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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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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手的时候,她就叫人问我是不是愿意凑个数,从此以后,每当她在的时候,我就跟她一
起玩了。但并不是每天都是如此;有时候她就来不了,或者是因为有课,有教理问答,或者
是因为午后吃点心,总而言之,她的生活跟我的截然不同,只有那么两次,我才感觉到凝结
在希尔贝特这个名字当中的她的生活如此痛苦地从我身畔掠过,一次是在贡布雷的斜坡上,
一次是在香榭丽舍的草坪上。在那些日子,她事先告诉伙伴们,她来不了;如果是因为学业
的关系,她就说:“真讨厌,我明天来不了,你们自己玩吧,”说的时候神色有点黯然,这
倒使我多少得到一点慰藉;但与此相反,当她应邀去看一场日场演出而我有所不知而问她来
不来玩的时候,她答道:“我想是来不了!我当然希望妈妈让我上我朋友家去。”反正在这
些日子,我事先知道见她不着,可有些时候,她妈妈临时带她上街买东西,到第二天她就会
说:“对了,我跟我妈妈出去了,”仿佛这是一件极其自然的事情,不可能构成任何人的一
件最大的痛苦。也有碰到天气不好,那位老师怕下雨而不愿把她带到香榭丽舍来的。
  这么一来,当天色不稳的时候,我打大清早就一个劲儿抬头观天,注意一切征兆。如果
对门那位太太在窗口戴上帽子,我就心想:“这位太太要出门了,所以这是个可以出门的天
气,希尔贝特会不会跟这位太太一样行事呢?”可是天色逐渐阴沉下来,不过妈妈说只要有
一丝阳光,天色还能转亮,但多半还是会下雨的;如果下雨的话,那干吗上香榭丽舍去呢?
所以,打吃过午饭,我那焦躁不安的双眼就一直盯着那布满云彩、不大可靠的天空。天色依
然阴沉。窗外阳台上是一片灰色。忽然间,在一块阴沉沉的石头上,我虽然没有见到稍微光
亮一点的颜色,却感觉到有一条摇曳不定的光线想要把它的光芒释放出来,似乎在作出一番
努力,要现出稍微光亮一点的颜色。再过一会儿,阳台成了一片苍白,象晨间的水面那样反
射出万道微光,映照在阳台的铁栅栏上。一阵微风又把这条条光照吹散,石头又变得阴暗起
来;然而这万道微光象已经被你驯养了似的又回来了;石头在不知不觉之中重新开始发白,
而正如在一首序曲中最后那些越来越强的渐强音,通过所有过渡的音符,把唯一的那个音符
引到最强音的地位一样,只见那块石头居然已经变成晴朗之日那成了定局、不可交易的灿烂
金色,栏杆上铁条投上的影子现出一片漆黑,倒象是一片随心所欲不受约束的植被,轮廓勾
勒得纤细入微,显露出艺术家的一番匠心和满意心情,而这些映照在阳光之湖上的宽阔而枝
叶茂盛的光线是如此轮廓分明,如此柔软平滑,又是如此幸福沉静地栖息在那里,仿佛它们
知道自己就是宁静和幸福的保证。
  这是信笔勾成的常春藤,这是短暂易逝的爬墙草!在许多人的心目中,是所有那些能攀
缘墙壁或者装点窗户的草木当中最缺乏色彩,最令人凄然的一种;可对我而言,自从它在我
们的阳台上出现的那一天,自从它暗示着希尔贝特也许已经到了香榭丽舍的那一天起,它就
成了一切草木中最弥足珍贵的一种,而当我一到那里,她就会对我说:“咱们先玩捉俘虏游
戏,您跟我在一边;”但这暗示是脆弱的,会被一阵风刮走,同时也不与季节而与钟点有
关;这是这一天或拒绝或兑现的一个瞬即实现的幸福的诺言,而且是一个了不起的瞬即兑现
