意味着:“我记得很清楚,真是太妙了!”对另一些人
则是:“我何尝不想啊?咱们两个运气太坏!”对还有一些人则是:“好吧,我跟着这行列
再走一段,一会儿就出来。”就是在陌生人身边过时,她嘴边也挂着一个懒洋洋的微笑,仿
佛是在等待哪个朋友或者想起哪个朋友;这丝微笑不禁令人赞叹:“她多美啊!”只对某一
些人,她的微笑才是酸不溜丢、勉勉强强、畏畏缩缩、冷冷冰冰的,那意思是说:“好吗,
你这个坏包,我知道你的舌头比毒蛇还毒,你那张臭嘴就是闭不住!可你以为我在乎吗?”
戈克兰③跟一群听他侃侃而谈的朋友走过,以舞台上那种姿势向坐在马车上的人们挥手致
意。可我一心想着斯万夫人,我装作没有瞧见她,因为我知道一到射鸽场那边,她就会叫车
夫把车驶出行列,停下来好徒步走下小径。在我感到有勇气打她身边走过的日子,我就拽着
弗朗索瓦丝上那个方向走去。果然过一会儿就老远看见斯万夫人在行人小径上向我们走来,
她那浅紫色裙子长长的拖裾在身后拖着,那副衣装打扮在老百姓心目中是只有王后才有而又
是别的妇女所不穿戴的。她有时垂下眼帘看看她阳伞的伞柄,对路过的行人毫不在意,仿佛
她唯一的大事和目的就是出来活动活动,全然不想到众人都在看她,所有的脑袋都向她转将
过来。可有时当她回过头来叫她那条猎兔狗时,她也不经意地向四周看上一眼。
  ①贡斯当丹·居伊(1805——1892),法国画家,作品中有多幅写其戎马生涯,代
表作有《骑士》。
  ②博登诺尔为巴尔扎克《加迪尼安亲王夫人的秘密》中的人物。
  ③戈克兰(1841——1909)为法国著名演员,以扮演费加罗·莫里哀剧中的仆人、罗斯
丹《西哈诺·德·贝热拉克》中的西哈诺而知名。

  即使是那些不认识她的人也都注意到她身上有点与众不同,有点未免过分的地方,或者
也许是由于一种心灵感应,就如同当拉贝玛演得最精彩时就连最无知的观众席中也会掌声雷
动一样,感到她该是一个名人。他们心里纳闷:“她是谁?”有时也会问问行人,也会努力
记住她的服饰,好向消息灵通的朋友打听个究竟。还有一些散步的人停下脚步,说道:
  “您知道她是谁?是斯万夫人!您记不起来了?奥黛特·德·克雷西?”
  “奥黛特·德·克雷西?我刚才也在嘀咕呢,那双多愁善感的眼睛她现在可不是那
么太年轻了!我记得我是在麦克马洪辞职那天①跟她睡觉的。”
  ①麦克马洪(1808——1898)是法兰西第三共和国的第二任总统,他本是君主派。
1879年1月,当参众两院都由共和派控制时,麦克马洪被迫于1月30日辞职。

  “奉劝您别再向她提起。她现在是斯万夫人,她先生是赛马俱乐部的,是威尔士亲王的
朋友。再说她还很漂亮呢。”
  “不错,可您当年要认识她就好了,她那时那个美啊!她住在一所挺怪的小房子里,满
是中国小摆设儿。我记得我们老是听到街上报童的叫喊声,后来她就催我起身了。”
  我也就没有再听那些往事,只感到她周围全都是关于她的卓著名声的窃窃私语。我的心
焦躁地直跳,心想还得再过一会儿,所有这些人(很遗憾,他们当中还没有一个被我认为会
瞧不起我的黑白混血银行家)才能看到这个他们一直未加注意的年轻人向这位以貌美、放
荡、风度而遐迩闻名的女人致敬——说真的,我并不认识她,不过我认为我有资格这样做,
因为我的父母认识她的丈夫而我又是她女儿的伙伴。我现在已经紧挨着斯万夫人了,我脱下
帽子,伸长胳膊,久久地鞠一大躬,弄得她都忍不住微微一笑。有些人也笑了起来。至于她
呢,她从来没有见我跟希尔贝特一起玩过,也不知道我姓甚名谁,在她心目中,我跟林园的