的幸福,是爱情的幸福;它比附在石头上的苔藓更甜蜜更温暖;它充满生机,只要一道光线
就可以催它出世,就可以开放出欢快的鲜花,哪怕这是在三九隆冬。
  后来,花草树木都已凋零,裹着万年老树树干的好看的绿皮也都蒙上了一层雪花。每当
雪虽然已经不下,但天气还太阴沉,难以指望希尔贝特会出来的时候,我就施出计谋让妈妈
亲口说出:“嗯,这会儿倒是晴了;你们也许可以出去试试,上香榭丽舍走上一遭。”在覆
盖着阳台的那块雪毯上,刚露脸的太阳缝上了道道金线,现出暗淡的阴影。那在我们谁也没
有瞧见,也没有见到任何玩罢即将回家的姑娘对我讲一声希尔贝特今天不来。平常那些道貌
岸然可是特别怕冷的家庭女教师们坐的椅子都空无一人,只有草坪附近坐着一位上了年纪的
太太,她是不管什么天气都来,永远穿着同样一种款式的衣服,挺讲究然而颜色暗淡。如果
权力操之我手的话,为了认识这位太太,我当时真会把我未来的一生中的一切最大的利益奉
献出来。因为希尔贝特每天都来跟她打招呼;她则向希尔贝特打听“她亲爱的母亲”的消
息;我仿佛觉得,如果我认识这位太太的话,我在希尔贝特心目中就会是另外一种人,是认
识她父母的亲友的人了。当她的孙男孙女在远处玩的时候,她总是一心阅读《论坛报》,把
它称之为“我的老论坛报”,还总以贵族的派头说起城里的警察或者租椅子的女人,说什么
“我那位当警察的老朋友”,什么“那租椅子的跟我是老朋友”等等。
  弗朗索瓦丝老呆着不动就太冷了,所以我们就一直走到协和桥上去看上冻了的塞纳河;
每个人,包括孩子在内,都毫无惧色地接近,仿佛它是一条搁浅了的鲸鱼,一筹莫展,谁都
可以随意把它剁成碎块。我们又回到香榭丽舍;我在那些一动也不动的木马跟雪白一片的草
坪之间难过得要命,草坪四周小道上的积雪已经扫走,又组成了一个黑色的网,草坪上那个
雕像指尖垂着一条冰凌,仿佛说明这就是她为什么要把胳膊伸出来的原因。那位老太太已经
把她的《论坛报》叠了起来,问经过身边的保育员几点钟了,并一个劲儿说“您真好!”来
向她道谢。她又请养路工人叫她的儿孙回来,说她感到冷了,还找补上一句:“您真是太好
了,我真不好意思。”忽然间,天空裂了一道缝:在木偶戏剧场和马戏场之间,在那变得好
看的地平线上,我忽然看见那小姐那顶帽子上的蓝色翎毛,这真是个难以置信的吉兆。希尔
贝特已经飞快地朝我这个方向奔来,她戴了一顶裘皮的无边软帽,满面红光,由于天寒、来
迟和急于要玩而兴致勃勃;在跑到我身边以前,她在冰上滑了一下,为了保持平衡,也许是
因为觉得这姿势优美,也许还是为了摆出一副溜冰运动员的架势,她就那么把双臂向左右平
伸,微笑着向前奔来,仿佛是要把我抱进她的怀中。“好啊!好啊!真是太妙了!我是另外
一个时代的人,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要不然的话,我真要跟你那样说这真是太棒了,太够
味了!”老太太高声叫道,仿佛是代表香榭丽舍感谢希尔贝特不顾天寒地冻而来似的。“你
跟我一样,对咱们这亲爱的香榭丽舍是忠贞不渝的,咱们两个都是大无畏的勇士。我对香榭
丽舍可说是一往情深。不怕你见笑,这雪哪,它叫我想起了白鼬皮来了。”说着,她当真哈
哈大笑起来。
  这雪的景象代表着一股力量,足以使我无法见到希尔贝特,这些日子的第一天本会产生
见不了面的愁苦,甚至会显得是一个离别的日子,因为它改变了我们唯一的见面地点的面
貌,甚至影响到它能不能充当这个地点,因为现在起了变化,什么都笼罩在一个巨大的防尘
罩底下了——然而这一天却促使我的爱情向前进了一步,因为这仿佛是她第一次跟我分担了
忧患。那天我们这一伙中就只有我们两个人,而象这样跟她单独相处,不仅是亲密相处的开
始,而且对她来说,冒着这样的天气前来仿佛完全就是为了我,这就跟有一天她本来要应邀
参加午后一个约会,结果为了到香榭丽舍来和我见面而谢绝邀请同样感人肺腑;我们的友情
在这奄无生气、孤寂、衰败的周围环境中依然生动活跃,我对它的生命力,对它的前途更加
充满了信心;当她把小雪球塞到我脖子里去的时候,我亲切地微笑了,觉得这既表明她喜欢
在这披上冬装,焕然一新的景区有我这样一个旅伴,又表明她愿在困境之中保持对我的忠
贞。不多一会儿,她那些伙伴们就都跟犹豫不决的麻雀一样,一个接着一个来了,在洁白的
雪地上缀上几个黑点。我们开始玩了起来,仿佛这一天开始时是如此凄惨,却要在欢快中结
束似的,当我在玩捉俘虏游戏之前,走到我第一次听到希尔贝特的名字那天用尖嗓门叫喊的
那个姑娘跟前的时候,她对我说:“不,不,我们都知道,您是爱跟希尔贝特在一边的,再
说,她都已经在跟您打招呼了。”她果然在叫我上积满白雪的草坪上她那一边去;阳光灿
烂。在草坪上照出万道金光,象是古代金线锦缎中的金线一般,倒叫人想起了金线锦缎之营
①来了。
  ①金钱锦缎之营——1520年,法王弗朗索瓦一世与英王亨利第七在加来海峡某地聚
会,拟签订盟约共同对付德意志皇帝查理第五。双方争奇斗艳,用金钱锦缎将营地装饰得金
壁辉煌,而盟约却未订成。

  这一天开始时我曾如此忧心忡忡,结果却成了我难得感到不太不幸的一天。
  我都已经认为从此再也不会有一天看不见希尔贝特的了(以至有一回,我外祖母没有按
时回来吃晚饭,我居然立即想道,如果她是被车压死了,那我就不能上香榭丽舍去了;当你
爱一个人的时候,你就不会对第二个人有什么爱了),然而有时从头天起,我虽然已如此焦
急地等待,以至宁愿为这一时刻牺牲一切,但一旦当我就在她身边时,却并不感到这是幸福
的时刻;我自己也明白,因为在我的一生当中,我只在这样的时刻身上才集中了热切细微的
关注,这样的时刻本身是不会产生任何欢快的原子的。
  当我远离希尔贝特的时候,我需要能看见她,因为老是在脑子里想象她那副形象,想着
想着就想不出来了,结果也就不能精确地知道我所爱的对象到底是什么样子。再说,她也从
来没有对我说过她爱我。恰恰相反,她倒时常说她更喜欢某些男孩,说我是个好伙伴,乐于
跟我一起玩,但我太不专心,不把心思都放在游戏上;而且她还时常对我作出明显的冷淡的
表示,动摇我的信念,使我难以相信我在她心中的地位跟别人有所不同,如果我这份信念出
之于希尔贝特对我的爱,而不是象事实那样出之于我对她的爱的话,那么这个信念就会是十
分坚强,因为它是随我出之于内心的要求而不得不思念希尔贝特时的方式而异的。但我对她
的感情,我自己还没有向她倾诉过。当然,在我每一本练习本的每一页上,我都写满了她的
名字和她的住址,但当我看到我潦潦草草地勾画而她并不因此而想起我的这些字行,它们使
她在我周围占了这么多显而易见的地位而她并不因此而进一步介入我的生活,我不禁感到泄
气,因为这些字行所表示的并不是连看都看不见它们的希尔贝特,而是我自己的愿望,因此
它们在我心目中就显得是纯粹主观的、不现实的、枯燥乏味的,产生不了成果的东西。最紧
要的事情是希尔贝特跟我得见面,能够互相倾吐衷肠——这份爱情直到那时可说是还没有开
场呢。当然,促使我如此急于要跟她会面的种种理由,对一个成熟的男人来说,就不会那么
迫切。到了后来,等到我们对乐趣的培养有了经验,我们就满足于想念一个女人(就象我想
念希尔贝特一样)这份乐趣,就不去操心这个形象是否符合实际,同时也就满足于爱她的乐