看守、船夫、湖里的鸭子一样,是她在林园散步时的一个小角色,虽然见过但不知其姓名,
所以也跟跑龙套的一样没有什么个性。有些日子我在槐树路上没有见着她,却在玛格丽特王
后路上碰到,那里是那些希望单身独处或者希望显得是想单身独处的女人的去处;她总是单
独呆不多一会儿,就有一个朋友来和她会合,他时常戴一顶灰色高顶礼帽,我不认识他,他
跟她聊得很久,他们的两辆马车一直在他们身后慢慢跟着。
  布洛尼这个林子的这种复杂性使得它成了一个出于人手的产物,成了一个动物园或者神
话中的园子:这种复杂性,我那年①在穿过林园到特里亚农去的时候又体会到了;那是十一
月初的一个早晨,在巴黎,蛰居室内,匆匆逝去中的秋色近在身畔而你未能一顾,这就难免
勾起你对落叶的眷恋之情,甚至可说是一种狂热,折腾得你难以入眠。在我那紧闭着的卧室
里,一个月以来我就一直想去观赏,这落叶就经常在我的思想和我思维的对象之间出现,就
跟有时当我们注视一个物体时在我们眼前跳跃的黄色斑点一样在我眼前盘旋纷飞。那天早
上,耳听得不象前几天那样有雨声了,眼看晴朗的天就跟幸福的秘密从紧闭的嘴巴中泄露出
来一样从关着的窗帘角边向我微笑时,我感觉到,我就可以欣赏这些枯黄的叶子,在灿烂的
阳光下的超凡的美了;当年在孩提时听到狂风在壁炉里呼啸,可以强压自己到海滨去观赏的
愿望,而现在却再也不能不去看看那些树木,我这就走出家门,穿过布洛尼林园上特里亚农
去。这正是林园呈现出最丰富多采的面貌的时刻和季节,这不仅因为这是它被分割得最厉害
的时候,而且因为那是以另一种方式分割的。即使在那些可以看到一片广阔的空间的开阔
地,面对着远处那些有的还保留着夏日的树叶,有的则已经秃光了的黑压压的树群,也还可
以看见两行橙红色的栗树,仿佛这是在一幅刚开始落笔的画上,画家唯一上了油彩的部分,
其余部分都还没有着色;这两行树把它们当中夹的那条道路伸向阳光灿烂之处,供日后添上
的人物偶尔散步之用。
  ①那是在1913年,离“我”在这里见到希尔贝特那年(1895)已经十八个年头了。

  再往远去,有个地方所有的树还都覆盖着绿叶,只有一棵小树,矮壮粗实,顶枝虽截却
坚强不屈,迎风摇曳着它那一头难看的红发。还有的地方依然还是五月树叶开始苏醒时那副
模样,有一棵白蔹的叶子简直是神了,象一株在冬季开花的红山楂一样满面笑容,打清早起
就舒展怒放。这布洛尼林园一时看起来倒象是一个苗圃或者一个公园,为了什么植物学的原
因或者是准备过什么节庆,在还没有拔除的同一种树木之间,刚栽上两三种名贵的品种,枝
叶怪诞,仿佛是要在它们周围保留点间隙,疏通疏通空气,多留一些光照。就这样,这是布
洛尼林园展现出种种特点,将最多的各不相同的部分组成一个复合的综合体的季节。这也是
这样的一个时刻。在树木还保留着叶子的那些地方,当早晨的阳光几乎是水平地照射着的时
候,这些树木仿佛又变了一种质地,而再过几个钟头,当薄暮来临,阳光象一盏灯从远处向
树丛投上一个人造的温暖的反光,使树巅的叶子又发出强光,树木本身则象一支插着它那熊
熊燃烧的巅顶的燃不着火的烛台时,这些树木仿佛又变了一种质地。在有的地方,阳光厚得
象一层砖,跟饰有蓝色图案的波斯黄瓷砖一样,在空中胡乱涂抹在栗树叶上;在有的地方,
树叶向天空伸出它们卷缩的金色的手指,阳光却插到它们与天空之间,把它们分隔开来。在
一棵缠着野葡萄藤的树的半中间,阳光嫁接上并且催开了一大束红花,太耀眼,不可能辨别
得太清楚,多半是康乃馨的一种变种。林园的各部分,夏季是一片苍翠,那么厚实,那么单
调,现在各现本色了。从一些比较开阔的地方,几乎可以看到通向所有各部分的道路,也可
以说是每一个浓密的叶丛都象一面往日王室的方形红旗一样,标志着通向各部分的道路。我
仿佛在一幅彩色地图上看出哪是阿姆农维尔,哪是加特朗草地、马德里、赛马场、布洛尼湖
滨。不时出现一些无用的建筑物,什么一个假的山洞啦,挪开树木腾出位置修的或者是在草
地软绵绵、绿油油的平台上修的什么磨坊啦等等。可以感觉出来,林园并不仅仅是个林园,
它还要适应与树木的生长毫无关系的一些用途;我心里感到的激奋也并不仅仅是由观赏秋色
而产生,还出之于别的什么意念。这种愉快之源是我们的心虽然感觉得到却不知其原由,也
不领悟这是任何身外之物所不能促其产生的!就这样,我以无法得到满足的温情注视着这些
树木,这种温情迈过它们,在我不知不觉之中奔向这些树木每天都要荫庇几个小时的那些漂
亮的散步的女子。我向槐树路走去。我穿过一些高大的乔木林,早晨的阳光将它们进行了新
的区划,修剪了它们的枝条,把各式各样的树干结合在一起,编组成一个又一个的花束。阳
光巧妙地把两棵树拉到一起,借助于它有力的光与影的大剪子,把每棵树的树干和树枝都剪
去一半,然后把剩下的两个一半编织在一起,或者构成一根暗影的柱子,两边都是阳光,或
者构成一团鬼魂似的光,它那看着别扭、颤动不定的轮廓四周镶嵌着一团黑影。当一道阳光
把那些最高的树枝涂抹成金黄色时,它们就象是抹着一层闪闪发光的湿气,刺破整个乔木林
浸沉于其间湿漉漉、翠绿色的大气圈,兀然耸立在空中。树木继续凭它们的生命活力活着,
就在当它们光秃得没有一张叶子的时候,这生命活力依然发出更加夺目的光辉——或者是在
裹着它们的树干的绿色绒鞘之上,或者是在一直长到杨树顶上、圆得跟米开朗琪罗那幅《创
世纪》中的太阳和月亮一样的槲寄生①的白色绒球之中。可是,既然这些树木多年来可说是
通过嫁接这种方式,跟那个女子有着共同的生活,它们就叫我想起了那个希腊神话中的山林
仙女,想起那个行动矫健,面色红润的美丽的社交女子,当她走过的时候,它们以它们的树
枝覆盖着她,使她也跟它们一样,领略这季节的法力;这些树木也叫我想起当我还年轻,还
有所信仰的幸福岁月,那时我急切地来到这女性的美的杰作在这不知不觉地当了同谋者的叶
丛之间一时展现出来的地方。然而,布洛尼林园的冷杉和槐树(它们比我就要到特里亚农去
看的栗树和丁香还要撩乱我心),它们叫我向往的美却并不附着在我身外,并不附着在某一
历史时期的回忆,某些艺术作品之上,并不附着在门口堆放着金黄色的树叶的爱神之庙之
上。我到了湖边,一直走到射鸽场。我心中的完美观,那时我觉得它体现在一辆维多利亚式
敞篷马车的高度上,体现在那几匹轻盈得象胡蜂那样狂奔、双眼象狄俄墨得斯用人肉喂养的
凶狠的战马那样充血的骏马的精瘦上,而现在呢,我一心只想重新看到我曾经爱过的东西,
这个念头跟多年前驱使我到这同样几条路上来的念头同样强烈,我真想再一次亲眼看一看斯
万夫人那魁梧的车夫,在那只有他巴掌那么大、跟圣乔治一样稚气的小随从的监视下,竭尽
全力驾驭那几匹振其钢翅飞奔的骏马。唉!如今只有那由留着小胡子的司机驾驶的汽车了,
站在他身旁的是高如铁塔的跟班。我真想拿到眼前看看,现在女帽是否跟我记忆中那低矮得
就跟一个花环那样的帽子一样迷人。现在女人戴的帽子都其大无比,顶上还装饰着果子和
花,还有各式各样的小鸟。斯万夫人当年穿了俨然象王后一般的袍子也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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