趣,而无需确信她是否爱你;我们还放弃向她承认我们对她的爱恋这样一种乐趣,以便使她
对我们的爱恋维持得更强烈——这是学日本园艺师的榜样,他们为了培植一种好看的花,不
惜牺牲好几种别的花。当我爱希尔贝特那时节,我还以为爱情当真在我们身外客观实际地存
在着;以为只要让我们尽量排除障碍,爱情就会在我们无力作任何变动的范围内为我们提供
幸福;我仿佛觉得,如果我自觉自愿地用假装的不动感情来代替承认爱情这种甘美,我就不
仅会剥夺自己最最梦寐以求的那份欢愉,也可以以我自己的自由意志,制造一份虚假的、没
有价值的、与现实毫无关系的爱情,而我就会拒绝沿着它那条神秘的、命中注定的道路前进。
  但当我走到香榭丽舍,首先可以面对我的爱情,把这份爱情的非我所能控制而有其独立
生命的原因加以必要的修正时,当我真的站到希尔贝特·斯万面前(这个希尔贝特·斯万,
昨天我那疲惫不堪的脑子,已经再也想不起她的形象,我一直指望在再见到她时使这形象变
得新鲜起来;这个希尔贝特·斯万,昨天我还同她一起玩来着呢,刚才我身上却有个盲目的
本能促使我把她认了出来,打个招呼,这就跟我们走路这个本能一样,在我们还没有去想以
前就先迈一只脚,再迈另一只脚),这时我忽然觉得,她跟我梦中所见的那个对象完全不一
样。譬如说,昨天我脑子里记住的是丰满红润的面颊上的两只炯炯逼人的眼,现在希尔贝特
固执地显现出来的那副面目却恰恰是我不曾想到的:一个尖尖长长的鼻子,再加面部的其他
线条,构成了许多鲜明的特征,在生物学中简直可以用来与别的种属有所区别,使她成了一
个尖鼻子类型的小姑娘。正当我准备利用这求之不得的时刻,根据我来以前在脑子里所准
备、然而现在又不再见到的希尔贝特的形象,来帮我弄个一清二楚,使我在不在她身畔的漫
长时刻中,能确信我所记得的的确就是她,能确信我象写书那样日积月累地积累起来的爱情
的确是以她为对象的,恰恰在这个时刻,她向我扔过一个球来,正象一个唯心主义的哲学
家,他的肉体考虑到外部世界的存在,可他的头脑却不相信外部世界这个现实一样,刚才还
没有把她确认为何许人就跟她打起招呼来的这个“我”,现在又赶忙叫我把她扔过来的球接
住(仿佛她是我来与之游戏的游伴,而不是来与之聚首的一颗姐妹般的心灵似的),这个
“我”也使得我出于礼貌,跟她说上千百句虽然亲切然而并无意义的话,但却阻止我在她走
开之前,或者保持沉默,利用这机会把对我来说是必不可少然而时常逃逸的她在我脑中的形
象固定下来,或者对她讲几句话,使我们的爱情能取得有决定意义的进展,而这种进展我总
是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地不去积极争取的。
  我们的爱情毕竟也取得一些进展。有一天,我们跟希尔贝特一起一直走到跟我们特别友
好的那些女商贩的木棚子跟前——斯万先生就是在她那里买香料蜜糖面包的。为了卫生的缘
故,这种面包他每天吃得很多,因为他患有种族遗传性的湿疹,又闹便秘。希尔贝特笑着把
两个小男孩指给我看,这两个孩子看着象是儿童读物里说到的调色专家和博物学家。其中之
一不要红颜色的麦芽糖,非要根紫的不可,另一个则双眼含泪,拒绝女仆想给他买的那只李
子,后来以感人的语调解释道:“我所以挑中那一只李子,是因为它上面有个蛀洞!”我花
了一个苏买了两个弹球。我满怀深情地瞧着放在一只木钵子里的两颗玛瑙球,闪闪发光,老
老实实地监禁在钵子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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